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惻惻輕寒翦翦風,小梅飄雪杏花紅。
夜深斜搭秋千索,樓閣朦朧煙雨中。
龍城藏龍湖畔,正是楊柳堆煙,蓮子成荷的季節,微風拂動柳絮漫漫,一派春意盎然的美景。城外梅花尚在,城內杏花已開,確實是四季之景、妙趣之味盡在其中。
湖畔太白居,片片陶瓦鍍上了一層細細的陽光。往日正是賓客盈門、車水馬龍的時候,今日卻冷清不少。正是因為,今日是龍城收藏大家韓家舉辦的品茶大會,韓老爺欲為韓家三小姐擇選乘龍快婿。
三小姐是遠近聞名的美人,眾人皆知,因此周圍各城但凡是能趕到龍城的未婚公子都來了。太白居外站著兩排韓府的家丁,組織其餘閑雜人等入內。
品茶大會共分三輪,現在正是最為精彩的,也是最後一關的第三輪。
“小女泡茶還要些時候,不如老夫與諸位賢侄先說點別的。”韓老爺一邊說,一邊撚了撚下頜的白須。
“全聽韓老爺的安排。”吳賢很是乖巧的應了一句。
“那老夫與諸位賢侄不妨說一說這茶吧。”韓老爺用食指敲了敲眼前的景泰藍茶杯。
“典籍記載,茶的歸經是‘入心、脾、肺、腎五經’。飲茶修身,品茶養性。好茶對人的性情更是無上陶冶。若說挑選茶葉,須看外形,內質兩者。外形五項:整碎、色澤、嫩度、條形、淨度;內質四項:湯色、香氣、滋味、葉底。項項上佳,才能算得上珍品。”吳賢依舊帶頭,一番話說得不溫不火,頗有幾分瀟灑氣度。
韓老爺緩緩點頭,半晌又問:“趙賢侄覺得呢?”
“茶者,包括綠茶、紅茶、烏龍茶、白茶、黃茶、黑茶。醇香甘潤、富含營養、延年益壽。就說這廬山雲霧茶,其味千姿百態,變幻無窮,時而像浩瀚的波濤,時而像輕盈的薄絮,‘千山煙靄中,萬象鴻蒙裏’,一如太虛紀境。”趙宏博笑的極淡,“小生認為,茶如人生,人生如茶。”
“好一個茶如人生,人生如茶。”韓老爺若有所思的笑著,“年紀輕輕便有此等境界,真是使老夫汗顏啊。”轉而看向麒鸞,“不知尚賢侄高見幾何?”
“高見不敢,短識倒是有一些。”麒鸞不像前麵兩個略帶拘謹,笑得十分自然,“茶有‘四絕’:色綠、香鬱、味甘、形美。四絕皆具者,才可稱為上品。然而飲茶之人往往過於追求茶的本身,卻忘記了飲茶才是真正地品味茶的途徑。”
“有詩為證: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中翠濤起。足見,飲茶才是真正地修身養性之道,有好茶,卻沒有與之相匹配的心境,隻能是暴斂天物而已。”
“古人有雲:品茶宜精舍,宜雲林,宜永晝清談,宜寒宵幾坐,宜鬆月下,宜花鳥間,宜清流白雲,宜綠蘚蒼苔,宜素手汲泉,宜紅妝抱雪,宜船頭吹火,宜竹裏飄煙。”說著,麒鸞垂下雙睫,“此等風物,遠勝茶之本身。”
字字清晰,聲音柔和悅耳,內容極富畫麵感,站在一邊,蘇影不禁為麒鸞這一刻的神彩而恍惚了一刹那。
淡淡的眉宇間是淡淡的笑意,卻像是水墨般染得天地間都為這一刻的風華而傾倒。
這個人,是麒鸞。
直到韓老爺的話打斷了蘇影的思緒。
“尚賢侄說得好啊……”韓老爺一臉的心馳神往,“別出心裁,領異標新。令老夫耳目一新啊……來,小女的茶也泡好了,諸位賢侄來嚐上一嚐吧。”
半透明的紫砂杯,霧氣騰騰的均勻碧色茶湯緩緩倒入,杯底幾粒細細的茶葉宛如碧波湖底的一彎明月倒影,極盡工巧,芳馨沁脾。
“這是碧螺春。”麒鸞看著杯裏的茶湯,不自覺地彎起嘴角,眉宇柔和,“‘碧螺飛翠太湖美,新雨吟香雲水閑。’說得便是它了。”
“尚賢侄說的不錯。”韓老爺捧起茶杯,吹了吹,聞香,垂下頭呷了一口,“諸位賢侄也都嚐上一嚐吧。”
捧著茶杯,似乎隻消聞一聞就能消除人的疲勞。趙宏博也是一臉儒雅的笑,道:“喝一杯碧螺春,仿如品賞傳說中的江南美女——此話果真不假。”頓了頓,“相傳有一尼姑上山遊春,順手摘了幾片茶葉,泡茶後奇香撲鼻,脫口而道“香得嚇煞人”,由此當地人便將此茶叫‘嚇煞人香’。”
“我也有所耳聞。碧螺春茶條索緊結,卷曲如螺,白毫畢露,銀綠隱翠,葉芽幼嫩,衝泡後茶味徐徐舒展,上下翻飛,茶水銀澄碧綠,清香襲人,口味涼甜,鮮爽生津,品飲之人無不為其嫩綠隱翠、葉底柔勻、清香幽雅、鮮爽生津的絕妙韻味所傾倒。”麒鸞的語氣很平淡,並不像是先前那般刻意的賣弄。
“碧螺春,名若其茶,色澤碧綠,形似螺旋,產於早春。其成品茶外形緊密,條索纖細,茸毛遍布,嫩綠隱翠,泡成茶後,色嫩綠明亮,味道清香濃鬱,清香幽雅,鮮爽生津,湯色碧綠清澈,葉底柔勻,飲後回甘。人們讚道:‘銅絲條,螺旋形,渾身毛,花香果味,鮮爽生津’。”
聽著吳賢的這番話,蘇影暗自搖了搖頭。品茶大會進行到現在,聰明的人當著韓老爺都已經不再賣弄,收斂鋒芒,平心靜氣的吐露感悟。現在用這種語氣說話,恐怕會給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
韓老爺喜怒不形於色,還是淡淡點頭,補充道:“飲其味,頭酌色淡、幽香、鮮雅;二酌翠綠、芬芳、味醇;三酌碧清、香鬱、回甘,真是其貴如珍,宛如鑒賞一件工藝奇珍,個中妙境,可遇而不可求也。”
麒鸞和那趙宏博都點頭,垂眸喝茶。
半晌,麒鸞道:“小侄曾聽說過一個有關碧螺的傳說,韓伯父和兩位兄台如果不嫌棄,我就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說上一說。”
韓老爺頷首,趙宏博做出一副傾耳細聽的樣子。
“這傳說,正是這碧螺茶名字的來曆。”麒鸞放下喝空的杯子,“雲昔年,在太湖的西洞庭山上住著一位美麗、聰慧、善良的孤女,喜愛唱歌,名叫碧螺。隔水相望的洞庭東山上正直、勇敢的青年漁民阿祥仰慕碧螺已久,卻始終無緣相見。”
“後來,太湖中的惡龍劫走碧螺。阿祥為從惡龍手裏救出碧螺,大戰七日,殺死巨龍,身受重傷。一日,碧螺無意中發現一株小茶樹,於是細心照料。阿祥的身體卻日漸衰弱,湯藥不進。碧螺在萬分焦慮之中,想起發現的小茶樹,於是她以口銜茶芽,泡成了翠綠清香的茶湯,阿祥飲後,精神頓爽。”
“於是碧螺每天清晨上山,將那飽含晶瑩露珠的新茶芽以口銜回,揉搓焙幹,泡成香茶,以飲阿祥。阿祥的身體漸漸複原了;可是碧螺卻因天天銜茶,以至情相報阿祥,漸漸失去了原氣,終於憔悴而死。”
眾人聽到這,無不心下一陣黯然。
“阿祥為紀念碧螺,將碧螺葬於茶樹下。後人每逢春時采自碧螺茶樹上的芽葉而製成的茶葉,其條索纖秀彎曲似螺,色澤嫩綠隱翠,清香幽雅,湯色清澈碧綠,以幽香妙韻永惠人間的。”
望向茶杯中,果然是一個個蜷曲成團的小小茶葉,碧色鮮豔,白毫隱翠,淡淡清香飄渺自然。
“鎮日鶯愁燕懶,遍地落紅誰管?睡起熱沉香,小飲碧螺春碗。簾卷,簾卷,一任柳絲風軟……”麒鸞的聲音柔和,蘇影不禁抬頭看他,想看他是不是也心上淒然。結果對上麒鸞一雙和碧螺茶葉一個顏色的眸子。
碧螺茶飲盡,眼看韓老爺對麒鸞的評價又高了一個檔次。
“這最後一道茶,是老夫多年的珍藏之品,雖比不上聞名天下的‘風回流雪’,卻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絕品了。今日高興,拿出來與諸位賢侄嚐上一嚐。”韓老爺揚手,示意韓青溪繼續。
韓青溪緩緩走過來,手中一隻紫砂嵌玉小盅,往每隻空茶杯內放了適量幹茶葉。
蘇影微微引頸,去看杯裏的茶葉。隻見每片茶葉約半寸,綠中略泛微黃,色澤油潤光亮,尖芽緊偎葉中,酷似雀舌,全身白色細絨毫,勻齊壯實,峰顯毫露,色如象牙,魚葉金黃。
蘇影心頭一跳——這茶好像還真見過。
韓青溪放下紫砂小盅,又取過裝滿開水的茶壺,往每個杯子裏倒進去。
開水衝泡下去,隻見熱氣繞茶杯邊轉了一圈,轉到杯中心就直線升騰,約有一尺高,然後在空中轉一圓圈,化成一朵白蓮花。那白蓮花又慢慢上升化成一團雲霧,最後散成一縷縷熱氣飄蕩開來,清香滿室。
衝泡後,湯色清澈明亮帶有杏黃色;香氣清香高長,馥鬱酷似白蘭,沁人心肺。至於口中,滋味鮮濃,醇和高雅,回味甘甜,白蘭香味長時間環繞齒間,絲絲甜味持久不退。
“妙極!妙極!”麒鸞不禁撫掌,眉宇間的喜色躍然紙上,“此茶外形微卷,狀似雀舌,綠中泛黃,銀毫顯露,且帶有金黃色魚葉,俗稱黃金片。入杯衝泡霧氣結頂,湯色清碧微黃,葉底黃綠有活力,香氣如蘭,韻味深長……”他蹙眉思索片刻,猛一拍掌,“這是黃山毛峰!絕品黃山毛峰!”
“尚賢侄真乃識茶之人啊……”韓老爺子老淚縱橫,拐杖把地板杵的一聲接一聲的響,“這正是我珍藏多年的絕品黃山毛峰……”
打開了話匣子,韓老爺一時半會就合不上了。
“當年老夫闖蕩天下之時,在黃山遇到一名得道高僧,與他品茶論道。臨別之際,高僧便將此茶贈與我。這麽多年來,老夫都寶貝的不敢喝,沒想到今天,今天……”激動過了頭,韓老爺咳嗽個不停。
韓青溪上來輕輕拍著父親的背,眉宇間盡是喜色,隔得老遠,朝蘇影投來感激的一瞥。蘇影小幅度的點了點頭。
“今日……今日品茶大會的奪魁之人……便是,咳咳咳……便是……尚麒尚公子……”一番話說得斷斷續續,但還是表明了自己的意圖。
吳賢翻了個白眼,橫睨麒鸞一眼不說話,趙宏博倒是大度些,朝麒鸞笑著拱拱手。
“五日之後,尚賢侄便與小女韓青溪在……在我韓家成婚。”韓老爺滿臉喜色,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
蘇影不知該不該為目的達成而鬆一口氣。
真沒想到居然有一天自己會站在旁邊聽著人家宣布麒鸞要和別人成婚……
轉而想想,與其考慮別人,蘇影還不如擔心自己。三天後他就得穿著人界新娘子的媳婦去搶婚,唉……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啊……
“喂。”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蘇影抬頭,看見麒鸞碧螺茶般的綠眸瑩瑩如碧。
他上下打量蘇影,忽然唇角勾起一個熟悉的淡笑。
“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
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
邀我至雲台,高揖衛叔卿……”
他低聲說著,忽然牽起蘇影的手在手背上迅速烙下一吻。
“……詩人一定沒有看到你現在的樣子……”麒鸞食指刮過蘇影的臉龐,眉眼像九月的一彎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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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家三小姐成婚的消息傳遍了龍城,又往遠處延伸去。三天之內,龍城內外盡是一片喜氣洋洋。韓家三小姐的大婚甚至不比端午、中秋等傳統節日差。雖然韓家公子韓青若上在外地來不及趕回,但不妨礙全城上下張燈結彩,街道兩旁都被財大氣粗的韓家掛上了火紅的燈籠。
桑博,龍城,韓家,三月初六。
韓家三小姐大婚的吉日,龍城的富貴人家哪有不賣個麵子的。吉時前的兩個時辰,韓府的大堂和前院內就坐滿了。除去擺滿了酒席的大堂,就連大堂外的前院也擺了不下五十桌酒席。吉時未到,人卻是坐得滿滿當當的。各家送來的禮物披紅掛紫的放在大堂一側。
大門兩邊盡是吹奏喜樂的樂師,鼓瑟吹笙竽,好一片繁華喜慶。大堂正是今天新人成婚的地方,早就裝飾成了一片花團錦簇的紅。紅色的綢緞花,紅色的“囍”字,紅色的緞子裝飾,還有穿著一身紅衣裳的韓老爺。
韓夫人前些年去世了,韓老爺也沒有再續弦。
站在大堂上的新郎,一身喜慶的紅。
頭上戴著瑪瑙嵌珠金冠,金冠兩旁另外嵌著紅珊瑚石,其後垂著長長的紅色綢帶。滾著金邊的紅衣兩領直下一尺,間綴紐子三。後身長於前身,行則摺起,末綴紐子二,紐在掩紐之下,拜則放之。其上繡滿龍鳳呈祥的紋飾,胸前一朵繡金大紅花,腳蹬一雙同樣繡貼著金紋飾的錦靴。
言笑晏晏間,風度翩翩;一舉一動中,風流重重。
新郎站在這裏,周圍卻有不少前來參加婚禮的小姐夫人投來盈盈的目光,紅著臉慨歎——這種天下難尋的美男子怎麽就看上了韓青溪?可惜可惜……
“吉時已到——”婚禮司儀的聲音透著與環境相匹配的喜慶。掀開珠簾,一個珠翠環繞的女子被喜娘扶著,走出後堂。
新郎不是本地人,成婚選在了新娘家。沒有娘家到夫家的過門程序,自然用不著坐花轎。新郎等在大堂上,新娘便由人扶著從後堂出來了。
新娘子一身的鳳冠霞帔,纓絡垂旒,玉帶蟒袍,下麵百花襇裙,大紅繡鞋,頭上戴著喜帕,行走時裙衫飄飄,喜裙上的飛鳳圖案栩栩如生。
周圍的人都交口稱讚起來,說什麽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之類的話。門口的樂師們吹得更加起勁了。韓老爺一手撫著胡須笑得合不攏嘴。
喜娘把新娘子扶到大堂中央,與新郎並排站著。司儀朗聲道,“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等等。”
突兀的聲音截斷了飛揚在空中的尾音,大堂內的人均不解,循著聲音望向堂外。
不知從何時起,前院居然已經完全安靜下來了,難怪那人的聲音能從韓府門口直傳到大堂來。
新郎新娘都直起身向外看去,所有的賓客也都安靜下來,韓老爺皺眉,扶著拐杖起身走出去,道:“為什麽要等?”
“因為我不準。”
韓老爺走出大堂,賓客喜娘都跟出去不少看熱鬧。
大堂裏的人這才看到了說話人的真麵目,心下第一反應均是——難怪外麵這幾百人都安靜了下來。
來人站在韓府門口,竟然也是一身耀眼的鳳冠霞帔,未戴喜帕,長串的珠滴下露出麵容。
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
……風華絕代形容此人,絕不為過。
細看來,更是輝煌奪目,熠熠生華。
鳳冠為雙鳳翊龍冠,以皂縠為之。附以翠博山。上飾金龍一、翊以二珠翠鳳,皆口銜長串合浦珠滴。前後珠牡丹花、蕊頭、翠葉、珠翠穰花鬢、珠翠雲等。正麵有三隻展翅鳳凰。冠後下方有左右各三扇博鬢,展開後如同五彩繽紛的鳳尾。有金龍二各銜珠結挑排。
壓鬢的是紅尾滴珠鳳頭金步搖,耳上垂著配套的紅翡滴珠耳環,皓腕上一對嵌寶石飛鳳金釧。
霞帔為蹙金繡雲霞翟紋。明黃色的綢緞衫子,深青為質,織金雲霞龍文,飾以珠。用玉墜子,瑑龍文。鞠衣為朱紅色,胸背雲龍文,飾以珠。四襈短衫,深青為質,金繡團龍文。大帶則是紅線羅為之,有緣。餘為天青色。緣襈短衣成黃色。紅領褾襈裾,皆織金采色雲龍文。緣襈裙為紅色,後擺極長,織金采色雲龍文。
玉革帶,青綺鞓,描金雲龍文。腰間雙橫並蒂紅蓮佩,玉花采結綬,紅線羅係帶,白玉雲樣玎璫二。
隻是站在原地,便令在場的人呼吸不能。
洛水之畔,有女曰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出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
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
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
瑰姿豔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
“這位小姐是——”韓老爺的聲音裏透著一絲的不確定,顯得飄渺虛無起來。
“韓老爺貴人多忘事啊,三天空閑,便都忘了?”來人微一頷首,滿頭珠翠輕晃,在陽光下泛著瀲灩的光。
“我是南清。”
眾人皆是恍然大悟。這便是前些日子在品茶大會上豔震龍城的南清南小姐。
果然是天姿國色,仙姿佚貌……
“南小姐為何不準?”韓老爺似乎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了,語氣帶著些長輩對小輩的苛責。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門口的紅裝女子並不答話,聲音淒婉,像夜月下芙蓉梢頭形單影隻的相思雀,泣出的點點滴滴都是殷紅的血,隻是遙遙看著正堂內。
“師兄,你怎能如此薄情?”
眾人皆自省吾——這美人居然是來搶親、砸場子的?
“南小姐,今日是小女大婚之日,請不要令老夫為難。”韓老爺眉頭蹙的更緊,身後的韓小姐也走到了大堂門口,撩開喜帕看著這番情景。
“師兄。”輕喚一聲後,門口的女子緩緩移步,走進韓府裏來。
“悵望銀河吹玉笙,樓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夢他年斷,別樹羈雌昨夜驚。
月榭故香因雨發,風簾殘燭隔霜清。
不須浪作緱山意,湘瑟秦簫自有情。”
好一番柔情似水,眼波蕩漾。語氣裏飽蘸著三千濃釅的愛慕之情,催的人肝腸寸斷,不死不休。
“師兄,你當真要和韓小姐成婚?”其中淒怨淡淡,憂傷淺淺,卻不知為何連韓小姐都覺得自己是個拆散人家青梅竹馬的狐狸精。
“師妹……”新郎走出大堂,一臉的躊躇不決。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女子在前院正中央停下腳步,一動不動地看著十步以外的新郎,輕輕吟誦。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看蘭舟之上玉人沉靜如虹。歎那雲中誰寄相思錦書,雁字回時,一輪銀月滿西樓。
一種愁緒滿心頭。
“師妹……我——”新郎跨前一步,眉宇間已見悔恨之色。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女子低下頭,珠滴劃過額心,淡淡顰眉。
隻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卻輝煌的像是整個天下都為她發光。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佳人有情,流水無意,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模糊了誰的視野?淒涼了誰的心緒?
到頭來,還是無語凝咽。
“又指離亭樹。
恁春來、消除愁病,鬢絲非故。
草綠天涯渾未遍,誰道王孫遲暮?
腸斷是、空樓微雨。
雲水荒荒人草草,聽林禽、隻作傷心語。
行不得,總難住。
今朝滯我江頭路。
近篷窗、岸花自發,向人低舞。
裙衩芙蓉零落盡,逝水流年輕負。
漸慣了、單寒羈旅。”
女子抬起頭,向新郎走去,“師兄,你要是還記得,就帶我走。”
“師妹!”新郎跨下台階,卻被身邊的喜娘拉住。
“哎——尚公子你不能走?!你可是今天的新郎!”喜娘一臉驚懼之色,想來這麽多年也是第一次遇上這種事情。
尚公子並不理會,果斷的甩開喜娘,向幾步以外的女子走去。
眾人怔怔的看著新郎走過去,握住院子裏站著的女子的手,嘴角勾起一個溫柔的弧度。薄薄的金色陽光,瞬間照亮紅綢湛湛的庭院。
頓時,眾人覺得自己變成了陪襯。完全無存在必要的活動背景牆。這兩人太過耀眼,站在一起的時候就完全可以忽視一切。
似乎天地間,隻剩他們兩個人。
這樣的君子佳人不在一起?天理何在!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尚公子長長的睫毛覆住了盛滿笑意的碧眼,回身一拱手,“韓老爺,韓小姐,尚某對不住各位了。”
於是,除了氣得胡子都飄起來的韓老爺,所有人目送著這一對天下無雙的璧人堂而皇之的走出韓府。
龍城有一條街上的人在這一天看到一個俊美如仙的青年身穿大紅喜服,騎著掛滿瓔珞的白色駿馬,飛馳而去,頭上的紅綢帶恣肆飛揚。據說,馬上還攜著一個鳳冠霞帔的九天仙子。兩人同乘一騎,策馬揚鞭,蕩起了龍城幾年都不能平息的波瀾,廣為流傳,變成一段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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胯下這匹馬跑得極快,顯然是麒鸞為逃婚事先做好了準備。很快出了龍城,也不見有追兵,馬便由起初的飛奔如電變成了小步伐的慢跑。
“我可以下來找個地方把衣服換了嗎?”眼看周圍的環境已經是進了山裏,樹木鬱鬱蔥蔥,遠近隻聞鳥語,蘇影忍不住提醒麒鸞。
這人界的喜服太繁雜,後擺又著實太長,裹著一層層的裙子蘇影根本不可能跨在馬上,隻能配合麒鸞的想法,側坐在馬上,兩條腿都搭在一側,跑起來很不舒服。
“不行。”麒鸞的話雖然帶著笑意,但語氣卻絲毫不容拒絕。
“答應你的都做了,為什麽不行?”手肘頂了頂他的肋骨,聽他輕輕痛呼出聲。
“別亂動!我要是拉不住韁繩咱兩就一塊去鬼界給寒宵道喜吧!”麒鸞的下巴擱在蘇影的肩膀上,聽不出一點不舒服。
“不要避重就輕!”蘇影挪了挪肩膀,想避開他的下巴。
“不可方物,滿座皆驚。”
“那你還要我說了一堆廢話,不知道趕緊拉著我走。”
“我怎麽知道你的告白居然是這個樣子的!”麒鸞委屈的嘟起嘴,“你就不能說得通俗一點?”
“我說的很通俗啊!”蘇影轉過頭衝他得意地笑笑,“聽不懂就不關我的事了。”
麒鸞翻了個白眼,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一時間,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麒鸞。”聽到輕喚,麒鸞收回看向前方的目光,看著坐在前方一身殷紅的蘇影。
“我隻陪你玩這麽一次,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麒鸞心頭一陣猛跳,咧著嘴半天笑不出來,最後收斂了所有表情,莫測高深的問:“你怎麽發現的?”
“你的漏洞太多。”蘇影沒有回頭,隻是語氣淡淡的說道,麒鸞低頭去看,還是隻能看見他戴著的輝煌的鳳冠。
“其一,韓小姐對我們了解並不深,以她的城府,有些話不會對我們這樣兩個陌生人說這些;其二,品茶大會上我一身盛裝,連我都看得出搶了韓小姐這個女主角的風頭,她和韓老爺居然並不反對,似乎覺得心安理得,理所應當,怎麽能不可疑?其三,幹了這種事,卻不留下看韓小姐是否有情人終成眷屬,實在不像是你的風格;其四——”
“還有?!”麒鸞挑眉,似乎有些詫異和不滿。
“其四,你逃婚居然連追兵都沒有,怎麽能不可疑?”說完,忽然愣了一下,蘇影好似一瞬間想通了什麽,片刻又淡淡的歎了一口氣。
“不是沒有追兵……”麒鸞笑了笑,似乎對這最後一條很不放在心上,“隻是因為我沒有按約定的路線走,他們自然沒有料到。”
“看來你也看出來了。”蘇影也垂下頭笑起來,神色竟然有幾分欣慰,又道:“怎麽察覺的?”
“其實一開始他偽裝得很好,我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隻不過——”麒鸞嘴角的弧度大了些,“品茶大會時,他隻在起初看了你幾眼,就不再看了。在場那麽多公子哥,眼珠子都快長到你身上去了,連我這種見慣美人的人都不得不承認,你的女裝風華絕代,哦——”
蘇影的手肘狠狠頂在他的肋下,麒鸞一聲痛呼。
“……可他居然看兩眼就作罷了。”麒鸞揉著自己的肋下,接著前麵的話說,“我才會覺得,他認識你,而且擔心我發現你們之間的聯係。以防打草驚蛇,我才會今天出其不意。”
“不愧是麒鸞帝。”蘇影點點頭,那天在太白居的趙宏博,正是寧青。隻不過機關算盡,還是被麒鸞發現了。不過也是,麒鸞說到底畢竟是兩千多年的老狐狸了,閱曆並非尋常人可比,想要騙過他,確實不那麽容易。
“不愧是夙月公子。”麒鸞也半客套半調侃的回了一句,感歎似的說:“你的人的速度卻是比我想象的快多了。”
“話說回來——”蘇影眨了眨眼,回頭望向麒鸞,“你究竟為什麽要大費周章的布這個局?”
“時間太緊,漏洞多也是意料之內的。期待你看不出來果然是不明智的。”麒鸞眉目柔和,低頭看了蘇影一眼,見他一臉好奇,心頭微動,忍不住垂下頭在他眉心映下一吻,隨後又自我檢討道,“其實也沒什麽目的,就是想看你穿女裝。”
蘇影挑起眉毛,“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麒鸞聳了聳肩,語氣含笑,“不然你以為呢?”
其實這件事情走到大半,蘇影便已經發現他大概隻是想玩一玩,而並非有什麽真正不利於自己的念頭。
這也就是為什麽,蘇影願意陪他玩。
蘇影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抬眼看了看周圍的山巒。過了片刻,蘇影情不自禁的皺起眉頭,忽然直起身,嚴肅道:“麒鸞,這條路是通向哪?”
“我也不很清楚,這條路不在準備範圍之內。怎麽了?”麒鸞聽他語氣不對,正色起來。
“為什麽……我覺得是……”蘇影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
“什麽?”
蘇影咬了咬下唇,吐出兩個字。
“仙宿。”
“蒼鷺的仙宿?那又怎麽了?”麒鸞不解,但看蘇影的神色確實是有什麽事。
“蒼鷺的人誤會以為,他們的太子是為我所殺。”蘇影擰起眉頭。“而且,當初為了逃命,我確實殺了他們的飛龍將軍。”
麒鸞在後麵頃刻安靜了下來。
“還要往前走嗎?”蘇影悶悶的問他。
“來不及了。”麒鸞搖搖頭,“你這件事之後,仙宿境內怕是早就遍布蒼鷺眼線,現在回頭他們反而會甕中捉鱉。”
蘇影沉默的等待他的下文。
“走一步看一步吧。”麒鸞下了結論,勒緊了韁繩。
蘇影回眸看他,他一臉肅然,眼眸卻異樣溫和。
“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他看著蘇影的眼,許諾一般的低聲道。
蘇影一瞬間竟然言語不能,隻得怔怔的點了一下頭。
“駕——”他揚起馬鞭。
馬兒飛馳,紅衣再次飄揚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