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時間地點經緯度
牢房外的長廊裏響起一串腳步聲,有人來了。
宣於祁眼睫顫了兩下,卻沒睜開,繼續閉目養神。
天牢的獄房都是單間,灌漿而築,結實異常。尤其是宣於祁這間,像是唯恐有人來劫獄般,提刑司把他安置在牢房的最底層,連個高窗都沒有,空氣很不通暢,每個角落都飄著一股陰冷發黴的味道。
好在是冬天,蟑螂老鼠這種東西倒是比較少。
柵門嘩啦啦響起,是開鎖的聲音。
“鬱世子請自便,小人在外麵等您。”一個畢恭畢敬的聲音傳來。
宣於祁精通音律,對聲音十分敏感,雖然沒睜開眼,但聽出了是牢頭的聲音。
他緩緩睜開眼,目光淡然而平靜,牢房裏的視線很暗,直到柵門外那抹挺拔的人影進來,他才相信自己沒有聽錯。
眼底有詫異一閃而過,接著慢條斯理地從牆角堆積的稻草裏站起來,衝來人溫和一笑,“想不到還會有人來看我,而且是你。”
鬱玨看著眼前這個氣定神閑的男子,除了形態狼狽些,氣質風度與去年今日初見時,並無二致,心中不免升起一絲激讚之情。
“祁公子。”鬱玨麵『色』如常地問候了一聲,語氣平穩,淡然無波。
反手關上柵門,也不嫌髒,找了個有草堆的地方撩衣坐下,將兩壇酒及一個油紙包放在地上,抬首問“介不介意?”
宣於祁深深看了他一眼,斯斯文文地一笑,優雅地邁前兩步,與他麵對麵坐下,理了理纏繞在身邊的鎖鐐,低眸看著酒壇道“拿壇幹是九歌的習慣,我這人挑剔,有杯子嗎?”
鬱玨看他一眼,低聲道“抱歉,沒拿。”
“好吧,那就粗魯一回。”宣於祁拿起一隻酒壇,揭開酒塞,深深嗅了嗅,濃鬱的酒香味令他陶醉不已。
“金風玉『露』,一相逢的酒。”他淺淺嚐了口,神情有些意外,“咦,是去年我送九歌的那批。”
‘一相逢’曾是宣於祁的私人酒坊,釀酒的手藝與普通酒坊不同,摻雜了一些現代的技術,就像之前的葡萄酒的一樣,都是市麵上沒有的。
而‘金風玉『露』’其實是一種果酒,度數不高,由於九歌好酒,所以宣於祁當初特地給她製了一批蒸餾酒,蒸餾酒的度數可比果酒烈得多了。
鬱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拿起另一隻酒壇喝了口,並沒發現有什麽不同。
宣於祁見他麵『露』疑『色』,遂笑著將製酒的原理及不同之處解釋了一遍。至於鬱玨有沒有聽懂就跟他沒關係了。
如他所料,解釋完後鬱玨眼底的疑『惑』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愈漸加深。
宣於祁笑了笑,打開地上的油紙包,撿起一塊點心優雅地吃了起來,“今日新年,鬱世子怎麽有空來看祁?”
顯然他並沒有繼續解『惑』的意思。
鬱玨也不在意,收斂心神,坦然道“早上路過醉仙樓,突然想起你和漓兒的交情。”頓了會,低聲道“如果她還在,想必前兩日就會來看你。”
宣於祁挑眉道“世子這叫愛屋及烏?”
鬱玨搖頭,“我代漓兒來的,這兩壇酒是她生前最愛,如果要和人分享,我能想到的隻有你了。”
本來還有藺無雙,但,不可能了。
宣於祁凝神半晌,側頭看向鬱玨,有意的問了一句,“聽聞九歌被葬在北邙山上?”
鬱玨心中一震,目光染上異『色』,“祁公子聽誰說的?”
“你不知道?”宣於祁看他一眼,笑得閑淡涼薄,“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但無雙生前遺願,希望能葬在北邙山九歌墓旁。”
鬱玨目光微動,別開視線,默然半晌,方答道“藺小姐已經下葬了,棺槨前日送往西山寺,與太傅夫人的靈位安置在一起。”
宣於祁聞言,眼底笑意散盡,仰頭喝了口酒,不再發一語。
“你回京很是時候,剛好過了立春,按照天奕刑律,問斬之期延遲到了秋分後。”
“看來我很幸運。”宣於祁一邊吃著熱騰騰的點心一邊喝著美酒,回答得很是漫不經心。
“可有何打算?”
“世子指什麽?”
“出去。”
宣於祁悠悠一笑,“大牢又不是我開的,怎麽出去?”
鬱玨目光深深地看了他良久,像是下定什麽決心般,道“你若信得過,我可以幫你。”默了會,補充道“隻限於暗中。”
以宣於祁的謹慎,此次回京不可能毫無準備,手下應該還有一幫人正在籌劃著如何救他,唯一欠缺的是消息,鬱玨能幫宣於祁給外麵傳遞消息,但不會出麵。
宣於祁似乎有些意外,看著他的目光含了許些深意,“為什麽?”
他和鬱玨不過點頭之交,如果不是九歌,兩人不會有任何交集。按理來說,九歌走後,他們這點淺薄的交情應該就斷了,今天能來看他,已是出乎意料,可沒想到,居然還願意出手相幫
對於宣於祁這樣喜歡精打細算、利益至上的商人而言,鬱玨此舉可謂是非常不明智,搞不好就是欺君之罪,賠掉整個定北侯府。
鬱玨當然也有想到這點,所以才會說隻限於暗中,他看了眼宣於祁,嘴角抿成一條直線,低聲道“如果漓兒還在,她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去。”
宣於祁一怔,目光望向石壁上微弱的燭火,飄忽笑了,“我倒覺得如果她在,我現在應該已經少胳膊斷腿了。”
“為何?”鬱玨眉心微蹙,似有不解。
宣於祁斂眸看向地麵,嘴角噙起一抹諷刺的笑,卻未言語。
鬱玨本來隻是隨口一問,對他話裏的深意並非很感興趣,不,應該說他本身對宣於祁的事沒有任何意見和好奇心。
比如說相府被抄,他平叛回京初聞這個消息,隻是稍微感到驚訝,卻沒往心裏去。若非九歌的緣故,宣於祁是生是死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見宣於祁不願多說,鬱玨便沒繼續深究,撩衣站起身,拂了拂袖袍上的草屑,不矜不伐道“牢頭我打點過了,有事讓他去侯府捎個信,屆時再來看你。”
“多謝!”宣於祁未多客套,禮貌『性』地起身相送。
牢門被打開,看著鬱玨轉身離去的背影,宣於祁腦海中有什麽一閃而過,驀然想起自己來京城的初衷,情急之下忍不住直呼其名,“鬱玨,等等!”
鬱玨身形一頓,回首看了眼宣於祁,接著有意無意地向牢房外漆黑的走道上瞟了兩眼,凝神靜聽片刻,確定四下無人後,方沉聲道“祁公子請講。”
“我曾聽九歌說,她剛來她從西北回京前一晚,曾被狼群圍攻?”宣於祁神『色』鄭重地看著鬱玨,凝眸思忖片刻,直言不諱地問道。
鬱玨眼中閃過詫異,稍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本以為他想說逃獄之事,沒想到竟然問起漓兒的事,雖然心中疑『惑』,但還是如實相告。
“不錯,那次情況十分危急,沙漠上不知為何突然間出現了大批野狼,若非我和父親及時趕到,漓兒恐怕凶多吉少。”
時隔一年,每次回想起這件事時,他都心有餘悸。
“在那之前,沙漠上可有出現過類似的情形?”宣於祁問。
“沙漠深處有沒有我不太清楚,但大軍紮營地一般不會出現這種情況。”鬱玨十分篤定道“將士們在駐紮前會先對附近地形進行勘察,如果發現周圍有狼群出沒的蹤跡會及時向上麵匯報。”
“這麽說,狼群很可能是因為感應到什麽不同尋常的事,才會連夜聚集遷徙。”宣於祁心有猜測,凝住目光緊緊盯著鬱玨,“世子可記得當天晚上,沙漠是否出現過什麽異象,比如天狗吃月、九星連珠等?”
鬱玨愣了下,宣於祁不提,他幾乎都忘了。
那天晚上,若不是看到東方天出異象,心中覺得不安,他也不會違反軍規連夜出營去找漓兒
想至此,心中疑『惑』更甚,定定看著宣於祁,凝聲道“不錯,那天晚上的天象極為奇特,星雲匯聚,光芒萬丈,祁公子是如何得知?”
“我……”宣於祁有些愣神,一時間答不上來,也沒心思作答,滿腦子都是怎樣才能結合天象穿越回去的事,半垂著眼眸,心思千回百轉。
鬱玨叫了他好幾聲,他都沒什麽反應,等他反應過來後,張口便問“你還記得具體日期嗎?”
語氣十分急切,像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鬱玨奇怪地看著他,滿臉困『惑』,實在想不通天象異變跟他目前的境況有什麽關聯。
宣於祁知道自己很失禮,但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見鬱玨不語,以為他不記得,忙跨前一步繼續追問道“鬱兄,你仔細想想,這件事對我非常重要。天象發生異變的時候,有沒有其他不同尋常的地方,日期、時間還有經緯度你可記得?”
“經緯度?”鬱玨眉心一擰,越來越弄不懂宣於祁究竟想做什麽。
宣於祁神『色』一滯,思緒逐漸回籠,看著鬱玨默然半晌,不知該如何解釋。
“我不懂什麽是經緯度,但時間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剛好是臘八節。”鬱玨沉『吟』了下,道“具體時辰約莫在亥時三刻左右。”
宣於祁眉尖一動,忖思須臾,又歸於平靜,目光複雜地看了眼鬱玨,忽地後退一步,長長的鐵鐐隨著他的動作嘩嘩作響。
隻見他抬起雙手,合於胸前,非常端正,亦非常溫文爾雅地朝鬱玨作了一揖。
鬱玨皺著眉道“祁公子這是何意?”
“世子方才所言,對祁意義重大。”宣於祁凝目看了他片刻,別有深意道“近日天氣幹燥,世子出門在外,切記小心火燭。”
鬱玨眉『毛』跳了兩跳,“祁公子似乎話中有話。”
“並無。隻是念在世子前來看我的情分上,多嘴提醒一句而已。”宣於祁淡淡為笑,沒有過多解釋,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鬱玨深深凝了他一眼,再無話說,轉身出了牢門。
牢門被關上了,鐵鏈發出沉悶的聲響,一片『潮』濕陰暗中,宣於祁從懷中掏出兩張保存完好的宣紙,借著石壁上微弱的燭火,細看著上麵謄寫的記錄,心中暗暗推算下一個時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