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京杭大河
“望北方啊……”
“年底最后一趟船……望北方……”遠處傳來船夫的呼喊,悠悠揚揚,宛如歌唱,這是京杭大運河第三站,揚州渡,年底最后一趟船即將開航。
明日便是除夕了,該返鄉的游人都已離開,船夫反覆吆喝,卻沒幾個客人過來,看這冷清模樣,想來這趟船是坐不滿了。
今夜確實冷得緊,那船夫懶洋洋地守在渡口,白雪激起陣陣寒霧,漂蕩河面之上,冷得他鼻中發癢,正要打出噴嚏,卻聽背后哈嗤、哈嗤幾聲,竟有人搶先打了個響亮。哈嗤一聲,船夫不落人后,當下擰住鼻子,狠狠擤了幾下鼻涕出去,回頭來望,卻見一名美女佳齡曼妙,身穿斗篷,佇立岸邊,卻是她在打噴嚏了。
寒風不絕吹來,那美女拿起手巾,擦去了鼻涕,咳道:“您……您這船有望山東走么?”那船夫看她雙手環抱了一本厚書,并未攜帶行李,一點也不似未坐船的,不由微微一奇:“船到徐州為止,離濟寧也不算遠,怎么?您也是要上船的?”
那美女一張粉瞼凍得通紅,聞得此言,忽爾仰起頭來,微張櫻口,輕輕地道:“哈……”山東土話管喝水叫哈水,想來這美女口渴了,鶯啼燕叱,端鼻櫻唇,那船夫見她朱唇微啟,望來當真動人得緊,他心中不由一動,笑道:“哈哈?您是山東人士么?”
那船夫正要靠近,猛聽“嗤”地一聲,那美女竟是打了個噴嚏出來。
哈……嗤……哈……嗤!哈嗤!哈嗤!哈嗤!
連打五聲雷,果然下起雨來了,人無分美丑,歲不分老幼,只要傷風,一定得流鼻水,看那美女臉蛋白里透紅,姿容秀麗,鼻頭卻掛著兩行鼻涕,望來委實突兀。
那美女舉帕擤鼻,喘了喘氣,嘶啞地道:“我上船找個朋友,你……你一會兒要見到賣面的過來搭船,趕緊通報一聲。”那船夫奇道:“賣面的?”那美女無力多話,只從懷中扔出碎銀,賞給那船夫,那人雙手捧過,心下大喜,正要開口答謝,猛見那美女仰起頭來,再次哈了一聲,那船夫面色一變,深怕給感染傷風,便急急走了。
那美女舉帕掩鼻,傷風得十分厲害,果然是少閣主瓊芳來了。練武人身強體壯,等閑不生病,但她赤腳夜游鬧鬼屋,傍晚又穿著內衣追趕盧云,硬要與身子作對,再大的家底也不夠使,終于落得傷風害病的下稍。
大雪漫天,飄落在大江之上,望來有幾分詩意。瓊芳手中環抱著那本人物紀譜,卻是三步一噴嚏,五步一哆嗦,只得瑟縮甲板角落,等待那個討厭鬼過來。
昨夜為他傷風,今夜為他奔忙……那個他,還真是混蛋啊……一會兒若要撞見那人,倘不對他連打十個噴嚏,雙手奉還傷風,難泄心頭之恨。
他會來吧……想起那張憂郁的臉龐,瓊芳忽然低下頭去,輕輕咬著下唇。
大樹千丈,落葉歸根,齊魯出身的孔家門徒只要大難不死,必會設法回到故鄉……而這揚州渡口,也是返鄉歸家最近的一條路。
為何要找他呢?瓊芳無須思索,隨時可以找出一百個理由。紫云軒缺個武功總教頭,爺爺少個狀元門生,自己還欠一個大保鏢,連穎超也要找個切磋劍法的對象,反正不計代價、不擇手段,自己就是要看到他,把他拖回北京。
額頭像是火燒一樣,可憐瓊芳守株待兔,兔子沒見到,自己怕要暈倒了。迷迷糊糊之間,眼前出現了幻影,好似大水怪正在紫云軒講壇上高聲說法,爺爺在一旁笑吟吟地舉起大拇指,連穎超也是滿面佩服,自己則一股腦兒跳到大水怪的背上,讓他背著走……
全都有了呢……瓊芳低頭幻想,嘴角帶著一抹傻笑,好似又成了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兒。
星眸輕闔,嘴角含笑,今夜的她身穿斗篷,遮住了男子的儒生裝。今夜她看來就像那個皇后姑姑,白里透紅,輕顰巧笑,那雙紅潤櫻唇好似會勾魂攝魄,讓人不自禁想要托起她小巧的下巴,深深烙上一吻……
“姑娘!姑娘!”背后傳來喊聲,瓊芳卻是渾然不覺。她平日人前人后,左一聲爺臺、右一聲公子,從沒人喚她姑娘,何況此時昏昏沉沈,卻要她怎么聽得到?
“姑……娘!”背后再次響起喊叫,腦袋更被人拍了一記,瓊芳微微睜眼,大喜道:“盧云?你可來了!”急急回轉頭去,面前站了一名公子,看他頭發擦得油亮,身上又抹得濃香,哪里是賣面窮酸?卻是一位闊爺來了。
瓊芳打了個噴嚏,斜目瞄了瞄那人,冷冷地道。“哪只我的,伸出來。”正要把爪子砍掉,卻見那公子露齒而白笑,殷勤地道:“姑娘,您在等人么?”瓊芳咦了一聲,擦了擦紅鼻頭,頷首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那公子笑道:“我見姑娘拿著手巾兒,獨個人在船上垂淚哽咽,一望便知您在等人了。”
瓊芳低頭去看,果見自己拿了條手絹兒,望來倒與哭泣有幾分相似。她擤了擤鼻涕,道:“嗤。”嗤就是滾,滾最好快滾,那男子聽她口氣嚴峻,卻也不急著走,他上下打量瓊芳,忽地面露驚詫之色,慌道:“姑娘,您……您長得好像一個人……”
假借因頭三大法,第一條稱“人生面最熟”,路上美女乍然相逢,要不似娘,要不像婆,瓊芳聽得此言,忍不住啞然失笑,心道:“原來是來搭訕的,終于被我遇見了。”
往日若遇上無聊男子,先得闖過傅元影那關,老牌劍客只要過來輕咳兩聲,有意無意地露出腰間長劍,來人大驚之下,必會抱頭鼠竄而去。若有蘇穎超相陪在旁,憑他的俊雅形貌,更不會有人過來自討沒趣。沒想今夜落單,居然撞上了傳聞中的無聊男子,倒還真是意外。
瓊芳一生沒給男人搭訕過,心中有些好奇,不禁笑道:“我長得面熟,可是像你祖宗么?”
那人聽這美女說話粗魯,不由面色一窘,忙道:“哪兒的話,哪兒的話,姑娘年輕貌美,家嚴卻是花甲老婦,半點不似、半點不似。”瓊芳嘟起了小嘴,悻悻地道:“可惜了,我還以為遇到孫子了,直是討厭哪。”正要掉頭離開,忽見那公子爺眼眶濕紅,哽咽道:“姑娘,等一等,你長得很像……很像內……內……”瓊芳聽他欲言又止,不禁奇道:“內什么?”
那公子含淚道:一內人十年前過世,我方才一見到您,發覺您和她生得一模一樣,便再也移不開目光了。“對方死了老婆,瓊芳自也惻然,柔聲便道:”原來如此,爺臺很想她吧?“
美女目生柔光,憐聲來問,那公子心中自也生出無窮希望,哽咽便道:“是啊,有詩為證呢。”當即吟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這人功力高深,拿著這招東坡創制的“江城子”,果然打遍大江南北,無往不利,眼見瓊芳蹉嘆不已,便放大了膽子,伸手搭上香肩,繼續誦道:“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還未來得及梳妝,背后受了一股大力,整個人便飛出了船舷。
撲通水響,河面上現出了兩只獸爪子,上浮下沉間,恰也背到“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一旁船夫聽得背書聲,無不驚問道:“怎么回事?他干啥泡在水里淚千行?”
瓊芳面帶憐憫,幽幽地道:“這位公子思念亡妻,他去找老婆了。”眾船夫驚道:“找老婆?找到水里去了?”瓊芳嘆道:“沒法子。幽冥歧途,陰陽異路,我不忍看他傷心,只好送他一程了。”說著掏出火槍,目望一眾旅人船夫,嘆道:“你們之中還有誰死了老婆的,一并上來吧?大家路上結伴同行,也好有個照應呢。”
眾船夫大驚之下,自是一哄而散,眼看獸爪子給人撈了起來,自去岸邊燒烤獸毛,瓊芳閉上了眼,幽幽嘆道:“盧云……你再不來,我可要生氣了……”
寒風吹來,實在頭痛欲裂,偏偏小大里往來船客稀稀寥寥,就是瞧不到那個身影。
正煩悶間,忽然臀上給人碰了一下。
牡丹花下死,風流鬼真多?瓊芳怒道:“大膽!誰又死老婆了?”大怒之下,左肘向后一撞,身形旋動,怒拳擊出,縱使眼前站的是盧云,滿嘴獸牙也要不保。
堪堪打中一名倒楣鬼,忽然間她收住了拳頭,呆呆望著面前的一頂轎子。
船身微微震蕩,身邊沒有人輕薄她,卻只有一頂八人大轎上來甲板。看這轎子好生威儀,紅楹雕漆,頂鍍金銅,尤其轎邊四角高懸燈籠,照耀得甲板一片紅暈,望來極為引人注目。
難得貴客上門,船老大早已滿面堆笑,雙手捧著金元寶,笑瞇瞇地指揮船夫幫伙,一箱箱行李便搬上了船。瓊芳暗暗罕納,忖道:“這人好大的排場,可是親王出巡么?”
當時法制森嚴,尋常知州知縣出巡,頂多是雙人肩挑的軟輿,不到三品以上,坐不得四人轎,以這排場來說,轎子里的若非郡王嬪妃,便該是極品尊爵、三公三孤。只是說也奇怪,當朝三公只有一個“少傅”陶顯祖。這耄耋老人九旬高齡,俸祿十萬石,活到老,領到老,子孫奉如祖先牌位,豈能放他離京?再看天下郡王各有封地,誰又敢擅下揚州?
瓊芳熟知北京人物,卻怎么也猜不透轎中人的身分,一時暗暗迷惑:“轎里人到底是誰?難道有妃子私自南下么?”
想著想,眼光便朝轎夫瞧去,只見諸人頭纏白布,身穿白袍,她心下一奇,暗忖道:“異族人?怎會這樣?”揚州貿易繁盛,雖有大食、波斯、天竺商旅在此聚集,可外國人坐轎游街,未免太過招搖。她揉了揉眼,心道:“怪了,這到底是誰的轎子,可得瞧個明白。”
此時華轎早已停上甲板,主人卻無離轎之意,依稀可見簾后端坐一人,蒙蒙隆隆地瞧不見面貌。幾名轎夫圍攏過來,先放落了腳踏,又在轎旁燃燒炭盆,添火取暖。行輿座駕全依古禮,分毫不差,這下子卻讓瓊芳看懂了門道,不由心下大驚:“皇族的人!”
欲知士大夫教養高低,不必當面觀其談吐,單看儀仗、輿服、車駕三者!便知端倪。
月前娟兒的師姐出巡游街,當時瓊芳冷眼旁觀,只覺都督夫人場面浩大,開道兵馬眾多,卻因主事者少了學問,徒然引得百姓嘻笑指點,全不見半點威嚴。反觀這頂轎子極為沈斂,不必敲鑼打鼓,歌笙舞樂,只需幾個小安排,便已襯出過人威儀,單以學問來說,不知高過艷婷幾百倍。
瓊芳看得一頭霧水,心中便想:“原來是異族王公,難怪我不認得。一會兒請哲爾丹過來看看吧。”哲爾丹出身北方蒙古,這些轎夫卻身穿西回衣衫,望來好似是突厥人,只是瓊芳身為中華上國的天之驕女,管他東夷西戎、南蠻北夷,全做一氣看了。至于哲爾丹的蒙古話能否說得通,頭暈發燒之中,哪還有余力深思?
管他誰是誰,瓊芳今夜只為盧云而來,只要大水怪沒躲在轎子里,那便不關她的事。
搖了搖頭,揭過了事情,便又專心等人。
雪勢越大,河面上蒸起一片寒霧,這雪再落將下去,說不定水路交通斷絕,這趟船便開不成了。瓊芳舉起手來,不住呼著暖氣,就盼風雪更大,倘若盧云受困揚州,那更容易找到人了。
正守候間,忽聽天寧寺鐘聲響起,那船老大領著幾名稍公,逕從后舷轉了出來,一時解繩的解繩,收錨的收錨,船老大上下點過了人頭,這趟船隨時啟航。眼看盧云遲遲不來,瓊芳自知白跑一趟,也是發燒得厲害,連脾氣也沒了,便想匆匆下船,先回家睡上一覺再說。
正要走上船板,忽聽對岸一聲大喊:“且慢!”雪花飛舞,濃霧漂蕩,霧中人影一片朦朧,但聽腳步陣陣,卻又有人過來了。
“盧云?”瓊芳心頭坪坪一跳,滿心期待之中,便讓開一步,要讓來人上船。
濃霧破開,面前走來了一名男子,只見這人腰間帶了只鐵琵琶,愁眉苦嘴,眉毛下彎,配上那似瞇未瞇的老眼,哪里是盧云,卻是一只黑烏鴉飛來了。
世道不靖,美男子全都不見了,卻只有烏鴉到處飛舞。瓊芳瞪了賊烏鴉一眼,芳心郁悶之中,便要走下船去,腳步才動,卻見烏鴉男子直挺挺地站在船板上,卻把自己的路給擋了。
船板窄小,若要兩人同行,自己便得緊緊挨著對方,任憑人家亂吃豆腐。瓊芳辛苦大半夜,傷風頭疼兼加心情不好,一見惡犬擋路,登時怒道:“閃開!”
瓊芳脾氣不小,惡形惡狀,說起話來自也沖得緊,正等著對方讓路,哪知這人當真大膽,居然雙手貼緊褲縫,立正端形,置若恍聞,好似吃不到豆腐,絕不甘休。
瓊芳心下嘆息,忖道:“這人八成也是個死老婆的,說不得,早些讓他夫妻團圓吧。”正要將那人一腳踢下水去,忽在此時,那人雙靴并攏,啪地一聲大響傳過,跟著將琵琶高舉頭頂。
那人解下琵琶,好似要奏樂了。瓊芳見這人怪模怪樣,不由微微一愣,道:“你想做啥?”
猛聽琵琶爆出一聲刺耳怪響,激得瓊芳雙手掩耳,尖叫道:“啊呀!”
琵琶叮叮連珠,本該悅耳悠揚,豈料竟能發出這等凄厲之聲?五指撥送,琴音有如尖刀交磨,又似鐵鏟刮鍋,讓人牙齒發酸,寒毛倒豎,難聽得無以復加。瓊芳忍不住縱聲尖叫:“別彈了!別彈了!”
那人毫不理會,只是不住彈奏,魔音穿腦,激蕩耳鼓,瓊芳己然一跤坐倒,滿船客眾也已掩耳坐地。眼看哀鴻遍野,那人卻無收手之意,瓊芳臉色慘白,顫巍巍地取出一物,忖道:“要比大聲,你贏得過我么?”
要說天地最能爆響之物,莫過于手中的寶貝,這是瓊家傳下的護身法器,握柄鑲以金字,上“江”下“充”,不消說,這正是太師遺物,也是天下獨一無二的雙發短槍。
勸君早讓路,莫做無名尸,瓊芳怒火沖天,正要掏槍向天擊發。忽然琴音乍然而止,那人好似懂得槍子兒厲害,居然不再撥弄琵琶。瓊芳火氣高漲,不管這人弄什么玄虛,正要逼他跳落水去,忽聽遠處傳來一聲炮響,跟著兩道紅光燃起,燒得渡口夜空一片暗紅。
滿船人眾見得異狀,莫不議論紛紛。瓊芳也是滿心訝異,還來不及問話,便聽岸上響起低沉喘息,一陣一陣,由遠而近,濃霧中竟有什么東西欲上大船。瓊芳心頭發毛,正要向后退開,猛聽吱地一聲悶響,似有什么重物行上船板,竟然壓得木板受力變形。
船板連接船舷岸上,專供乘客上下行走,眼看受力過重,木板彎曲,真似一頭大象過來了。滿船人眾驚疑不定,全數起身來看,忽然甲板傳來碰地一聲,跟著大船搖晃不休,緩緩向右舷傾斜,船老大驚道:“船要翻了,大家快向朝另一邊去!快!快!快!”船夫客人跑得一個不剩,全數擠到船舷另一端,水手更已拋下大錨,忙碌了半晌,終于止住斜晃之勢。
怪事接踵而來,偏偏濃霧中什么也看不見,船老大又驚又怒,破口大罵:“T.M.D混蛋!是哪個王八蛋爬上老子的船?給我滾下去!”他沖上前去,正要喝罵,哪知腳步一頓,竟然倒退了一步,一眾船夫怕老板吃虧了,便手提棍棒趕將過來。瓊芳怕他們挨打,正要隨行過去,忽見眾人一同掉轉回來,齊聲尖叫:“湘西趕尸!湘西趕尸!”
瓊芳心下大奇,她也曾聽過趕尸之說,傳聞湘西道士練有法力,能讓客死異鄉的尸身起跳行走,自行走回故里。本以為是無稽之談,沒想真有此事,想起僵尸蹦跳的情景,雖然心中發毛,卻又大感好奇,反而望前走上了幾步。
瓊芳躲在人群里,細目來觀,只見甲板上多了一塊大黑布,陰森森地罩在船頭。好似底下蓋著一幅巨大棺材!難怪會讓人滿心害怕。她眼光撇過,忽又見棺材旁坐了六名男子,一個個低垂臉面,僵硬如尸,嚇得她大聲尖叫。
僵尸到來,瓊芳生平最是怕鬼,正要快步逃下船去,猛見一只大手赫然擋到面前,怒喝道:“停!”
琵琶男子傲然舉掌,警示眾人,望來直是威風凜凜。瓊芳嚇了一跳,只得向后退開。
船老大臉色慘澹,看今夜遇上趕尸人,不免載了滿船鬼怪回家,趕忙叫道:“老兄。我這船是上山東去的,可沒去湖南啊,你可走錯路啦!”
“奉上喻!”那人雙膝并攏,啪地一聲亮響,口中還未說話,眾船夫已是大聲慘叫:“僵尸起跳!僵尸起跳!”看那男子怪模怪樣,雙膝并攏,身僵體直,果然與僵尸有幾分神似,他見眾人喊得驚怕,趕忙從懷中取出令牌,大聲道:“奉上喻!本官姓帥名金藤,奉命接任錦衣衛副統領!絕對不是僵尸!”
深夜之中冒出一名趕尸人,自稱是“錦衣衛副統領”,眾船客心里自是不信,船老大瞄了瞄他的令牌,卻也不知真假,只得干笑道:“哎呀!原來是錦衣衛的僵……帥副統,您老人家有何貴干啊?”
“奉上喻!”帥副統開口說話了,這人舉止委實詭異,不管說什么,都要先把鞋跟一并,爆個亮響出來,他舉令高喊:“錦衣衛漕運北上,特此征調本船,著無關人眾即刻離船上岸,不得有誤!”
原來不是僵尸,而是朝廷命官。那也沒什么好怕的。眾人放落了心事,在帥副統的吶喊之中,滿船客人笑吟吟地聊天說話,船老大則是率眾收錨拆板,等候開船,竟無一人理會自己。
帥副統大感驚訝,萬沒料到自己支不動百姓,他咦了一聲,拿起了令牌,再次喊道:“奉上喻!錦衣衛特此征調本船,限無關百姓一柱香內離船,不得有誤!”哈欠四起,仍舊無人理會,一名船夫走了過來,笑道:“這位官爺,勞煩您到艙里歇著吧,那兒有火爐,暖得緊哪。”帥金藤茫然無措,喃喃說道:“奉上喻……錦衣衛漕運北上,你們全都得下船,不得有誤……”
“欽此。”瓊芳打了個噴嚏,拿者手巾擤了鼻涕。
甲板上有人出言挑釁,自是容他不得,帥金藤手持令牌,立時轉向了瓊芳,喝道:“奉上喻,命你立刻下船。”瓊芳斜目看了他一眼,淡淡掩上芳唇,卻又閉起了眼。帥金藤怒道:“奉上喻!你若敢膽不從,便要受苦受……”難字未出,瓊芳已從腰間取出一面銀質令符,朝他面前一晃,懶洋洋地道:“鄉巴佬,識字么?”
銀令出于北京宗人府,牌面雕飾鳳紋,金嵌“功臣鐵卷”四字。帥金藤揉了揉眼,呆了半晌,趕忙打開隨身冊子,見是本“正統符印圖鑒”。上載各類寶璽鐵卷、印信符節,專茲辨識正統朝廷上下官等。想來帥副統新官上任不久,規矩還沒摸透,便隨身帶了本冊子。他眼角瞅著瓊芳的令牌上時急手翻書對照,有些手忙腳亂。瓊芳嘆道:“笨啊,別盡從后頭找,從前三頁翻。”
帥金藤哦了一聲,趕忙翻開第一頁,但見內頁畫著二十四只灰格子,里頭各有一只玉璽,望之高貴不可凜犯。轉到第二頁,卻見了無數尚方寶劍,型類俱全,滿是肅殺之氣。
翻到了第三頁,赫然便見到瓊芳的“一等功臣紫鳳丹書”,格子旁寫滿小字,又是什么“歷履天恩、詳載其功”、又是什么“免罪無刑、入衙賜坐”……帥金藤面色灰敗,趕忙去找自己的令牌,這回從最后一頁翻起,一會兒便找到了,只見自個兒的令符蹲在倒數第二頁第六格,好似小松鼠般望著自己。
小松鼠面露驚怕,大小姐則是伸了個懶腰,淡淡地道:“想要我下船,得請南直隸宗人府過來說話,好么?”說著打了個哈欠,便又閉上了眼。
武英朝側重宦官,景泰朝看重權臣,正統朝里卻以外威地位最尊。對方既然不是僵尸,便歸得皇帝管。只要歸皇帝管的人,便得讓瓊小姐三分。也是有恃無恐,便把場面接了去。帥金藤面無容情,只得雙膝一并,便又繞路行開。他見甲板上停著一頂大華轎,望來甚是礙眼,便舉起令牌,大聲道:“奉上喻!命此轎立刻下船!”
轎子不動,回疆轎夫也只靜靜坐地,好似聽不懂漢語。帥金藤大聲欲喊,忽聽兩旁客人笑嘻嘻地道:“帥副統,瞧清楚人家的轎子幾人抬,可別闖禍了。”帥金藤吞沫寒聲,好似鄉巴佬進京,先數了數人頭,眼看是八人大轎到來,趕忙低頭去瞧冊子!驚見后記里清楚寫道:“天子儀衛龍輦甲士一十二人,諸郡國親王行輿玉輦甲士八人。”八人大轎,列屬王公貴族,眼看自己又遇到大人物了,帥金藤目光呆滯,只得轉向眾船客,低聲道:“奉上喻,你們立刻……”
“下船”二字未出,一名白衣武士走了過來,望他手上塞了一樣物事,跟著轉身走開了。帥副統滿心迷惑,低頭去望,赫見掌心金光閃閃,居然多了一只金條?
帥金藤咦了一聲,納悶道:“這是什么?”滿船客人笑了起來:“還裝啊?給你的酒錢啊!”帥金藤恍然大悟,這才懂了道理。這位帥金藤名中雖有個“金”字,口袋卻向來少金,看這金條重達二十兩,抵得上好幾個月俸祿,慌張之下,只是雙手連搖,忙道:“奉上喻……奉上喻……”
忽聽一聲嘆息響起,船老大斜起了眼,幽幽地道:“帥副統……”手指定向鼻頭,輕輕搖了搖:“帥——撲通!”最后雙手高高舉起,向前揖拜,大呼道:“摔飯桶啊!”
帥副統、率飯桶,船老大鄉音濃重,說起話來自然難聽無比。聽他大吼道:“大頭要來小卒要、三節過年全都要、為國為民天天要、精忠報國一樣要、要完還說沒有要,逼得老子命不要!”說著拍了拍帥金藤的肩頭,淡淡地道:“要亦有要,快滾吧,人家不會多給的。”
帥金藤張大了嘴,呆呆看著手中金條,含淚道:“我不能要啊,因為我是鎮…鎮國……”正要把身分說出,滿船客人卻替他說出了身分。“正牌傻子啊!”人人捧腹大笑:“不要白不要啊!”
金光掩映,甲板上的僵尸很是弱小,他望了望手中的金條,淚水竟然撲颼颼地墜落下來。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寄托,帥金藤能夠熬過十年期限,忍耐離鄉背井之苦,當然更有他堅信的東西。一旦失落了,他便會落得哀傷無助,茫然不知去向。
哈哈大笑之中,帥金藤一手擦拭淚水,一邊彎下腰去,輕輕把金條放落在地,他腳步發軟,溜回了熟悉的大黑布旁,霎時之間,看到了十年的志業,他奮力并攏了靴子,厲聲道:“奉上喻!”
眾人含笑來看,不知這小松鼠還能命誰管誰,正在此時,黑布旁緩緩冒起六只身影,六具僵尸轉向滿船客人,臉上滿布怒氣。帥金藤舉起手指,厲聲道:“全給我打啊!”
咻地一聲,一名船客給扔下水去,啪地一響,水手飛上了天。帥金藤生氣了,東一句奉上喻,西一句你下去,果然一個又一個船客給拋入水中,望來恁是威風,眾人又驚又怒,無不放聲大喊:“好小子!僵尸作怪了!”幾名船夫叫道:“來人啊!快去牽條黑狗來!”
上有政令,下有對應,朝廷養僵尸,民間便飼黑狗,總之有法子應付。果然船夫中有機靈的,便已沖下甲板,想來要取夜壺潑糞。甲板上一片凌亂,瓊芳忍不住哈哈大笑,眼看六個僵尸大打出手,竟無人看管那塊大黑布,滿心好奇之下,便溜到了黑布之前,想瞧瞧下頭有什么。
“小閣主……”手指才一碰到了黑布,耳邊便傳來一聲嘆息:“別欺侮我們……”
身子忽然冷了起來,瓊芳呆住了,她望著自己的喉嚨,不知不覺間,連牙關也發起抖來了。
頸間寒光森森,雪白的脖子上多了一柄劍,耳邊嘆息繼續述說:“別笑我們這些人,直的……”蒼老口音,帶著一抹悲傷,瓊芳渾身發冷,只能顫巍巍撇眼過去,忽然間,眼里見到了……
黑衣人!面前的人沒有五官面目,除了那雙凝視自己的冰寒目光,什么都瞧不到。瓊芳放聲尖叫,她奮起氣力,拼命向后去逃,忽然身子給人一撞,已然摔倒在地。她愕然仰頸去望,霎時間尖叫聲從喉頭宣泄而出,再也制不住。
黑衣人……面前全是黑衣人,數之不盡的黑衣人腳步雜杳,一個又一個奔上甲板,那一雙又一雙惡狠狠的眸子,一身又一身的夜行裝,全和闖入太醫院的怪客一個模樣。
瓊芳像是誤闖地獄的小女孩,終于放聲慘叫起來。
單單一個黑衣人,便讓哲爾丹倒地、蘇穎超臥床,甚且搗爛整座太醫院,更何況他們巢穴一空、菁英盡出,現下還有誰能救得了她?
黑衣鬼眾沉默無聲,已將甲板全數包圍。耳聽瓊芳放聲尖叫,那黑衣老人嘆了口氣,逕自走到身邊,幽幽地道:“找到寧不凡了嗎?”瓊芳軟倒在地,顫聲道:“沒……沒有……”
“很好……”黃金指環緩緩伸來,在她的粉頰捏了捏,柔聲道:“既然還沒找到人,那就乖乖‘滾’到一邊去……你說好不好啊?”
瓊芳畢竟將門虎女,一聽對方出言侮辱,心下怒火陡生,她不假思索,立時去掏火槍,尖叫道:“大膽!你們到底是誰!”還沒來得及拿出火槍,手腕便給人握住了。
掌心多出一塊東西,瓊芳低頭去望,眼前雙翼全展,大鳥睥睨橫視,赫然是上回在太醫院里見過的那張圖樣,只是不同于宋公邁在紙上描繪的,這回大鳥旁多出了四個字……
“鎮國鐵衛?”
全天下最高的令牌,不會列在符印圖鑒之上,因為它的權威并非來自朝廷,而是來自于摩婆娑宮的阿修羅王,只有它的使者才有資格佩戴。有生以來第一次目睹黑衣鬼名,瓊芳全身劇震,已是啞口無言,正驚駭間,耳孔忽然一陣冰涼,黑衣老者貼嘴過來,輕聲道:“小閣主,我叫做金凌霜,鎮國鐵衛的四當家。我現下請你雙手抱頭,跪在地下,不然我就殺死你。嗯?”
瓊芳身分尊貴,天下除了皇帝以外,誰受得起她的跪拜?聽得此言,自是勃然大怒,正要開口來罵,那金凌霜卻不多勸,只緩緩起身,開始屈指計數。
一。食指舉起,黃金指環閃耀發亮;二。食指旁來了個同伴,那是個兇狠高個兒。
三!沒有看到無名指,無名指在劍柄上!刷地風聲暴響,寒劍如電,直朝瓊芳頭頸斬落,少閣主大聲尖叫,雙手抱頭,急忙撲倒在地。
一叢秀發迎風飛舞,隨著雪花飄落在地。對方是認真的。
在北京官場里,小女孩兒可以扮嬌憨,在荊州戰場里,少閣主可以發脾氣,如今來到這艘暗夜黑船,面對舉國最森嚴的勢力,瓊芳卻連動都不敢動上一下。她趴在金凌霜的腳邊,可憐得像是待宰的無助羔羊,連哭也哭不出……
擺平了紫云軒的皇親國戚,甲板上便只剩一頂華轎,金凌霜緩緩來到了轎前,他凝視著地下的金條,搖頭道:“誰行賄的,站出來。”白衣武士好似聽不懂漢話,一時無人答應。
“來人……”黃金指環豎起,金凌霜嘆了口氣,傳令道:“打。”
打字一出,一名白衣武士傲然站起,右拳怒勾,直朝金凌霜面頰擊去。只是這位四當家居然不避不讓,只把冷眼橫斜,好似目光含有無形氣勁,隨時可以接住這拳。
碰地一響,一只怒手橫空而來,擋住了白衣武士的拳頭,看那人怒眼橫眉,挺著一個大肚子,赫是鎮國七當家到來。他捏住了對方的拳頭,嘶嘶冷笑問,猛力到處,只握得白衣武士口吐白沫,骨骼更發出一片脆響。其余幾名武士大驚失色,紛紛上前搶救。
“七當家……”金凌霜幽幽嘆自心,搖頭道:“太慢了。”
“梵光聚頂呀!”
威響巨震之下,船艙白雪松塌滾落,看那七當家肌肉賁張,虛心合掌,兩手無名指、小指收入掌中,食指卻又拱起,附在中指背上,赫然使出了“梵光聚頂印”。可憐大批白衣武士給巨力一震,全數飛出了船舷,但聞撲通之聲不絕于耳,一行人全數墜于水中,上浮下沉。
這就是“鎮國鐵衛”,無論哪一個武林門戶,無人能獨力與之抗衡。甲板上無聲無息,滿布黑衣惡鬼。前有四掌柜,后有帥金藤,黑衣惡鬼大駕光臨,已然震懾全場。
“眾將官……”金凌霜低沉發令,黃金指環舉起,向前掃蕩:“清場。”
“媽呀!鬼來啦!”船老大干笑兩聲,不必黑衣鬼來抓,隨手抓起地下金條,急急奔向船舷,撲通一響傳過,第一個跳入冰水之中。大批稍公見了老板下水,誰還想拼死力,眾人發一聲喊,咚隆隆咚,逃老虎似奔身而過,嘩啦啦嘩,跳鯉魚般縱水而游。
眨眼之間,甲板凈空,大小人眾全數溜個干凈。瓊芳躡手躡腳,正想望水里跳落,卻給帥金藤拉住了,聽他問道:“四當家,怎生處置她?”金凌霜沉吟道:“這小丫頭老是招惹麻煩,她還有幾個厲害同伴,別把他們引來了,先押起來。”
號令一下,美女少閣主鋃鐺入獄。沒有不敢殺的人,也沒有不敢做的事,在這幫黑衣惡鬼面前,傅師范無能為力,情郎不堪大用,什么哲爾丹、宋通明,什么“魁星戰五關”、全都成了孩兒把戲。瓊芳垂頭喪氣,頭暈發燒之中,便給黑衣惡鬼拖走了。只是絕望之中,她的心里還有最后的一點光,因為她相信那個遲來的船客一定會趕上船期,為她遞來一碗熱熱的大面……
此刻船夫逃亡、轎夫落水,連瓊芳也被抓起來了,甲板上只剩一頂華轎,看它孤立無援,已是四面楚歌聲。腳步聲一沉一沉,踏得甲板上下震動,卻是七當家來了。他盯住那頂轎子,粗聲道:“滾出來!”
揚州寒水,暗夜鬼哭,轎簾里的人影依舊安坐如常,一未驚叫,二未逃跑,想來若非定力超凡之輩,便是天生啞巴。七當家冷笑一聲,便要望前動手。以此人舉止的粗蠻,管他轎子里坐的是王公貴族、三公三孤,全都要給他拖將出來,一股腦兒扔入寒天冰水里。
正要出腳踹爛華轎,忽然一人緩緩走來,黃金指環攔在路上,卻是四當家來了。七當家附耳過去,問道:“怎么了?”金凌霜并未回話,他來到華轎之前三尺,凝步不動,忽然舉起腳來,自朝地下踩了踩,口中說道:“草民金凌霜,叩見殿下千歲、千千歲。”殿下二字一出,場內無不愕然,七當家眼中犯疑,宮毗羅張口結舌,連瓊芳雖在困頓之間,也是詫異不已。
殿下二字,專以稱呼帝王子嗣,只是正統皇帝膝下無兒女,東宮無太子,皇城無公主,卻不知四當家何以道出這兩個字來?喀喀聲響不絕于耳,金凌霜猶在踩動甲板,偽做叩首之聲。他解下了面罩,沈聲又道:“殿下,草民行禮已畢,還請出來相會如何?”
一片寧靜之中,轎中人毫無動靜,也不知是怕極了黑衣惡鬼,裹足不出,抑或是在轎子里睡著了,這才沒聽到說話。金凌霜又把話說了幾遍,眼看轎中上毫不理睬,便向一名矮小男子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過去領人出來。
這名矮小男子法號“招度羅”,十二神將排名第一,謹言慎行,辦事牢靠,金凌霜便屬意由這人出手。招度羅奉命行事,便要往華轎移步,金凌霜望著華轎,隱隱間好似見到轎子里有抹光芒,他忽爾雙眉一軒,登又舉起手來,喝道:“且慢過去。”他朝七當家撇了一眼,沈聲便道:“招度羅退下,讓七當家上去。”金凌霜行事沈穩老辣,此刻卻有些舉棋不定,眾人滿心疑惑,一不知上司何以前后反覆。二也猜不透轎中人的身分,只是礙于職級尊卑,卻也不敢多言。
那“招度羅”客棧排行第八,雖只比七當家低了一個座次,但以武功而論,卻與七當家天差地遠。只是老七舉止粗魯,武功剛猛,一會兒過去抓人,倘若一個手重,不免捏死金枝玉葉的轎中人。金凌霜也不多解釋,一時默默調度全場,但聽腳步聲大作,十八學土圍攏內圈,十二神將看守外圈,如臨大敵。萬籟俱寂中,連瓊芳也給掩上了嘴,金凌霜向同伴使了個眼色,示意上前。
萬事具備,在一眾黑衣人冷眼盯視之下,七當家大吼一聲,嘶地一響,獸爪似的大手撕破了薄紗,便在此時,一股幽香飄出,眾人聞到了沁鼻淡香,已知轎中人必是個高貴女子。七當家微微一愣,便朝金凌霜望去,兩人眼神交會,見他朝自己點了點頭。便即上身前傾,探入了華轎。
轎中一片幽香,想來必有高貴美女,一片寧靜中,七當家上半身趴入轎中,又聽撕裂一聲,卻不知是轎簾還是衣衫給拉破了,瓊芳見獸爪大手便欲輕薄轎中人,她心中驚怕,一時尖叫道:“住手……”才出了聲音,喉頭又被利刀架住,逼得她把下一個字吞入嘴里。
轎子輕輕搖晃,傳來幾聲悶哼,七當家原本只有右手伸入轎中,此時卻連左手也進去了。諸人目不能見,各在猜想轎中光景。那宮毗羅轉了轉手上的鐵傘,嘻嘻淫笑道:“老七啊老七,滋味如何?入手舒坦么?”晴天遮傘,見不得光,果然便想到邪處去了。一旁“招度羅”身為十二神將之首,登時斜睨同伴一眼,冷冷地道:“咱們打個謎,什么人打傘無法無天?”
無發無天?宮毗羅心下一醒,這才想起七當家的身分,不由干笑兩聲,閉上了嘴。說話間七當家好似拖住了人,終于緩緩向后退出,黑衣眾鬼見轎中人給抓住了,無不喜形于色。金凌霜卻噓了一聲,聽他低聲傳令:“鎮墓獸,退守魔刀,十八學士,上前一步。”
外圈收攏,魔刀也加緊防護,金凌霜深深吸了口氣,左手拇指輕推劍柄,使劍鋒鞘略略離鞘,神態竟是大為戒備。
在諸人的注目之下,七當家一步一步倒退離轎,只見腰間退出來了,胸腋退出來了,慢慢頸間也退了出來,終于全身退出華轎。眾人虛驚一場,無不松了口氣,只是看七當家模樣恭敬,雙手高舉在胸,似怕觸碰了轎中人的尊貴身子,上身更是極力后仰。那宮毗羅笑道:“干啥啊?便算轎子里坐得是菩薩娘娘,老哥也不必這般多禮吧?”
正說笑問,忽見轎簾微動,內里緩緩伸出一柄刀,居然抵住七當家的喉頭,眾人大吃一驚,紛紛喝道:“什么人?”
“傻子們……”轎中傳來低聲嘆息,幽幽地道:“轎子里沒有公主,只有……”轎簾亮起光芒,猛聽轟隆一聲巨響,整頂華轎赫然碎裂,漫天木屑飛舞,聽得豪邁嗓音笑道:“王子啊!”
驚天大喊傳出,陡然人影翻空,向前縱躍,竟已撲向魔刀,全場惡鬼慌張叫喊,金凌霜早已有備,當下喝道:“鎮墓獸,結陣!”六道黑索飛來,旋即抓住了一人,正要發力將他撕成兩半,猛聽那人大聲吼叫:“泥梨耶啊!”
禁傳神功發動,六只鎮墓獸也在發動內力,兩股雄渾力道僵持,嗤嗤幾聲輕響,黑索已然斷裂。眾鬼自知抓錯了人,大驚下轉去尋找轎中大漢,卻見那影子早已飛到黑布之旁,隨時都要下手劫刀。帥金藤大吃一驚,眼看黑布旁只剩自己一人,趕忙舉手怒喝:“停!”
人停了,拳頭卻不停,一記重拳擊出,狠狠砸在掌心之上,只震得帥金藤氣血翻騰,竟然跪倒下來。二十三臨危不忘職責,趕忙取出血琵琶,正要出手御敵,猛聽鏗地一聲大響,黑夜中降落了黃金羽毛,仿佛是大鵬金翅鳥開翅飛翔,亮得眾人瞇起了眼光。
血琵琶飛了出去,墜下船舷,一路沉到了龍宮。黑衣鬼眾目瞪口呆,一齊望向刀鞘上的契形縷刻,無人認得出那是什么。卻只知道它很管用。
來人故布疑陣,之后閃電一擊,竟然連破玄關。長發大漢哈哈大笑,正要下手掀開黑布,忽聽一聲嘆自心響起:“朋友,你還有一關沒破。”
面前站來一人,他指戴黃金戒環,手提寒光長劍,正是“劍寒”金凌霜到來!
雙雄對峙,金凌霜守住了最后一關,場面便又回到了原狀。諸人驚疑不定,上下打量那名男子,只見他長發隨風飛舞,兇眼回斜,怒容十分逼人。珊底羅顫聲便道:“你是秦……秦……”
左腿重重一踏,地下甲板破裂翻起,長發大漢舉腳掃出,那木塊竟似長槍般飛射而來。珊底羅尖叫一聲,急忙斜身閃開,背后宮毗羅見狀不妙,急開鐵傘去接,當地一聲響,整柄傘歪曲破爛,虎口更已破裂流血,一時身子向后飛出,竟然連著壓倒了三五人。
雷霆左腳提起,狠狠踏在地下,長發大漢跨踩船舷,怒道:“瞧清楚!這是‘跛者’嗎?”
大漢神情粗野,長發披肩,不曾束發髻冠,再看那左腿筋肉雄壯,氣力十足,隨時還會踹將過來。眾人駭然無言,哪管他是斷腿跛者、抑或三腳老貓,全數望后急退。慌忙大叫:“魔王來了!大家快逃啊!”
當代雄豪駕臨,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瓊芳雖在危境,心下仍感悸動,一時急急打量那人的形貌。她幼年曾在京城見過秦仲海一面,但十年過去,乍然相遇,反覆看了幾眼,只覺面前這人形兇貌惡,身高體壯,似與傳聞中的魔王有幾分相近。滿心猜疑間,卻也說不準。
正怒吼間,卻聽金凌霜嘆了口氣,道:“煞金將軍,請別欺侮我的手下。這兒不是西域,沒人應該認得你。”七代煞金坐鎮總寨,五虎上將行二,號為“氣沖塞北”,黑衣鬼眾聽得“煞金”的名號,反而更為慌疑。長發大漢微笑道:“老兄這話有語病。這兒不是西域,可大伙兒不也認得你么?”說著雙手抱胸,含笑道出四當家的來歷:“您說是么?西域昆侖的好漢,‘劍寒’金凌霜。”
昆侖闔派覆滅已久,早不復當年雄霸氣象,金凌霜聽他以往日稱謂招呼,不由微微苦笑。那珊底羅尖聲道:“四當家,他……他到底是誰啊!”金凌霜嘆了口氣,撇眼便朝對方腰際望去。
金黃寶刀,形式古老,不知有幾百年了,只見刀身略顯彎曲,刀鞘花紋繁復,一十二顆紅寶如環拱列,圍繞鞘中那塊黃玉,諸人定睛細看,鞘上居然還有兩個字,金絲鑲鉗,似漢字不是漢字,想認念不出,卻又不似大食文字一般橫寫。眾人盯著那兩個怪字,慘然便道:“秦……秦仲……”
兩個字念成了三個字,立時引來剽悍目光,但聽一聲怒號,粗壯左腿雷霆來踢,踹得珊底羅向后滾飛,帥金藤想要將人擋下,猛力傳來,卻也將他一塊兒撞倒在地。金凌霜微起哂然,他向前一步站出,也替眾人讀出了怪形楔字的真諦。
“不速之客”,帖木兒滅里,他是今夜遇上的第一個強敵。而他腰中的那柄刀,則是黑契丹的傳國佩刀,世稱“刀中之皇、托帕金玉”,在魔刀現世之前,號稱“天下第一刀”。
女真是金,蒙古是銀,便如楚文王的和氏璧,契丹人也有一塊托帕石。二者同樣是傳國寶物,只不過前者雕成了方方正正的皇家印璽,托帕石卻成為一柄兇器。
兩樣寶物雖然形狀不同,但都有一些傳奇故事。和氏璧害得卞和斷了兩條腿,托帕石也曾帶來牢獄之災。這塊大石雖然內里藏有黃玉,但外頭卻裹了一層灰黝黝的泥殼,堅硬逾常,無懼強酸,無畏斧鉞,以槌力砸,便只微微凹陷,久后遂復其形。遼國君王不知關起了多少玉匠,卻都取不出石中寶玉。莫可奈何之下,便罰它做了腳幾,專供喝茶翹腳之用。
不遇明君,愿不出世,托帕大石默默垂淚,它每日睡在后宮,看著遼國君臣淫樂游嬉,每日里要不給妃子的豐臀坐上去,再不便給龍足臭腳放過來,不堪時更要成為臨幸歡好的臥床。萬劫不復數十年后,直至大金崛起,女真南下,它才遇到一個人。這人與托帕石有緣,因為他也叫做“大石”,他便是日后開辟西遼朝廷的第一名君,“耶律大石”。
當年耶律大石立下大功,皇帝召見入宮,問他求何賞賜,耶律大石左瞧瞧、右望望,眼見皇帝賜來的都是金銀珠寶,想起大敵便是金國,自己卻來膜拜黃金,不免有些提不起興致。正沈悶間,忽見茶杯底下的大石頭散出了光芒,他心下訝異,便向皇帝討了。皇帝笑曰:“愛卿眼光雖高,卻也不免低得緊。大石內藏托帕黃寶,價猶勝金,可又因硬殼頑劣,難取石中玉,可說不值寸金。”
耶律大石沉默以對,只盡棄封賞,載石而歸,家臣問起大石來歷,答曰:“世人皆鄙俗,只知金之美。此物價猶勝金,亦不值寸金,是為天地獨一無二之反金圣物。”遂將其拋入洪爐,七日后開關而出,果然得出了反金圣物,也解開了玉鐵共生之謎。
灰黝黝的硬殼不是硬殼,而是世間神物鐵精,內里的黃寶受火而焚,便與鐵精混生,終于得出空前絕后的神奇鐵料,世稱“托帕金玉”。刀身金玉交熔,兼得托帕石之硬,與那鐵精之韌,剛柔相輔,便足以斬鐵裂鋼,而刃口不縮。從此這柄珍刀便成為西遼王的護身兵器,開展了威震天山的反金大業。
“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這就是大汗座下第一猛士,帖木兒滅里腰間佩刀的由來。
金凌霜微微嘆氣,轉望滅里腰間望去,看那鞘鑲一十二顆紅寶,排列成環,那兩個形似又不似的古字說明了來人身分。他便是西遼后主黑契丹,如今的“八代煞金”帖木兒滅里便是。
沒有文弱可欺的美貌公主,轎里只有一個兇暴粗野的黑王子。看天下情勢再再難測,一柄魔刀牽動全局,卻不知這人為何過來攪局?金凌霜微微嘆氣,問道:“滅里閣下簧夜忽臨,莫非也想奪刀么?”帖木兒滅里將寶刀一挺,傲然道:“誰說我覬覦魔刀的?”
金凌霜久在西域,自也聽過“托帕金玉”與黑契丹的傳說,這柄刀號稱“刀中之皇”,非但是驚世寶刀,尚且是契丹一族的家傳寶物。魔刀威望再盛,卻也不能引他千里跋涉。何況這人若是志在奪刀,他的下屬武功太過平庸,難與“鎮國鐵衛”的精銳抗衡。
金凌霜反覆忖量,忽道:“滅里閣下,殿下的玉輦進京了吧?”此言一出,滅里肩頭微動,長發便即垂面,聽他淡淡笑道:“什么玉輦啊?她可是坐駱駝回來的,連駱駝都偷偷喜歡她哪。”說著仰頭狂笑起來,聲勢甚為驚人。黑衣鬼眾見了這個勢頭,心下驟然之余,無不向后疾退。一旁金凌霜卻多少看出了端倪。他撇眼朝“招度羅”望去,兩人不約而同,全都點了點頭。
難怪找不到那個“大人物”,也難怪各地不斷傳來軍情,總說“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行蹤遍布全國,想當然爾,自是帖木兒滅里這幫臣子在到處搞鬼了。若非西域進關人馬兵分多路,哪來這許多假轎子神出鬼沒?而客棧上下又怎會盯丟了人?不消說,滅里煞費苦心,掩人耳目,如今他的主子必已暗渡陳倉,順利進入京城了。
金凌霜想通此節,便也不再多言,只淡淡說道:“也罷,公主殿下行蹤如何,不歸我管。既然閣下不是來奪刀的,咱們兩家井水不犯河水,請你即刻下船。”滅里雙手抱胸,斜倚船頭,淡然道:“那倒不成,我還得等一個人。”
瓊芳此時雖給抓住了,耳中卻還能聽講,她聽滅里仍在等人,心中不由坪抨一跳,不知他是否也在等那碗面。正想間,金凌霜已代她問了:“閣下要等什么人,可以說說么?”
滅里微微一笑,逕自伸手出去,便朝那塊大黑布指了指。客棧失馬,焉知非福,珊底羅登時怕了起來,尖叫道:“老天!黑布底下有人么?”
“一群豬……”滅里嗤地一笑,搖頭道:“我在等這柄刀的真主,懂了么?”
對方意欲等候魔刀真主,此言一出,眾皆嘩然,金凌霜冷冷地道:“閣下,他可是跛者吆,你不怕他么?”滿身大血紅的跛者,擁有帖木兒大帝同樣的稱號,連“七代煞金”
也只是他的臣屬,滅里想要向他挑戰,未免不自量力。滅里聽得此言,不由笑道:“金兄這話可怪了。我又不是來比武打架的,怕他做什么?”金凌霜長眉微挑,哦了一聲,反問道:“那你為何要見他?”滅里哈哈一笑,伸手向上指了指,聳了聳肩。
眾人看不懂他的舉止,金凌霜卻是心下一凜,已知是銀川公主要見怒王。
前朝皇帝的長女,便是公主殿下銀川,若非大掌柜再三交代不可傷害這個女人,先前華轎上船,金凌霜也不必兩次猜謎,更不會差點鬧得陰溝里翻船,只不知這個秀雪女人究竟有何圖謀,卻為何要見滿身鮮血的怒王?她難道不怕被活活捏死么?金凌霜嘆了口氣,想起自己職責重大,委實管不到這許多,當即道:“來人,招呼這位滅里先生,把他請入客艙,讓他與瓊閣主一同賞雪。”
終于要開打了,賞雪是假,抓人是真,滅里朝瓊芳瞧了瞧,眼見這名姑娘形貌端麗,雖然傷風得厲害,卻仍不掩絕色,忍不住微笑道:“金兄不愧是西域來的,待我這個外國人不壞。”
金凌霜聽他說得瀟灑,卻也笑了笑,當下逐一派令:“老七上前招呼客人,鎮墓獸、帥金藤看守東西,宮毗羅、珊底羅打掃甲板,一刻鐘之后打烊。”
客棧打烊,夜宿旅客自要回房歇息,只聽哈地一聲,那七帳房挺了一個大肚子,再次縱了出來,想來是要收房錢了。滅里見這人滿身肥油,兀自張牙舞爪,不由奇道:“掌柜的,就這么個胖伙計過來招呼我?你們客棧不太寒酸了么!”
滅里言語張狂,金凌霜卻比他更狂十倍,當下頭也不回,豎起黃金指環,逕向七當家打了個手訊。金凌霜豎指成三,意思不難明了,他要七當家在三拳內收拾敵人。
“嗚哇吼!”七當家眼珠外突,跨馬步、沖正拳,轟然拳勁發出,似要將敵人一拳打為爛泥。
滅里驚道:“嘿,你是要帶我去客房,可不是要送我去墳場啊!”嘴中說笑,拳頭卻也掄了起來。風聲颼颼,一個馬步沖正拳,那個彎腰揮勾拳,二人各自擊出一拳,全都望對方身上招呼,卻對攻向自己的拳頭不避不讓。
武林高手對決,有所謂文比武較,意在勝負分出,點到為止。鄉野村夫卻沒這許多講究,你一拳、我一腳,看誰先活活踹死對方。旁觀眾人見這兩條莽漢專攻不守,已然拿出了瘋打,無不瞠目結舌,不知一會兒下場如何。
砰砰兩聲前后響起,聲如擊鼓,這個左胸挨毒拳,那個右脅遭狠打,兩人各中要害,想來都痛到心坎去了。
滅里胸口挨打,痛徹心肺,他俯身舒出一口長氣,眉心一展,將滿頭長發撥了撥,嘴角居然掛起了笑,仿佛回味無窮。眾人看傻了眼。只見滅里從懷中取出兩顆藥九,一顆送入嘴里,另一顆卻拋給七當家,笑道:“吃吧。樓蘭古方,調理內傷有奇效。”滅里氣宇非凡,看他腰間雖系著寶刀,但對方未持兵刀,他便也虛懸不動,僅以空手回擊,意示公平。想來這人秉持武者之風,此時送來的丹藥絕不至藏毒。瓊芳等人一旁觀看,自對此人的氣度大感心儀。
七當家把藥九接入手里,也不張嘴去吃,逕自拋藥落地,一腳踏為爛泥,喝道:“奸賊!誰要你討好了?受死吧!”正要上前動手,忽聽一個清脆的嗓子響起,哼道:“小氣啊小氣,不收人家的心意,大可雙手奉還,豈能這樣作踐糟蹋?小姑娘也似,別扭。”說話之人伶牙俐齒,正是瓊芳。她雖給黑衣人押住了,卻還是能言善道,便把七當家狠狠損了一頓。幾名黑衣人聽她說得有道理,非但不曾開口斥罵,反而還點頭稱是。
千夫所指,無病而死,想來七當家人緣極差。他又窘又怒,雖想反駁瓊芳,想了半天,卻又腸枯思竭,找不出辭句應付,只得“啅”地一聲怒喊:“狗賊放響屁!受死吧!”
七當家性莽氣躁,拙于言辭,開口若非“奸賊受死”,便是“小子看招”,了無新意,只是這人毫無機鋒口才,手底功夫卻極為犀利,一聲大喊方過,右腳前跨一尺,震得甲板破裂翻開,跟著左手提護胸前,掌心向外,右掌隨勢緩慢推進,赫是一套古拙掌法。
右臂將出不出,五指將攏不攏,轉看七當家掌心,卻又滿布罡氣,隱隱震動不休。滅里心下一凜,忖道:“安禪制龍掌,這人是少林寺的。”
此時少林方丈乃是靈定,下轄“真玄如識”四大神僧,看七當家雖然藏起了瞼面,卻瞞不住手底功夫,區區一掌擊出,便已暴露少林武僧身分。只不知這人是“靈真”還是“靈玄”了。滅里無暇深思,當下深深吸氣,上身后仰,再次拿出了勾拳架式。
中土武功門戶雖多,卻少有勾拳打法,七當家見他換湯不換藥,老瓶裝臭酒,毫無攻守法度可言,不由冷笑幾聲,示意輕蔑,便在此時,滅里一聲大吼,右拳搶先打出,刻意朝七當家掌心撞去。
這個是中原正統,那個是西域古宗,胡漢對決,雙方第二回出手交鋒,架式依舊大得怕人。碰地炸響爆出,掌力雄渾,勾拳兇狠,雙方拳掌僵持,各憑功力全面對決。
“安禪制龍掌”練有三重勁,寸勁破體、沖勁制壓,長勁滅敵,最是厲害不過。只聽七當家呼吸悠長,寸勁轉瞬爆發,壓得滅里上身微微晃蕩,七當家怒號一聲,順勢再發第二波氣勁,沖力排山倒海而來,逼得滅里上身后仰,額頭冷汗涔下。
天下五大宗,心體氣術勢,少林武僧無所不練,尤其精于禪定一道。氣勁凝聚之刻,宛如古樹大石,難以撼動。果然幾個呼吸間,七當家雙目神光暴漲,胸腔高高鼓起,料來第三波長勁一旦發出,必如泰山壓頂之勢。
滅里上身后仰,眼見敗象已成,旋即抽拳脫身,七當家當仁不讓,順勢一掌拍去,掌力驟然來襲,竟爾重重印上對手肩頭,只打得黑契丹下盤險些潰決。滅里忍痛咬牙,反手也是一拳揮出,刷地一聲輕響,拳鋒勉強擦過七當家胸前,腳下卻咚咚咚地退開七八步,面色已成慘白。
胡漢高手氣力相較,孰高孰低,已是一目了然。看這少林三大掌功,一是“羅漢銅鑼鈸”,二是“大力金剛掌”,最神奇的便是“安禪制龍掌”,果然威力非同凡響,七當家見自己旗開得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正笑得舒爽間,忽聽剝剝聲響不斷,身上衣衫裂開,一條大縫從胸前連綿而來,好似為利刀所割,不旋踵,又聽剝拉一響,連那黑面罩也破為兩半,露出了光頭禿頂。滿場人眾見變故忽起,無不咦了一聲。
瓊芳偷眼去望,只見這位七當家約莫五十來歲,滿面橫肉,面頰肥鼓鼓的,看這人如此丑惡難看,那個黑頭罩倒也沒算戴錯了。
七當家赤膊上身,他被迫露出面貌,自是滿面訝異,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怒道:“小子!說好了空手較量,你怎么使陰刀?”滅里腰懸寶刀,七當家的衣衫卻給割破了,想來他趁人不備,悄悄出刀,這才傷了七當家。眼看黑衣敵眾心存鄙夷,滅里卻只低頭不語。畢竟他挨了一記重掌,內息尚未調勻之前,萬萬不能開口,否則淤血內傷,一會兒絕難再戰。
七當家猶在喝罵,金凌霜卻已走入場中,問道:“你方才使的是什么功夫,可以說說么?”七當家哈哈大笑,道:“我使得是一套掌法,名曰……”黃金手指輕輕搖了搖,轉向滅里指去,輕聲道:“我不是問你,我問得是他。”
滅里沒替自己辯解,金凌霜卻把情狀看得明白。適才那“安禪制龍掌”確實了得,以力較力,自是七當家占了上風。但滅里的勾拳也非凡物。他雖然挨了一掌,卻也送出致命一拳。拳鋒觸體之刻,手腕內縮,并不正面碰撞敵體,而是以拳鋒擦過敵身,一扭二送,最后才震出氣力。靠著抽拉之力,便在七當家身上撕出一道痕跡,以外家流派而言,已屬空手武術的登峰之作。
滅里吐出了濁氣,揮了揮拳腳,淡淡答道:“這是獅牙,我從西方古國習來的,還使得么?”金凌霜雖然久在西域昆侖,卻也不知“獅牙”源于西方古國亞述,這套拳法形如獅爪撲敵,至今傳世已達兩千余年,要論淵遠流長,絕不在天竺武術之下。
聽得四當家與敵人交談,卻把自己視若無物,七當家自是勃然大怒:“什么豬牙狗牙,剛巧拿來塞牙縫,受死吧!”正要上前再戰,金凌霜搖了搖頭,黃金手指輕輕回旋,已然握住了劍柄,看那劍鋒將出,鞘中竟然隱隱散出青芒,聽他嘆道:“老七,你打不過他的,退下。”
金凌霜適才看得清楚,七當家雖憑掌力震退了對手,但滅里拳勁有異,只要出手時力道稍重,獅牙便能將七當家開膛剖腹。對方既然手下留情,金凌霜身為此行指揮,已是不得不下場。
十年已過,卓凌昭已死,昆侖第一高手便是這位“劍寒”,他的功力到了什么地步,值得一探究竟。金凌霜上場候教,卻不啻打了七當家一個耳光,果然他大怒欲狂,拿出了看家本領,奮力吼道:“泥梨耶啊!”
七當家雙手握拳,昂首狂嘯,面上彌漫黑邪妖氣,功勁到處,宛如邪魔降世。滿場黑衣人見他拿出了壓箱底的絕技,無不高聲歡呼,喊道:“禁傳神功!”
武林幫會雖多,但門墻內列有禁傳武功的派別,舉世卻只那一個。而其中以“泥梨耶”作為護身神功的人物,該門也只這一個。不消說,此人便是出嵩山少林四大金剛之一,虎爪靈真。
泥梨耶全稱十八地獄經,乃是天下五大邪功之一。護身神功發動,七當家等同自道來歷,兩旁黑衣人大為振奮,金凌霜也不再上前干預,只雙手攏袖,等候雙方分出勝負。
十八地獄經第九重功勁使出,雙掌虛合,食指、小指彎曲藏入掌心,這是護世八方天之一的“焰摩天大法印”。滅里見對方拿出絕學,卻也不驚不怕,只淡淡地道:“閣下身懷秘技,不過我西域也有獨門的禁傳神功,你想見識么?”
西域高手專憑蠻力,對招一無分寸、二無氣功,豈有什么禁傳之術?眼看眾人眼帶譏笑,滅里卻不多說,他拉起左臂衣袖,深深呼吸吐納,那左手本與右臂一般粗細,但反覆握拳用力之下,筋緊肌崩,青筋竟爾緩緩漲大,勒得左臂發紅發燙。金凌霜心下一凜,暗忖道:“左撇子!”
世人以右為正,以左為佐,中外皆然。左撇子并不稀奇,可一旦左撇子把右手練得如同常人,那就難得了。滅里始終以右手御敵,說明他的右手受過多少嚴厲矯治,方得這身傲人武功?可轉個頭來看,也說明那只遭到主人棄置的左臂,該有多么悲傷。
被禁的左手、被禁的姓氏、被禁的長相,眼前的滅里不只保不住他的慣用手,他還保不住他的姓名血脈,自幼被迫移宗改姓、改穿回民裝束,討好滿天滿地的委吾兒人……無數悲恨灌入這只左手,有朝一日正拳擊出,該是什么樣的氣勢?在這只被禁的左手之前,千年禁傳神功又算得什么?滅里才是天生被禁、一身是禁啊!
禁傳神功對受禁左臂,七當家拿出絕學,已然滿身黑邪之氣。滅里則是面色悲郁,目光凜然。這個黑氣彌漫,面如松墨潑鐵鍋,難看可怖。那個鐵臂燒紅,卻如飛龍盤火柱,威勢沖霄。青筋糾、黑氣漲,雙方各以驚人架式運氣,料來最后一次對掌,必是石破天驚之勢。
吼聲震天,兩人拼出全身功力,各朝對方拳掌擊打,真力未曾對撞,但憑氣勁相觸,便已激出一片向上旋風,逼得旁觀眾人屏氣后讓。眼看拳掌將接,勝負欲分,猛聽江面上嘩啦一聲,竟有一人破水而出!來勢快如閃電,竟已竄躍甲板,直取魔刀!
第三路人馬到來,其勢不及掩耳!眾人大驚失色,紛紛轉頭去看,只見不速之客面戴頭罩,身穿黑衫,赫然也是個黑衣人!不同的是他身手更快,目光更準,區區一個鯉魚翻身,半空旋腰,頭下腳上,便已撲出了一丈遠近。這超人也似的身法一露,四當家不由“啊”了一聲,瓊芳也是一聲低呼:“是他!”
是他!這人渾身濕透,身上更結了一層薄冰,不知在水里撐了多久,此時兩大高手對決,他便趁機破水而出,竟要趁雙方分神之際,一舉奪下魔刀。
來人深謀遠慮,身法更是雄健無匹,說來已是一擊必中。最后的不速之客到來,滿船鬼眾莫不縱聲驚叫:“秦仲海來了!秦仲海來了!大家小心啊!”一個又一個怪物竄出,人人身懷絕技,好似到處都是跛者、到處都是魔王。魔王接踵到來,不免讓人慌了手腳。
黑衣鬼眾口中叫得激動,腳下卻不由自主望后退卻,眼神全都透著驚怕。
眾人猝不及防,連鎮墓獸也遲了一步,但見滅里收不住拳,七當家也回不了掌,只能眼睜睜見那怪客撲向魔刀,兩大高手面面相覷,霎時心意相通,同聲怒喝:“休想!”
拳掌同時轉向,齊向黑衣人打去,那黑衣人分毫不亂,反而加速墜下甲板,前拳后掌紛來夾殺,黑衣怪客吐氣揚聲,雙掌提胸,便以全身內勁拂開兩股巨力。
喝哈!八代煞金揮左拳,七座當家出右掌,三大高手拿出看家本領,各以一手攻向身周左右。這個左打怪客、右擊莽漢,那個東拒魔功、西抗神拳,一時發紅神臂、璘璘紫光、禁傳邪氣相互夾攻,三人各以肉身承受兩股猛勁。
三大高手功力悉敵,對峙成圈,內力所過之處,黑氣同紫光彌漫、氣流隨呼聲齊嘯,船頭狂風大起,大黑布居然不必伸手去揭,便給氣勁卷上夜空!而那黑蓋頭下的魔刀真貌,也將驚世而出!
魔王會合魔刀,天下卻是個什么景況?一片驚惶失措中,唯獨四當家靜默不動,他望著冉冉上天的大黑布,忍不住嘆了口氣,低聲自語:“大掌柜,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全來了……也許這一局……”
“咱們要中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