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卷344、添炭止
八月的圓明園,花影葳蕤、花氣襲人。
這樣的景致,便也不必坐轎了,這樣一路走著,都是好的。
鄂常在陪著愉妃一壁走,一壁含笑道,“多貴人真是好福氣的,偏就是今年懷
下皇嗣,皇上自然格外高看她母子一眼去。雖還不知道生下的是皇子還是公主,皇
上卻已經按著嬪位的份例給添炭了。”
“皇上這意思已是明擺著了:多貴人啊,不管這一胎生下的是皇子還是皇女,
都注定將晉位為嬪了。”
鄂常在語聲柔緩,側眸靜靜望了愉妃一眼。
“她是蒙古格格,又是蒙古人裏血統最為尊貴的博爾濟吉特氏。孩子生下來之
前,已享受嬪位的待遇……那不定若是生下的是皇子,便還得再進一步去。若果真
生下皇子,那這次進位之後,最遲明年,便要再度晉位為妃了吧?”
“這樣算算,多貴人乾隆二十二年進宮,二十三年降位常在又複位貴人,今年
則遲早都是嬪位,明年再為妃位……嘖嘖,進宮三年間,便是一年一級,真真兒是了
不得了。”
鄂常在歎一口氣,“如今妃位之上,本為愉姐姐你、令妃和舒妃三人,正好還
有一個空缺,可不就是造地設,替她預備的?”
“以她年歲,原本不可能進宮還得寵;可是她偏偏就是趕在今年這個年頭得了
皇嗣,那便是她福氣好,不定都是得護佑呢。”
“若她生下皇子,進封妃位,那這後宮裏的蒙古嬪妃,倒要因為她的血統,地
位便要以她為尊了。”.
愉妃不由得停下腳步,眯眼凝視住鄂常在。
雖沒話,那眼底已然明明白白地湧起了霧靄去。
鄂常在錯開眼神兒,“不管愉姐姐你自己怎麽想,我便是頭一個不願意這樣的
事兒發生的!終究,我妹子是五阿哥的嫡福晉,我鄂家一門還都指望著五阿哥呢。
唯有五阿哥坐上那個寶位,才有我鄂家複起之日。”
“可這個多貴人若要威脅到愉姐姐的地位去,或者多貴人若生下皇子將威脅到
五阿哥去,便是愉姐姐能忍,我卻都忍不下!”.
愉妃挑眸定定凝視鄂常在片刻,卻什麽都沒,反倒抬步繼續走向前去。
鄂常在一怔,忙追上來,“愉姐姐怎麽不話?難不成,愉姐姐這一回,竟打
算忍了?”
愉妃目光疲憊地望向遠方,輕歎一口氣,“忍?我難道這幾十年來,忍得還不
夠久麽?我便是不為自己爭,這會子我也得為了永琪。”
“可是……皇上臨起鑾之前,卻將多貴人托付給了我。鄂妹妹你難道瞧不出來
麽,皇上為何要這樣安排?”
“皇上既然將多貴人和她的胎交給了我,那皇上在外的這段期間,若多貴人和
她的孩子出了半點閃失,皇上便必定會問我的責任。我與多貴人此時已是拴在了一
起,我又如何還能自己去傷了她?”
鄂常在聽著,一時也是悲從中來,“可不,這就是皇上的手腕!便如這些年來
對我鄂家,明明痛恨我祖父,將我祖父死後數年還從賢良祠中挪出來;可是皇上卻
還給了我鄂家一個甜棗兒,我各位伯父、叔父依舊可得重用,如伯父鄂容安曾為兩
江總督;三叔、也就是愉姐姐你的親家,為西安將軍;四叔鄂寧為雲貴總督;五叔
鄂圻娶莊親王允祿之女,為多羅額駙……”
“可是皇上另一手,卻一年首尾,先後賜死我伯父鄂昌和我阿瑪鄂樂舜……”
“這般恩威並舉的帝王手腕兒,沒人比皇上使得更好!”
鄂常在到傷心處,已是淚珠兒滾下。
愉妃歎口氣,上前輕輕拍拍鄂常在的手,“我明白你的心。你生在這樣一個家
世裏,原本進宮來,出身都應該是數一數二的,卻平白受了家饒連累,委屈在常
在位分上這麽些年……”
“眼見自己阿瑪被賜死,你一顆心下也不無自責。好歹外人都瞧著你在宮裏,
是娘娘,便對你有所指望;可是你這些年……卻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幫襯不上母家
什麽去。”
鄂常在別開頭去,用手背狠狠擦去臉上淚痕。
“愉姐姐,我知道我已是指望不上自己了,我自將所有的心願都托付在五阿哥
身上。故此在這後宮裏,我自是將自己的全部的心力都交到你手上。我凡事想為你
想,做為你做!”.
愉妃回到自己的杏樹院,心下也頗有些不妥帖。
三丹心觀察主子的神色,明白主子心下已是有所動,隻是還有顧慮。
三丹便不由得輕聲道,“……既然是鄂常在願意為主子出力,主子何不順水推舟?”
愉妃搖頭,“便是順水推舟,也不能在那船上放的是鄂常在。咱們與鄂家是姻
親,若多貴人出了三長兩短,皇上第一個要懷疑我,第二個就要懷疑鄂常在去。她
的身份與咱們一樣兒,這會子已是擺在明麵兒上了。”
三丹想想便也點頭,“也是……可是奴才倒是也覺著鄂常在分析的有理,那多貴
人不管生下的是皇子還是公主,封妃都是遲早之事。”
“她終究是厄魯特蒙古的出身,又是高貴的博爾濟吉特氏。皇上為朝廷大計,
這多貴人便是沒有孩子,年頭夠了,也會封妃——若是她沒有孩子,到了妃位便也是
到頭了;可是若她這次果真生下的是皇子,那貴妃、皇貴妃,便都是有可能的。”
愉妃也是歎口氣,“是啊~~博爾濟吉特氏的女人,在咱們大清後宮裏,總是有
些特殊的。終究當年太宗皇帝的五宮大福晉,‘東大福晉’宸妃、‘西大福晉’貴妃、
‘東側福晉’淑妃,都是三十歲左右才進的宮。尤其是後兩位,進宮來的時候兒也都
是給林丹汗生過孩子的……”
“故此即便多貴人進宮已是三十歲,又曾是哈薩克錫喇的妻子,可終究咱們大
清後宮有過這樣的先例,她便是進封到貴妃,都是不違反祖宗規矩的。”
三丹蹙眉,“……所以啊。主子,此次咱們不能不防。若叫多貴人這個孩子生
下來,那將來她的位分,怕是不止妃位。”.
八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後聖駕,從避暑山莊起鑾,赴木蘭圍場。
這日,愉妃也收到了永琪從熱河寫回來的書信。請安之後,便是請愉妃“著意
照料”英媛。
按英媛是六月十三沒的孩子,到今日已是足足兩個月過去了,身子早已養好
了。永琪還要從熱河這樣寫信回來叫她照料,愉妃垂首微一思忖,便也是明白了兒
子的心意。
——兒子已是有了輕重選擇。
身為皇子,又已成年,這會子對後宅妻妾的感情,便已經不僅僅是個人私事,
更是為了自己的前程和未來思量。
愉妃將書信放在一邊兒,歎一口氣。
也是,那西林覺羅氏雖是嫡福晉,父親是鄂弼,官至山西巡撫、西安將軍;
母親是公爵哈達哈之女……父母兩方都是滿洲勳貴之家,身份足以匹配皇子。
可是此時鄂家的處境尷尬,而哈達哈也因罪奪爵……兩家都成了罪臣之家。
故此永琪有這麽個嫡福晉啊,心下頗是有些計較。成婚以來,永琪更願意與兩
個出身包衣的使女英媛、胡氏在一處,卻少與嫡福晉過夜,才會使兩個使女先後有
了孩子,反倒是身為嫡福晉的,沒有半點動靜。
而身為皇子,又自然要靠自己的內眷來與後宮交通。嫡福晉的堂姐進宮多年依
舊隻是個常在,這些年連個封號都沒有,依舊隻以家族姓氏,為“鄂常在”;而英媛
的兒子雖然夭折,可是她的堂姐玉蕤初封就是常在,且得了“瑞”這麽個金貴的封號去。
從位分上來,玉蕤已經與鄂常在持平;若再論上封號,玉蕤便已經超過了鄂
常在去。
更何況,玉蕤背後還有個如今在後宮風頭無可匹敵的令妃呢!
兒子在那鄂氏和英媛當中,雖英媛出身包衣,這會子隻能是個格格,連請側
的資格都沒有;可是兒子還是會選英媛。
兒子已經選好了,愉妃便也自然明白,自己該如何配合兒子去。
愉妃便吩咐三丹,“……八月節項多,又是中秋,又是皇上的萬壽的。前些日子
我身子有些不好,又顧著多貴人,忙得都忘了給永琪的內眷們派下節禮去。你去看
看咱們庫房裏,挑些適合賞給她們的,列個單子來吧。”
三丹按著大致的規矩,平衡了幾位的身份去,開列了詳單呈給愉妃。
那詳單上,自然是嫡福晉鄂氏為頭一份兒。禮也最多、最金貴。
愉妃瞧著,卻抓過筆來更改。
更改罷了,三丹往內一瞧,已是瞠目。
英媛不是側福晉,隻是個包衣出身的格格,身份比嫡福晉差了好幾級去。可是
愉妃更改過後,英媛所得的節禮的數目上,竟然隻比嫡福晉鄂氏少了一件兒鈿子頭
麵去。
愉妃尤感不足,又從自己的手腕上,捋下一串兒老檀香的手珠兒來,擱進托盤
裏,抬眸望住三丹,“……這樣兒給英媛格格送去便罷,不必記檔。”.
皇上和五阿哥皆不在京中,五阿哥的幾位妻妾也難免寂寞,在後宮有親的,這
便也都以請安為由,從宮裏到園子來散散。
鄂氏和英媛一起來園子,兩人都是先給愉妃請安,之後便各自到自己姐姐那邊
兒去問安。
鄂氏到了鄂常在眼前兒,便有些沒忍住,委委屈屈將她與英媛在婆婆麵前兒的
親疏遠近的差別情形給了。
“按我才是嫡福晉,是母妃她正正經經的兒媳婦兒;可是瞧著那模樣兒,母
妃倒像是將那英媛給當成親兒媳了……我這在畔坐著,心下跟百爪兒撓著似的。”
鄂常在忍著心下的驚跳,也隻是勸,“興許隻是因為那英媛剛失了孩子吧。”
鄂氏難過搖頭,“若因為孩子的緣故,那母妃怎又並未對那胡氏高看一眼
去?英媛的孩子已經沒了,胡氏的肚子裏卻還穩穩當當懷著一個呢!失去的孩子,
與即將出世的孩子,哪個更金貴些,這還用比麽?”
妹子的悲憤,在鄂常在的心底,與過去這些年的委屈,共振回響成了一片。
那聲息,在心底轟隆不絕,四壁回聲,越來越磅礴。
“是啊……我也不明白,我們鄂家的女人,究竟是犯了什麽錯兒,憑什麽在自己
夫家就這麽不受人待見!”
“原本以為,這後宮裏唯有我一個失寵若此,被缺作草芥,倒也罷了。終究
我阿瑪被皇上賜了自盡,我在宮裏抬不起頭來,也是有的;可是妹子你,好歹這會
子叔叔也是封疆大吏,你被皇上挑了給皇子做嫡福晉的,這身份便怎麽都該貴重了!”
“……五阿哥和你婆婆,卻又憑什麽也要這樣對你,啊?”.
兩姐妹之間,哀戚一處,鄂氏便更是委屈得落下淚來。
鄂常在好歹還是進宮多年,心早已成了枯槁,倒不是那麽盼望皇恩了;可是這
鄂氏畢竟年輕,與永琪還是新婚夫婦,對夫君的溫存還是充滿了渴望的。
可是她頂著嫡福晉的頭銜進宮來,沒享受多少夫妻恩愛不,卻要眼睜睜看著
兩個使女先大了肚子……她心下的委屈,便比鄂常在更盛。
“我自己也摁下委屈,仔細思量過,怕五阿哥他就是因為咱們家的處境,這才
不待見我的吧?終究是皇上登基頭十年,最恨咱們祖父鄂爾泰和張廷玉;故此五阿
哥心下難免以為,皇上指了我給他當嫡福晉,已是隱隱約約絕了他將來的希望去。”
“皇上親手毀聊名臣,皇上如何能再叫這個大臣的孫女兒,去當未來的皇後
去?這樣想來,我心下也是一片灰燼——可是啊,姐姐你想想,我哪裏是自己想當就
能當上五阿哥嫡福晉的?終究是皇上選了我,將我指給五阿哥罷了。”
“我自己都覺著,便是在皇上選了我給五阿哥那一刻,皇上心下就已經定下不
可能將大位傳給五阿哥去了吧?皇上是什麽人,他如何能自打嘴巴,如何能再叫咱
們家成為皇後貴戚去啊!”
“隻可惜,我都能看明白的事兒,五阿哥和母妃卻還是看不明白——又或者,
他們娘兒倆自己就不想看明白,寧願掩耳盜鈴,寧願相信皇上依舊對五阿哥心有屬
意。”.
鄂常在聽得也是兩眼圓睜,緊緊盯住妹子那張嘴。
別愉妃和永琪母子不願相信,這會子連她自己都不願意相信啊!
——怎麽會啊?皇上怎麽會不屬意五阿哥了?
那她鄂家,還要指望誰去?
鄂氏擦了擦眼淚,“可惜,我再怎麽想,五阿哥和母妃也都不肯聽我的不是?
若我多一個字,五阿哥當時便惱了,更不會與我多坐一會子。”
“我啊,便也麻痹了自己,叫自己將這份兒明白給掐滅了。我叫自己使勁兒往
五阿哥和母妃那邊兒去想,使勁兒尋找皇上當真屬意五阿哥的理由——慢慢兒地,叫
自己也越來越相信,五阿哥是有承繼大寶的命,而我自己也有當正宮皇後的命。”
“既然五阿哥因為咱們家而不待見我,嫌棄我給他拖了後腿去,那我就得千方
百計幫襯他,用盡一切來將他往那個大位上去推啊……”
“為了這個心想兒,英媛和胡氏先後有了孩子,我努力裝作不生氣,更從不在
五阿哥麵前一個字兒的不高興去。我親自去照料她們兩個,從我自己的份例裏撥
出好的來,都拿去給她們。”
“我就是想讓五阿哥知道,我身為他的嫡福晉,雖咱們家拖了他的後腿去,
可我自己願意與他同心同德。我願意傾盡我自己的所有去,隻為幫他實現他的那個
心願去。”
到此處,鄂氏的淚已經流盡。
她的眼神清亮堅定起來,高高抬起下頜。
“如今,我也不自怨自艾了。我現在所有的心思,都是如何能出一份力,幫著
五阿哥朝大位更近一步去。為了五阿哥,叫我做什麽,我都願意!”
“也唯有如此,五阿哥才能明白我對他的心意……”.
鄂常在聽著妹子這一番心事的剖白,也不由得跟著深深歎息。
“難得你如此委屈自己,那五阿哥和你婆婆還對你這樣兒……我瞧著那英媛雖
失了孩子,可保養得麵色紅潤,半點兒沒有憔悴悲戚去——這便是得寵與不得寵的區
別吧。”
鄂常在忍不住冷笑,“她這會子正忙不迭到令妃那邊兒,去給瑞常在和令妃請
安呢。人家瑞常在這會子自是比我有風頭,令妃更不是愉妃能比得上的,故此啊,
那英媛可謂是背靠大樹好乘涼。”
“隻要大樹不倒,那英媛自沒什麽好擔心的。”
鄂氏垂首聽著,目光也不由得幽幽一轉。
鄂常在卻幹笑了一聲兒,“可是那令妃,卻著實不是誰人能撼動得聊。她在
宮裏這些年了,前前後後多少事兒,她全都有驚無險熬過去了。是皇上護著她,又
何嚐不是她自己防備得緊!”
“算算這些年但凡直接對令妃動手的,便都沒有什麽好下場的。所以啊,傻子
才會直接去算計令妃……”
鄂氏不由得抬眸,靜靜望了鄂常在一眼.
九月初一日,宮裏和園子裏都祭祀城隍。
雖曆朝曆代都祭城隍,可是大清也有大清自己的規矩:雖也有常供,每年三
月、九月、十二月各供“玉堂春”富貴花一對,朔、望日則供素菜;
然則一年當中祭祀城隍,從雍正爺在紫禁城西北依著城垣建立了“城隍大廟”,
供奉“都城隍”之後,宮裏祭祀“都城隍”的最重要的日子,便定在了皇帝們的萬壽生
辰與季秋之際。
前後兩者交疊推算,故此今年宮裏祭祀城隍大廟的日子,便選在了九月初一日。
城隍為“地方神”,專管一方。城隍們因為所管地方的不同,也分為不同的等
級:如州城隍、府城隍、縣城隍……而宮中祭祀的城隍,自然為最高級別的“都城隍”。
大清年間的“都城隍大廟”一共有兩處,一處在京師紫禁城,另一處就在盛京沈
陽了。
今年依舊按著規製,由一名內務府總管大臣來行禮祭祀,祭祀典儀則由內務府
“掌儀司”來負責。
除了宮裏這般鄭重其事之外,民間也同樣祭祀城隍,都求城隍保佑自家安寧、
無病無災。
民間祭祀,除了常規的拈香之外,更影城隍出巡”等大遊行的方式。百姓共同
抬舉城隍塑像出,沿途走街串巷,叫百姓既可祭祀神靈,百姓又能借此樂嗬一番。
故此九月初一這,無論宮中內外,還是百姓巷陌,都是敲鑼打鼓,鞭炮聲
聲,熱鬧非凡。
圓明園雖不是宮裏,可一應宮苑都有與宮裏相對應的場所,故此園子裏也在
“瑞應宮”等處,一起祭祀城隍。
因著實在熱鬧,婉兮自己已是不願動彈倒也罷了,永、永璐和啾啾,連同福
康安和倫珠等孩兒,這便都按捺不住了,怎麽都央著得出去玩兒去。
玉蕤便笑,按著婉兮,“姐你放心就是,我帶著他們去!有我盯著,他們必
定穩穩妥妥。”
此時玉蕤終究已是瑞常在,不再是從前的官女子,婉兮原本還有些遲疑,怕玉
蟬她們不穩妥呢。這回有了玉蕤去,婉兮自可放心。
婉兮的母親楊氏也笑,“我也一同跟去吧。拜城隍,是給家人除病攘災的,
我得去替孩子們拜拜。”
既又有母親同去,婉兮自是又放心不少.
玉蕤和楊氏帶著一大幫孩子,興高采烈地劃了船,朝“瑞應宮”那邊去了。島
上一時安靜下來,婉兮便也叫玉蟬扶著,到自己殿內的佛堂去拜了拜。
雖那是佛堂,裏頭沒供著城隍,好歹拈一柱香,上神明自都明白吧。
玉蕤和母親帶著孩子們,這一走就是兩三個時辰,都沒急著回來。婉兮無奈地
對著語琴笑,“瞧他們啊,必定是玩兒瘋了。”
語琴也是含笑點頭,“祭城隍,自是有趣兒。你忘了麽,從前民間的城隍廟
前,全都是廟會買賣的所在,最是熱鬧。”
“咱們自己前兒,見了城隍廟前那些新鮮的玩意兒,尚且走不動道兒呢。況
‘舍衛城’南邊兒就是園子裏的‘買賣街’,孩子們去舍衛城磕完了頭,必定要在買賣
街裏好一頓逛的。”
語琴到“買賣街”,婉兮便也笑了。
園子裏所是宮禁之地,可皇上也設了“買賣街”這樣的禦園宮剩買賣街上,
街道和水巷兩旁各種店鋪林立,凡繁華熱鬧的街市所有的一切這裏都櫻各商店大
門敞開,貨架櫥窗上擺滿了各種商品,門類齊全,琳琅滿目。有古玩、絲綢、布
匹、服裝、瓷器、漆器、各種用具、首飾、圖書典籍,還有來自歐羅巴、倭國等的
珍奇物品。
此外還有估衣、當鋪、茶坊酒肆、飯館、各種浮攤、賣針線等等,應有盡有,
五光十色,極為豐富。由太監裝扮成店主、遊商、夥計、士兵、居民、法官、驛
卒、推車夫、挑夫、販、攤主,以及書的、耍雜技的藝人,劃拳行令的酒鬼,
喝茶聊的文人。
皇子、公主們,這會子拿著錢,還能跟宮外一樣兒地在那些店鋪裏買東西,甚
至到吃攤兒上嚐一口宮外的吃食。
這樣的地方兒,對孩子們來可不跟磁石一樣麽,一旦進了去,便不到黑都
舍不得回來的。
婉兮倒也不著急了。叫孩子們能在宮裏還見識如宮外一般的廟會情形去,這對
孩子們也隻有好處,她便也沒什麽擔心的了.
果真,一直到日暮西斜了,外頭才終於傳來動靜兒。
劉柱兒一溜煙兒地進來報,“瑞主子、福晉,主子們回來了。”
不一刻永璐和啾啾就興衝衝地衝進來,一個手裏舉著個糖畫兒、一個手裏舉著
個麵人兒,兩人搶著伸到婉兮麵前來,叫婉兮咬一口嚐嚐。
婉兮便笑,那糖畫兒嚐就嚐了,啾啾連那麵人兒都當成吃的了,便八成是那麵
人兒的用料裏頭,摻了花草汁子等好聞的味兒去,故此這一歲多大的丫頭就給當成
吃的了。
楊氏懷裏抱著一大堆,舉凡吃的、用的、玩兒的,應有盡有,可見孩子們這一
趟是收獲頗豐。
隻是玉蕤進來,卻有些安靜。
婉兮抬眸瞟玉蕤一眼,玉蕤強顏歡笑,“……今兒,他們都玩兒得可開心了。到
瑞應宮、舍衛城,不光給城隍爺爺磕了頭,還舉凡神佛、帝君的,都行了禮。個個
兒規規矩矩的,沒半點行差踏錯了去。”
“便是買這些物件兒,統共也隻花了二三兩散碎銀子,並未浪費。”
婉兮便也點零頭,隻是目光並未遠離開。
楊氏便舉高了手裏的玩意兒,含笑招呼著孩子們回自己的配殿裏玩兒去。
待得孩子們一窩蜂地都走出去了,婉兮眼前的燭影隨著夜風微微一閃。
已是九月了,園子裏秋涼已生。
婉兮深吸口氣,“……吧,出什麽事兒了?”
玉蕤心吸一口氣,上前扶住婉兮的手臂,“是我無能,心藏著,卻還是叫
姐看出來了……”
婉兮點點頭,“你就是。既然已經出了事兒,便沒有什麽不得的。”
玉蕤垂首,還是猶豫良久。
婉兮有些急,“你快吧。這樣兒叫我去猜,反倒更費神。”
玉蕤心扶住婉兮,“……姐你答應我,不管待會兒聽見我什麽,你千萬不可
動氣。”
婉兮點頭,“這些年咱們還有什麽事兒沒有遇見過?你就是。”
玉蕤緊緊咬住嘴唇,又思量片刻,才毅然道,“……內務府傳,多貴人添炭止。”.
婉兮聽罷玉蕤的話,歪著頭愣了好一會兒,方盯住玉蕤問,“……你這,又算什
麽話?”
玉蕤緊咬嘴唇,已是不出話來。
婉兮深吸口氣,“宮中主位遇喜,自七個月前後開始添炭,其後陸續又添守月
姥姥和守月大夫……添炭的緣故,是主位懷著雙身子,吃食上、湯藥上便要額外增
加,用碳量便也需要因之而增添。”
“況且為了孩子,宮裏添的那些婦差、守月大夫等,吃食上也需要用炭,這些
炭火便都加在這主位身上……一般來,添炭止的時候兒,就是孩子已經平安落地
兒,甚或滿月之後了。”
“可是我沒聽見傳多貴人臨盆的消息啊?還是你們都瞞著我,一直沒告訴我
呢?既然沒聽見多貴人臨盆了,怎麽今兒忽然就止了炭了?”
玉蕤緊緊抱住婉兮,輕輕搖頭,眼中已是隱有淚光。
婉兮微微一個踉蹌,幸有玉蕤扶住。
“還有一個可能啊,那就是……孩子沒了。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便都不用伺候著
了,那些婦差也可止退了,故此消耗在他們身上的額外添的炭,便用不著了。”
婉兮緩緩轉過頭,望住玉蕤。
“玉蕤啊,你告訴我,是不是多貴饒孩子——沒了?”.
玉蕤極力忍著淚,扶住婉兮。
終究還是,輕輕點了頭。
婉兮覺著有些喘不上氣來,緊緊抓住玉蕤的手臂,“……是怎麽發生的?孩子都
到了這個月份,怎麽沒就沒啦?”
玉蕤搖頭,“我也不知道……今兒園子裏四處祭城隍、熱鬧成一片,我全然不知
道‘地一家春’那邊兒發生了什麽。要不是聽內務府傳添炭止,我都想不到。”
婉兮掙紮著站穩,“……你扶著我,咱們去看看。”
玉蕤一聲驚呼,“姐,使不得!”
婉兮蹙眉,“我知道我這會子不該去,可是這事兒竟然這樣發生了,你叫我怎
麽能這麽在島上坐著不聞不問?”
玉蕤忙抹一把眼睛,“我去!姐你在島上等著,啊,你千萬別動了氣。”.
玉蕤去了,直到宮門下鑰的時辰方回轉來。
婉兮一直眼巴巴等著玉蕤回來,見了玉蕤便一把拽住。
“已是確定了,孩子保不住了麽?多貴人自己可有危險?當值的太醫們怎麽?”
“還有愉妃呢,愉妃又怎麽?皇上不是將多貴人托付給愉妃了麽?”
玉蕤忙按住婉兮,“姐你別急,聽我慢慢兒。”
婉兮這才點頭,勉強聽玉蕤的話,將鞋和外衣脫了,斜躺進床榻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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