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留傷園名字雖悲,像是滿含一腹離索,此情難寄無可消除似的,但其內卻處處清秀雅致,賞心悅目。飛鑾小榭,亭台樓閣,紅牆黃瓦,青磚灰石,一磚一瓦,一樓一台,無不是極盡巧思。


  “禮部尚書府大公子、三公子、四公子到——”門口的司儀聲音拉得很長。


  如今,蘇影是尚書府的三公子。可蘇影自己知道,他不稀罕這個位子,有朝一日,他會擺脫這些束縛。


  蘇影握了握拳,他知道,這一天不會太遠。


  院內大多數人的目光匯集到了門口。


  “朝歌白璧”蘇影是百年前左右回到朝歌的,鮮少露麵,更不要說出席宴會。隻是但凡露麵,不論是他對待外人極致的冷漠還是不經意間極致的美麗,都必叫人難以忘懷。


  華燈璀璨的門口站著幾個人影,擋住了光,模模糊糊隻能看個輪廓。中間一個瘦削纖細的男子模樣的人,一身紫紅色的禮服格外惹眼。


  蘇影就是這樣,無論在場有多少人,你總是可以第一眼就看到他。


  跟在蘇燦身後,蘇影拉著蘇流往前走。已經習慣了那些注視的目光,蘇影不再低垂著頭,相反,他以恰當的角度仰望著最高處的那個坐席。


  空空的,裝飾著各色價值不菲的珍玩寶石,華麗到難以接受的金色,卻能把人鎖在上麵,一輩子得不到自由——那是麒鸞帝的座位。


  坐在一桌貴族子弟的公子之間,蘇影有些不耐,難以言語的煩躁。


  “三哥,”蘇流使勁抓著蘇影,自打進來後就沒鬆開,“我還是怕。”


  蘇影使勁捏捏他的手,寬慰道:“區區一個宴會,小弟不要緊張,該怎樣就怎樣,聽到麽?”


  蘇流咬著下唇微微點頭。蘇影看他還是一臉局促,嘴角輕揚,輕聲道:“要不我們先去後院轉一轉?”蘇流睜大眼睛使勁點頭。


  蘇影拉他起身,讓一個小廝引他們去後院。


  殊不知,停滯了兩千年的命運的齒輪就從這一刻開始轉動。


  後院很大,夜色中微微起著薄嵐,樹影婆娑,月光像是一層銀紗撒落在地上,泛著點點淩亂的柔光,格外雅致而清麗。


  走到人少處,蘇影揮退小廝。蘇流已經不再臉色慘白,微微舒了一口氣,道:“三哥,大哥知道我們不好好等著陛下在院子裏亂跑,咱們又要挨罵了。”


  繞過人多的後堂,蘇影拉著他順著清幽的小徑走著,緩緩道:“不要總是聽大哥的,你又不是要為大哥活著。”


  “三哥,我最佩服你這點,特別灑脫!”蘇流眨著眼睛,一蹦一跳的。


  “灑脫麽?”蘇影別有意味的笑了笑,“可我還想更灑脫些呢。”


  此時的蘇流,自然不會明白蘇影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們剛剛順著小徑走到頭,遠遠地就看見一個湖。


  樹影婆娑,流光斑駁,好風如水,明月如銀,微波粼粼的湖麵在月光下閃著銀光,分外柔媚動人,像是暮春三月的佳人,在水一方,撐著把油紙傘,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蘇影卻隻看見,湖對麵有一個人影。


  那人俯身蹲在湖畔,蘇影隻能看到他有一頭在月色下散發著銀光的靛青色長發。


  “三哥……”


  蘇影一驚,卻已經來不及捂住蘇流的嘴。


  湖對麵的人似乎有所察覺,猛然直起身來。蘇影心下微驚,一邊思索對策:留傷園今日大宴,孤身在此的人絕不會是一個平民;一個人呆在這,怕是不願被人發現。


  快速地蹙眉又舒展,拉起蘇流,蘇影轉身往回走。


  蘇流似乎也知道不妙,跌跌撞撞的跟著蘇影一路小跑。離燈火通明的前院還有十餘步的時候,那人還是趕上了他們。


  他半個身子站在陰影裏,蘇影和蘇流倒也一樣。蘇影此時能清楚地看到他有著一頭過腰的靛青色長發,濃鬱的像化不開的墨彩。


  蘇影的頭忽然一陣疼痛,隨即來得快,去得更快。


  “閣下有事麽?”蘇影疑惑著適才的頭痛,問道。


  “……你是什麽人?”對方看著蘇影,聲音不知為何起伏的厲害。


  “我們是禮部尚書之子,是來赴宴的。你是什麽人?”感覺到蘇流捏緊自己的手,蘇影心裏笑了笑。


  “原來,你已經……現在是尚書的公子麽?”那人閉了閉眼,語氣似笑非笑。


  蘇影警惕的分辨著他話裏的意思。


  蘇流還沒有回答,忽然一聲高呼打斷了他們。


  “麒鸞陛下及儷妃娘娘到——”


  蘇影猛地望向前院,身前一陣風動,再回首時,那個靛青色長發的男子已經不見了。


  他拉著還在發愣的蘇流,徑直往回走。剛拐到前院,就看到燈火恢宏之中,有兩個人在往前走,其他人都跪著。


  蘇影默默地站在人群的背後,沒有跪,也沒有再往前走。


  後麵的人,從走路的步態看,是個女子,華服長衫,緩衣輕裘,珠翠環繞,羅衫翩躚,眉目清麗,氣質不凡,想必就是左丞相的侄女——儷妃了。


  前麵的人,身形高挑,卻莫名的察覺到一種英偉沉著的氣魄,隱隱讓人透不過氣來。他穿著金色的禮服,戴著閃爍的金冠,舉手投足間盡顯王者風範;除此以外,更有一種出塵脫俗的優雅風度。


  蘇影知道,那一定是當今陛下——麒鸞帝。


  是當年在大喜之日,一劍刺死淩殤的人。


  那人緩緩登上高處的禦座,抬了抬手,眾人高呼“謝陛下!”


  至始至終,蘇影沒有跪。


  “三哥……”蘇流怯弱的搖著蘇影的手,一雙純淨的眼睛裏又染上了一絲恐懼。蘇影微微皺眉,臉色卻有幾分不好看,拉著他往外走去。


  眾人都忙著倒酒獻禮,無人關心他們二人。蘇影尋了空處,默默地坐下。


  胸口堵得厲害,隱隱的氣血翻湧,蘇影沉默的深呼吸。


  他覺得,這突如其來的難過感覺那一定是因為他不能忍受麒鸞曾對淩殤做過的事。


  蘇影背對高高的金色座位,有些恍惚的拿起桌上斟滿美酒的酒杯,一飲而盡。剛才轉瞬即逝的頭痛忽然再一次浮現。


  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他有些迷茫的回頭,是蘇燦。


  “三弟,司馬公子就在左麵那桌,怎麽說你也別讓大哥下不來台不是?”拿手指了指,蘇燦雖然笑著,卻有種不容拒絕的態度。


  蘇影正頭隱隱作痛,於是抬眼看著蘇燦,冷冷一笑道:“大哥許的諾言,大哥自己去陪才是。”說著他站起身。


  “你去哪?”蘇燦麵色不善,此時微微瞪著眼,手按上蘇影的肩膀。


  “大哥管的是否太多了?”蘇影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雖然有些漫不經心,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蘇燦愣住了,有些遲疑。蘇影的頭有些暈眩,他不想繼續留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了。忽然他瞥見了一抹光亮,就在麒鸞帝的座位之下,挨得很近。是靛青色的,一閃而過。


  蘇影腦子裏似乎有什麽一閃而過,卻模糊得很,嘴上卻幾乎不受控製的問:“那人是誰?”語氣陰摯的讓他自己都有些驚訝。


  蘇燦被他驚到了,緩緩回首順他的目光看去。


  燈火下,那人穿著一身精致的禮服,冰白的衣領上繡著絳紫色紋章,像是一套精美的戎裝。長發如瀑,身形偉岸,他背對著蘇影,因此蘇影看不到他的臉。


  “那個,”蘇燦看著那人壓低了聲音,“是陛下最信賴的人——巡天大將軍青墨。”想了想,補上一句,“你二哥的直屬上司。”


  蘇影又皺起眉,看到這個青墨,他心裏就有一股沒來由的暴戾。強壓下心底的厭煩,他往門口走去。


  走了大約十多步,院子裏忽然安靜下來。司儀在高聲呼喝,說陛下願致辭一二,聊表今夜喜悅之心。蘇影再不耐煩,卻還是識相的,隻能站在腳邊的酒桌旁,順手拿起一杯酒。


  “今日乃是難得的良辰,朕與諸位愛卿齊聚一堂實屬難得。更兼今日是為儷妃賀壽,朕在此與諸位共飲一杯!今夜沒有君臣,隻有嘉賓!”


  高台上的人舉起的金光閃閃的酒杯,聲音並不是低沉蒼老的,相反的清亮徐緩,悠揚中帶著些許溫柔,令人安然舒適。


  兩千年的時光顯然並沒有在他身上起作用。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蘇影看到了他的臉,麒鸞帝的臉。


  多情的鳳目,修挺的鼻梁,輪廓俊美英挺,身材頎長挺拔,修長的手舉著光華四溢的酒樽。


  明明精致之極,卻沒有半點女子氣,反而溫文爾雅,很符合如玉君子的說法。久居高位又為他添了幾分孤高霸氣。


  一舉一動,無關風月,隻是淡雅出塵,風華絕代。


  真正的明月失色,萬芳慚顏。


  他是麒鸞帝。


  一瞬間,無數記憶像是迎頭潑上來的一盆冷水,不由分說的悉數灌進了蘇影的腦海裏。


  ……


  “恨我竟會愛上你!……”


  ……


  “……淩殤,我隻後悔沒早些讓你去死!……”


  ……


  頭腦裏一陣眩暈,字字句句似還在耳畔,錚錚作響,擲地有聲的一幕幕,撕心裂肺的一句句,滴落著殘忍的鮮血,在記憶裏模糊又清晰,明朗又淡去。


  蘇影忽然覺得站立不穩,扶住桌邊,驚訝像是潮水一波波襲來。


  ……


  “……淩殤,等我繼承父皇的位置以後,封你為後好不好?……”


  ……


  “淩殤,還好有你在幫我,否則的話……”


  ……


  “……淩殤,你永遠不會背叛我對不對?……”


  ……


  不是。


  不是,這不是記憶,這是曆史!是史書。一定是他讀這一段的遍數太多,一定是的。


  蘇影狠狠揉著眉心,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迫使自己不再想這些,就像是人要從齊腰深的泥潭裏縱身躍出。


  這些……究竟是什麽?

  他有些迷惘的抬頭,正對上麒鸞帝座下的位子上人的眸子——深青色的眸子。


  青墨沒有麒鸞帝那樣傾世絕塵的美貌,卻有一種英氣勃發的俊美和一種冷漠的淡漠。此時他一雙微微眯起的眼正望著蘇影,其中的莫測讓蘇影不禁啞然。


  他沒有退讓,退讓不是他的習慣,他隻是依舊看著青墨。


  ……


  “……淩殤,我帶你去看看西邊那座山吧。……”


  ……


  “淩殤,你真的喜歡麒鸞麽?不要強迫為難自己!不要因為他是陛下就不敢忤逆!……”


  ……


  “……淩殤,跟我走吧。我不是他,我此生絕不會負你!……”


  ……


  不知所以的記憶再次充斥整個腦海,蘇影感到惡心。胃裏一陣陣翻湧,喉嚨裏一陣發毛。他別開了頭,感到隱隱作嘔。


  腦海裏已經隱隱有了一個解釋,可是蘇影潛意識排斥它的存在。


  他是蘇影,他心裏默念——他隻是蘇影。。


  周遭很喧鬧,沒有人注意到蘇影的異樣。他強迫自己直起身子,腿有些發軟。他狠狠掐自己的手心,用疼痛使自己清醒,慢慢往門外走。


  “誒?這不是蘇公子麽?這是要去哪啊?”一隻手拉住了蘇影的胳膊,非常用力,蘇影無法忽視,隻能轉身。


  司馬公子正言笑晏晏的看著他,手裏端著鎏金的酒杯。


  蘇影感覺身上發軟,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看著笑的別有深意的司馬公子。微微蹙眉,他想盡快脫身,那麽上上之策隻有暫時委曲求全。


  “蘇影今日身體不適,不勝酒力。還望司馬公子海涵。”蘇影拱拱手。


  “既然如此,本公子也不為難蘇公子了,這樣,我敬公子一杯,尚書公子還得賞臉啊?”說著舉過手中的酒杯。


  蘇影越發難受,頭開始隱隱作痛,視野有些虛晃,看東西如同隔著層霧般不真切。


  忍耐著,他麵無表情的奪過酒杯,舉起示意,翻手一飲而盡。此時的美酒像燒灼的沸水,從喉嚨裏一路而下,所到之處殘垣斷壁。


  他的指甲已經掐進了肉裏,頭還是暈的天旋地轉。酒杯還沒放下,拿酒杯的手就被握住。


  熱度從手上傳來,司馬公子笑吟吟的把酒杯斟滿,看著蘇影道:“蘇公子真是海量。如此良辰,一杯豈不負了良人啊?”周圍有人在起哄,“就是,就是。蘇公子再飲一杯又何妨?”


  蘇影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已經沒有力氣和他們周旋,他感覺時間的流逝逐漸變得緩慢。蘇影咬咬牙,抬手,喝幹了杯裏的酒,倒轉過來,示意幹了。


  “好事成三!蘇公子如此妙人,再喝一杯!”不知是誰,又斟滿了蘇影的酒杯。


  蘇影沉默的看著那杯酒,一言不發。


  冷冷地看著斟滿的酒杯,蘇影忽然抬起頭,微微勾起嘴角。


  司馬公子今日心情很好,見到了尚書家名聞朝歌的三公子蘇影不說,還成功的灌了幾杯酒。蘇影今日穿著一身紫紅色曳地禮服,越發襯得豔絕天下。


  幾杯酒飲下,美人雙頰生暈,風姿嫵媚,綽約清麗,別有風韻。司馬公子正自得意,忽然——隻見蘇影嘴角微挑,竟露出一個笑容。


  周遭片刻間安靜了少許。


  蘇影的冷漠在朝歌是有名的,可是此時一笑,司馬公子覺得真是不知身在何處,頭腦一陣極致的眩暈。


  正在這時,卻見美人忽然將手中一杯酒盡數迎頭潑了上來。


  把空杯子丟到桌子上,蘇影正要轉身,卻發現他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狀況——四肢酸痛,頭痛欲裂。


  “你——你,站住!”身後傳來怒斥,蘇影充耳不聞,盡量加快了步伐,企圖離開這過分的喧鬧。


  靠在園外的牆上,蘇影急促的喘著氣,胸口一陣陣悶疼。他不解的揪住衣領,努力調整呼吸,清冷的月光灑在紫紅色的衣服上,卻泛著殘忍的血色。


  “在那!快!給我抓住他!”嘶喊怒罵聲從身後傳來。


  蘇影一瞬間有種窮途末路的無奈。眼前的東西已經花到看不清,他頭暈至極,嘴裏泛起一種不正常的腥甜。


  他回頭,身後的人影正在接近,可他卻再也挪不開步子。


  難道他蘇影竟要與此遭劫?他不信天意,他要做到,天意可違,他蘇影心意難違。


  再也支撐不住,他眼前一片漆黑,身子順著牆倒了下去……


  ……


  豔紅似火的禮堂張燈結彩,高朋滿座。十六根繪金朱柱使得穹頂看不到頂。堂前紅燭成雙,賓客笑顏滿堂。


  最裏麵站著一個人,穿著大紅色描金喜服,金燦燦的釵光晃人眼。瘦削的背影如此熟悉,蘇影站在大堂門口,莫名的慌張,不知所措。


  他緩緩走進寬大到幾乎無邊的大門,一步一步。堂裏的人立刻不說話了,一雙雙黑板分明的眼睛都看著他。


  安靜居然可以如此令人恐懼。


  堂裏麵那人沒有回頭,直到蘇影走到離他隻有不足二十步遠,他才緩緩的回頭。蘇影大吃一驚。


  是麒鸞帝。


  俊美如斯,風流無匹,即使是站在原地,也帶出一股穩重孤高的滋味,簡直讓人無法移開眼。


  可蘇影卻如此驚懼。


  “淩殤,”麒鸞帝麵無表情的緩緩開口,“你為什麽背叛我?”


  看著那一張一合的唇,蘇影的驚訝難以言喻,想張口辯解。


  他不是淩殤。


  可他張不開嘴他發不出絲毫聲音。他無法為自己辯解,他始終隻能背負背叛麒鸞帝的罪名。


  “淩殤,”麒鸞帝在呼喚,可那人不是蘇影,“我恨竟會愛上你!”


  蘇影皺著眉,感覺到四肢的空乏,似乎一切都是虛無,卻又真實到這般讓人無法忍受。


  蘇影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麽。


  他的心居然一陣陣抽痛,潛意識再祈求:不要親耳聽到,親眼看到,不要他親口對他說一遍。


  “淩殤,我隻後悔沒早些讓你去死!”


  世界在旋轉,支離破碎,一片片光陰的碎片也擋不住他背後燃起的漫天業火,紅的刺目,像血。


  麒鸞拿起身邊的長劍,向蘇影刺來,美麗的臉孔扭曲而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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