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江山猶是昔人非
第二天,朝廷在逃重犯宣於祁,一進京就被緝拿歸案之事,在聖寧城裏傳開了。
睿帝龍顏大悅,在朝堂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稱讚刑部辦事效率。同時又為藺無雙之死感到惋惜,大臣隨之附和,無不激憤地譴責宣於祁大逆不道、累及無辜。
由於立春剛過,年關在即,按照天奕律法,在每年的立春之後一直到秋分,不能執行死刑。
是以,睿帝下令,將宣於祁暫關刑部死牢,待秋後問斬。
兩日後,太傅府門前掛上了各種白紗和挽聯,靈堂設在偏廳,睿帝為了安撫藺良哲,破例追封無雙為縣主,賜號南陵。
聖旨一出,不少朝中重臣妻眷都來為無雙上香,假哭上一聲以表哀思。
定北侯一家子也來了。
比起其他大臣家眷的虛情假意,同樣經曆過喪女之痛的鬱淩雲倒是特別身同感受。
原本已從陰霾中走出來的三人,在看到無雙莊重肅穆的靈堂時,心中的悲苦和愧意絲毫不亞於藺良哲。
上了香後,鬱淩雲私下裏勸慰藺良哲,“比起死後連尊牌位都不能有的漓兒,無雙丫頭是個有福的。”
如果這句話是出自別人之口,藺良哲絕對沒有好臉『色』,可是,看著老友深埋在瞳孔裏的哀傷,不由悲從中來。
他隻見過鬱漓央一麵,差不多是在去年的這個時候,記憶中,那個乖巧慧黠的女娃比他家雙兒還要小兩歲,卻是同樣芳華早逝,命運何其悲慘,蒼天何其不公!
祭典在上午,下午封棺,棺蓋合上的那一刻,藺良哲因悲傷過度而昏厥過去,直到第二天才正式下葬。
睿帝七年臘月二十九,無雙棺槨被送往西山寺,葬在其母藺江氏墓旁。
翌日除夕。
今年的除夕宮宴照樣是歌舞升平,但朝中大臣總覺得分外冷清,抬眼望向大殿前方,竟有種空『蕩』『蕩』的感覺。
朝中從一品的大臣中,太傅藺良哲剛經過喪女之痛,睿帝準其告假守靈;前任丞相宣於承自鴆後,相位一直空缺至今;年輕一輩中,寧王君羽墨軻坐席空缺;曾經的國舅爺宣於祁尚在獄中;肅清候世子花非葉大概是鑽到哪個美人窩裏去了;就連去年新任的定北侯世子今晚也剛好當值
而太後,自從回宮之後,『性』情就變得十分孤僻,常年深居在長樂宮內,鮮少出來,這種人多口雜的盛會更不會參加。
放眼望去,跟去年相比,今年的除夕宮宴基本物是人非。
就連最上方的人,也由雙變成單了。
高高的大殿上,睿帝端坐龍椅,一身明黃皇袍,頭戴金玉冕旒,深沉的眼眸裏盛滿了威嚴,身側卻空無一人,他手執夜光杯,目光悠寂地望著殿下歌舞,神情不喜不悲,心緒內斂,沒有任何波動。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
環顧左右,他當真成了孤家寡人。
宮宴尚未過半,睿帝就早早退了,回到後宮,竟有些茫然,不知該去向何處,椒房殿內一片漆黑,屋簷下琉璃燈火的光輝映進他精明睿智的眼眸中,顯得分外冷清。
天快亮時,皇城門口的鬱玨終於交班了,回府時,剛好路過醉仙樓。
醉仙樓門前,那兩塊陰沉木還在,上麵刻著一行簡易的字體,形成了一副不講究詞『性』的對聯鬱玨目光晦暗,默然立在門前,凝望著下聯上的一行字,心中思緒萬千。
忽然,肩膀一沉,一股刺鼻的媚香混合著濃濃的酒香從身側傳來。
“喲嗬,這不是小哥兒嗎?新年好啊,大年初一都能遇到,緣分啊。”
花非葉不知從哪冒出來,左手拿著一隻酒壇,右手搭在鬱玨肩上,特別自來熟,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關係多好似的。
鬱玨蹙眉,屏息退後兩步,不動聲『色』地避開他搭在肩上的爪子,客套地寒暄了一句,“花世子。”
花非葉並沒在意他冷漠的態度,反正都習慣了。
斜眼睨著他身上威風凜凜的禁軍統領盔甲,笑得陰柔而燦爛,“瞧你這身裝扮,剛交班吧?不愧是皇上眼前的紅人,除夕夜都忙著當值,辛苦啊。”
此時天還沒完全亮,街上沒什麽人,顯得異常空曠。
鬱玨抬眸,瞥了眼他頸脖上一枚曖昧的紅唇印,淡淡道“花世子也辛苦了。”
花非葉起先還不明白,循著他的視線往自己身上瞧了眼,聲手抹了下頸脖,低眸一看,指尖上沾了一塊紅印,頓時有些尷尬,正正經經地咳了一聲,道“小哥兒別誤會,昨晚我本來是在寧王府陪黑狐狸守歲來著,但那家夥不知道發什麽神經,半夜下雨時,突然把我給趕出來,我是無處可歸才去呃,但保證什麽都沒有發生。”
鬱玨轉身即走,“你不必對我解釋。”
“喂,小哥兒,等等啊。”花非葉見狀,連忙跟了上去。
鬱玨蹙蹙眉,實在不能忍受他身上那股刺鼻胭脂味,加快步伐,想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健步如飛地穿過一條街,哪知花非葉竟不死心,像牛皮糖一般又湊了上來,“喂喂喂,別走這麽快啊,大年初一趕著投胎呢。”
嘴賤至此,鬱玨竟也不惱怒,可能是廢話挺多了,已經免疫了吧。
走了幾步,一股靡麗的香氣隨風飄了過來,他心中倍感厭惡,抬手掩住了鼻子,沒有說話。
花非葉多聰明啊,如果這樣都不明白鬱玨什麽意思,就白在君羽墨軻什麽混這麽些年了。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隨即脫下華麗的外袍往街邊一扔,“好了,這下該沒味道了。”
“腐朽在於自身,而不是外物。”鬱玨淡淡斜他一眼,放下手,步履不停。
“嗯,有道理!”花非葉重重點頭,深以為然,“就衝小哥兒你這句話,改天有空,我得去學學怎麽修身養『性』。”
鬱玨恍若未聞,麵『色』如常的繼續走路。
褪去外衣後的花非葉,隻穿了一身輕薄的內衫,神態自若地走在大街上,清涼的晨風撲麵,吹得衣袍廣袖翻飛,他也不覺得冷,懶洋洋地伸了一個懶腰,看著鬱玨,斜眉上挑,“剛見你在醉仙樓門口站半天,幹嘛呢?”
說著,突然恍悟道“噢想起來了,醉仙樓門口那幅下聯是小表嫂解開的,小哥兒,你該不會是睹物思人了吧?”
鬱玨懶得搭理他。花非葉又道“說來也奇怪,才短短一年,感覺整個京城都變樣了。”他雙臂環在胸前,自顧自道“就比如說醉仙樓,沒有宣於祁坐鎮的醉仙樓總感覺缺了點什麽。唉,還有無雙那丫頭,可惜了。”
鬱玨眸光一動,低頭不語。
花非葉偏頭看著他,試探地問“當初我們一群人,如今就隻剩下咱們兩了,剛好又碰到,不如去喝兩杯?”
“沒空。”鬱玨果斷拒絕,不想和這痞子有太多交集。
“噢這樣啊”花非葉略帶複雜地看著他,徑自點點頭,也沒說話了。
兩人並肩走了會,鬱玨突然停下腳步,道“別跟著我。”
花非葉一笑,“想多了,誰跟著你,這不順路嗎。”
話雖這麽說,可前麵轉彎就是定北侯府了,而且隻有這座府邸。
顯然有人在睜眼說瞎話。
“你去哪?”鬱玨冷冷瞥他一眼,涼聲問。
“去給定北侯拜年。”花非葉拎起手中一壇美酒,笑得桃花滿麵。
“時間還早,父親沒回。”按照天奕習俗,大年初一這天,三品以上的大臣都要在天壇陪皇上祭天,定北侯這時候自然不會在府上。
本想把這痞子打發走,然而,痞子是那麽好打發的嗎?
“沒關係,本公子有的是時間。”臉皮厚是花世子的一項優良品質,說著,大步朝定北侯府走去,比進自己家還輕車熟路。
三天兩頭往這裏跑,能不熟麽?
盡管鬱玨知道這痞子壓根兒就不是來給鬱淩雲拜年,而是存心跟他對著幹,他也沒辦法,還是得好生招待著。
誰叫他還有重世子的身份呢。
自從太後回京,肅清候府的地位跟著水漲船高,大年初一肅清候世子親自過府,說什麽都沒道理趕人。
進了定北侯府,身強體壯的花世子突然說有點冷,鬱玨沒辦法,不可能給他穿下人衣服,隻好把人帶回『潮』汐閣,給他拿了件外袍,自己也換了身藍氏一早為他準備的過年新衣。
花非葉穿著一身藏藍『色』的雲錦,心情出奇的好,就連鬱玨把他晾在『潮』汐閣一上午,他也沒生氣,還反客為主,在鬱玨的書房裏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
等到晌午時分,鬱淩雲回府,花非葉才不得不出來。以晚輩的身份給鬱淩雲拜了年,又留下來蹭了個午飯,之後便沒理由留下了。
把花非葉送走後,鬱玨便回鬆竹院陪鬱淩雲夫『婦』。
藍氏看著跪在身前給自己拜年的鬱玨,腦海中浮現出去年今日的情形,那時給她拜年的是兩個人,現在卻隻剩下玨兒一個孩子,而另一個想到這,藍氏心中一痛。
她好後悔當初在洛川山莊沒去見漓兒,如果去了,是不是就能把漓兒安全帶回來?就算身份泄『露』,不能留在京城,還可以讓她去南嶺,等風聲過了,改個名換個姓照樣能好好活著
情緒是個奇怪的東西,很能感染,尤其是在前兩天去太傅府祭奠過無雙後,越接近除夕團圓的日子,整個定北侯府越是彌漫著一股哀傷、沉痛的氣氛。
這個年,是過不好了。
鬱玨出了鬆竹院,若有所思地望向東南方,少年老成的臉上蒙了一層複雜的神『色』,思忖片刻,去酒窖拎了兩壇上好的美酒出府了。
天牢這個地方,不是世上最陰森、最恐怖的地方,但絕對是世上讓人感到落差最大的地方。
尤其是對宣於祁這種享受慣了的人來說。
空氣中夾雜著泥土與木頭腐爛的味道,還是那身沾了斑駁血跡的白衣,手腳帶著鐵鏈,烏發鋪了滿肩,他優雅地坐在牆角,將手肘撐在膝上,修長的手指支在額際,凝神閉目,麵『色』很是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