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黑太子
十歲時,常聽這樣的呼喚:“崇卿、崇卿、出門前該記得什么……”
“書本子!”小紅臉哈哈笑答。娘把小紅臉拉到跟前,笑道:“錯了,是香一個。”
娘是個女人,不管生得多美,就一定婆婆媽媽,白日里羅唆,晚上也不忘嘮叨,她老是笑著說:“崇卿、崇卿、褲子不要玩得那么臟,還有啊,要記得多讀書喔……”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小紅臉每天蹦跳跳,然后,有一天下午,在巷子外頭,娘緊緊拉住自己的手,壓低了嗓子,急切囑咐:“崇卿……這件事情……千萬千萬不可以告訴爹爹……”
不太像是平常的娘,她顯得很慎重:“答應娘,你一定要乖乖聽話,知道嗎、知道嗎……”
知道嗎……崇卿……娘做的每件事……全都是為了你好啊……
轟颼……狂風暴雪之中,耳邊傳來凄厲的風聲,白茫茫的雪塊撲面而來。狂風掀翻屋頂,撕裂樹干,屹立不搖的少年心生感應,霎時仰天怒號,如顛似狂。
風雪交加,河水成冰,一腳朝小溪踩落,便像踏上硬石。今冬酷寒若此,明春想必又是大旱年。
冬日越冷,夏日越干,年年都是大旱年,老天爺真是神威莫測啊。
好像是爹爹說得吧,他說這是天罰……這偌大的人世間,只要有一個人選了涼薄,成了壞蛋,第二個人很快就會跟進,然后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如同瘟疫感染,只要有人跨越了那條線,每個人都會跨過去……最后天下就要滿布恨火,直到招來修羅,降下天罪為止。
罪與罰……爹爹說這三字時,眼角噙著淚水,一邊喝著老酒,看來像是很無奈。那時心里很好奇,就這樣問了:“大家都跨過了線,那爹爹也過去了么?”
還記得爹爹寬闊的肩膀馱了下去,嘴角擠出深深的苦紋,就沒說話了。
聽這話時還是個孩子,什么都不懂,如今幾年過去了,身子越長越高,直到比爹爹還高還壯,他才懂了那件事。
爹爹早就跨過去了,不管為了什么理由,他早就跨過去了,成為當今的大人物。
懂了爹爹的苦惱,如今,他也來到懸崖之旁,等著跨過去。
不過有一點不同,他沒有猶疑,更沒有爹爹的惆悵。為了那個理由,他已經琢磨自己七個寒暑,扔掉了童玩,吞下苦得不像話的毒蟲,即使要跨越界線百趟千回,他也在所不惜。
必須贏、必須不斷贏……什么哲爾丹、什么蘇穎超,他根本沒看到眼里,為了打敗爹爹打不倒的人,為了做爹爹做不到的事,縱使全天下都說他是個壞蛋,他也會冷冷地回答……
“那又怎么樣?”少年仰望天際,咬牙切齒,牙齦里滲出憤怒的血絲。
通體黑衣,頭戴面罩,即便是望向老天爺,少年的眼神也不忘挑釁。
吹足了風,心滿意足了,黑衣少年跨過地界,前去尋找他要的東西。
村落里有面大紅磚墻,那里有著石灰粉繪的記號。一只揚喙振翅的猛禽,就這樣縮在墻角兒,等候“曉事”的人過來。
“東西”應該便在左近……
蹲身下地,審視墻角,沿著鳥喙去看,不過略略張望,便已瞧到異樣之處。
地下有著奇異痕跡。入地三寸,紅中帶黑,渾像地面受了魔火焚燒,方才生出這道裂痕。
黑衣少年深深吸了曰氣,只在低頭察看地下異狀,赫然間,他的眼皮顫眨不休。
真沒料到會見到這玩意兒,大狼蛛,本該在冬日沉睡的毒蟲,此刻居然爬入裂縫,盤據不走。看那張牙舞爪的狠樣,狼蛛好似睡飽了覺,直待發泄那多余的精力氣血。更令人驚奇不解的,八腳虎明明坐鎮在此,遠處居然還有大批螞蟻成群結隊而來,看它們好似受了火痕召喚,竟然忘了狼蛛殘忍好殺的兇性,更似忘了自己聞風喪膽的鼠性,只一只只涌入裂縫之中,要與那天敵決一死戰。
千萬年來做人家的米飯,血海深仇,今日一次了斷。大批兵蟻好似欲待復仇,瞬與巴掌大的八腳毛蛛對峙。虎吃羊、羊吃草,天道即輪回,這是神佛訂下的懿旨,誰能說個不字?黑衣少年睜大了眼,只在細細觀看裂縫里的生死搏斗。他想瞧瞧會有什么事情發生。
混戰開打,可憐勝負立分。看大批兵蟻斷腳殘肢,卻擋不住大狼蛛的威力。上天很不公,讓怪物生得這般兇狠巨大,雙方體型相差千百倍,兵蟻們好似被火痕騙了,只能一只又一只掙扎戰死,全都無能為力。
很快地,裂縫里僅存一只可憐蟲。壯烈的場面吸引了面罩下的目光,失去兄弟的小螞蟻,單獨面對大狼蛛,最后的小小孤軍要如何奮戰下去?黑衣少年雙手握拳,咬緊牙關,他想知道小螞蟻的下稍。
如同過去的百萬年,大狼蛛揮爪挑釁,戲弄玩耍,無助的小東西只能驚嚇退后,哀哀哽淚。一步又一步退后,陡然間,小螞蟻驚嚇了,它踩到了同袍弟兄的殘骸尸身,也已見到自己的結局。
天道輪回,猛虎吃白羊,億萬年來恒久不滅的故事,便在背后的尸堆里。將死之刻,小螞蟻聽到慈悲的呼喚,天邊傳下極樂天籟,它們一起催促著:“別怕、別怕……乖乖被吃吧……乖乖被吃個幾次,下輩子就有機會投胎當狼蛛了,那樣你也可以吃別人了……快啊……”
小螞蟻跳起來了!
百萬年也見不到一次的景象,就在面前生出。面罩下的雙眼微微一怔,他見過生翅飛蟻,卻沒見過螞蟻能似蚱蜢一般,飛身撲起縱跳。只見小螞蟻撲上狼蛛的腦門,像是要對上天示威,看……蜘蛛的甲殼被咬破了,它倒地了,不動了、僵死了……筋疲力竭、斷了三只腳的小兵蟻摔滾在地,仿佛淌著淚水,向那滿天神佛悲聲哭嚎……
最后的孤軍,打破了上天給它的界限。因為它不愿成為命定的輸家。
熱淚盈眶中,伸指輕觸螞蟻尸體,體會那瀕死的心境。
“殺!我要殺……殺死……殺光……”死前的一刻,小螞蟻像是聲嘶力竭,湍急訴說,殉了,它活膩了,它破不及待地想把這身血肉還給老天爺,吃來吃去的把戲,它不玩了。
黑面罩下的淚水不住落下,淚水化為熱油,添澆那股不平火氣……霎時拳頭喀喀作響,喉間爆出“聲雷。
“殺!業火魔刀!”
神佛舍棄我等,魔刀不舍眾生,地下的火痕來自業火魔刀,小螞蟻的勝仗驗證了傳說,魔刀引人入魔,能夠焚燒萬物血性。只要絕望臨身,心中不平,那把業火越能燒得通天高,從此以小搏大,以弱擊強,以寡敵眾,挑戰滿天神佛定下的規矩。
魔刀在手,便連婦孺也敢放手一戰。更何況是他?勇闖太醫院的無敵天王!
黑面罩下的目光泛起怒火血絲,他遙望遠方,但見綿延不斷的火燒痕跡一路向北,直指三里外的山神廟。
狂風暴雪中,雄偉的身子俯體下彎,對準三里外的那處地方。須臾之間,重靴踏地,全身紫光彌漫,地下深坑一個個踐踏出來,雪花撲面,轉眼又被拋到腦后,他像雷電般奔騰而去。
到了,年久陰森的山神古廟屹立在前。那里有他要的東西。
積雪盈尺,廟門外杳無人煙,在這白茫茫的黑夜里,最合適干些不為人知的勾當。黑衣少年有如捷豹,自于廟外快步繞行,來回一圈望過,已將廟旁守衛探查清楚。
就是這地方沒錯。屋檐上、廊廡下、山門前、廣場后,滿是黑衣高手。
四面把持、八方守衛,這座古廟何其有幸,卻又何其不幸,成了“鎮國鐵衛”今年最后一回的聚會之地。
風聲呼嘯而過,黑衣少年蹲身下來,暗暗盤算方略。他要無聲無自心地潛入古廟。
抬眼望上,屋檐趴伏兩人,山門外的樹林另藏八名好手,這十人當屬客棧“第二樓”
的人物,雖非頂樓的絕世高手,但他們的職責本就在探查,并非要與敵人放對。
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入廟里,怕比直闖太醫院還來得更難。一旦東窗事發,給人揭穿了身分,定會惹出軒然大波,再讓爹娘大吵一架。想起爹爹那張誠懇木訥的老臉,他就不忍心。
該去么?少年有些猶疑,但這迷惑很快便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那無與倫比的自信。
真龍親傳,這便該與“無敵”等義!欲窮千里目,他必須更上一層樓!
蓄勢待發,屈膝向下,開始深深吐納。依著爹爹教導的密法鍛鏈筋骨,從小忍耐無數外人不能想像的苦痛,他才能做到許多常人不能及的事兒,例如像這件……
左右兩手各扣一枚梅花鏢,筋肉鎖緊,全身經脈灌注內力,藥酒泡出來的外門硬功,讓他全身散出隱隱淡淡的傲人紫光,雄渾內力加上雄壯筋肉,兩股氣力加總,便能……
嗖!中指彈射,梅花鏢旋轉不定,破空而出。須臾間連過五十丈,一望樹林天際,一望廟頂屋檐,鋼鏢旋動越來越快,終于,半空繞出一個大弧旋,直朝黑衣人眾而去。
鋼鏢來勢迅捷,望來便如有人隱伏西北角,正自出手暗算,沒人能料到這原是五十丈外東南角射來的暗器。
果然,黑衣人紛紛轉頭,各由高處躍下,前去察看敵蹤。這些人手腳俐落,不到十下記數,便能一一返回,自己必須在剎那間連過五十丈,尤其難處在于地下,一腳踩落,下頭可以是松軟及膝的白雪,也可以是個大深坑,沒人知道下頭會是什么。
管你的!紫光彌漫全身,真龍親傳的神功發動,鐵靴飛踏而出,腳步越來越大,步伐越來越猛,兩旁景物呼嘯而過,什么都不想的少年,如同一尾瘋龍。
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廟門迎面飛來,他必須速速找到入廟之處,他不能硬闖進去。
最后十丈逼近,眼里也見到了一面氣窗,從那兒可以溜入神殿,藏身大梁之上。
嘿……吐氣揚聲,起身縱躍,兩手射出了繩索,勾住屋檐一角,身子晃蕩不休,也消弭了飛沖而來的猛勁。他懸吊檐下,凝視五丈外的氣窗,霎時瞳孔收縮,牙齦輕咬。
糟了……氣窗太窄,自己肩膀過于寬闊,恐怕穿不過去……
該怎么辦呢?硬撞上去,定會給人發現行蹤,可要撒手認輸,這又不是他的性子,黑面罩下的虎眼微起猶疑,正在此時,屋頂傳來細微的落地聲,適才離開的探子回來了,僅需幾步路走來,他們便會發現自己。
倘若失手,他會被數十名絕頂高手圍攻,平常口中的那些叔叔伯伯,真到翻臉不認人的時候,他們會打斷自己的四肢,廢去自己的武功,再到爹爹面前推稱不知……當然他們會發誓緝兇,然后暗地拿許多事情要脅自己……
來吧,看誰狠……黑衣少年目露挑釁之光,他凝視著五丈外的氣窗,狠命握住拳頭。
無聲無息向后一蕩,少年順勢前撲,已如閃電般凌空飛向氣窗。眼看身子便要撞破窗弦,在這生死一刻,真龍弟子展現了無比身價,他舉起右掌重重一拍,硬將左肩打落脫臼。
喀地一聲輕響,劇痛攻心之間,身子也已穿過了窄小氣窗,而那懸空搖擺的兩道繩索,也像是自己飼養的小蛇龍,乖乖隨入大殿,藏于腰中。
好容易闖進神殿,黑衣少年痛得雙眼翻白,眼見大梁便在面前,但此刻自己左肩脫臼,僅余右手可以出力,情急下只能探出兩指,逕往大梁一勾,指力到處,便也讓他凝身不動,凌空懸梁。
正要滾上大梁躲藏,忽然頭頂傳來呼吸聲,只驚得他險些墜下梁去。
抬眼望上,大梁上還有一個人,他也和自己一樣藏身屋梁,只是不同于自己兩指蝠懸的窘迫神態,這人容情悠哉,只懶洋洋地睡在梁上,一雙眼睛好似含著笑,只在打量自己。
不速之客身穿白衣,長發披肩,年約三十出頭,黑衣少年大為震驚,他一不知來人身分,二不解對方為何來此,此時此刻,敵友不明,他只能……
咬緊牙關,兩只指頭發出了雄渾力道,紫光彌漫間,黑衣少年身子挺起,緩緩高過橫梁,他凌空劈腿,右足指向梁上君子,鞋尖亮出了寒銳冰刀。
足刀已出,黑衣少年的意思很明白,他要在剎那間解決不速之客,唯獨如此,方能確保此行的平安。筋肉緊縮,他慢慢調勻了呼吸,立時要展現他那不可思議的身法……
正要發力撲前,猛聽梁下傳來一記吶喊:“停!”
黑衣少年愣住了,那白衣大漢咧嘴一笑,伸指向梁下點了點,示意他低頭去看。黑衣少年滿心驚疑,眼珠子略略下垂,霎時見到了一塊大黑布。
詭異的大黑布,居于神殿中央,看它正中隆起,四角隱見燒焦蜷曲,像是蓋了一只燒火大鐵盆,這才把黑布烤得焦黑。
找到了!黑衣少年瞳孔放大,掌心不自覺地出汗,因為他見到了“東西”!他望著大黑布,莫名間熱血沸騰,只是目光略略挪移,便又在剎那間冷靜下來。
黑布旁站著一名男子,看他腰懸琵琶,右掌高舉,仿如大日如來般凜示眾生,那個“停”字便是出于此人之口。黑衣少年深深吸了曰氣,順著那人的手掌去看,只見殿門口停下了大批人眾,這幫人也做夜行打扮,毫無疑問,他們都是客棧的爪牙。
十八學士、十二藥叉,無論名字是什么,總之都是六大帳房豢養的密探。黑衣少年冷冷一笑,他既然打得垮太醫院的六十名高手,又何必怕這三十個宵小?此時能讓他小心在意的,只有……
眼光從殿上掃過,最后回到了大黑布旁,便在此時,眼睛一眨,卻也見到了那六個黑影。
像是蹲在地下的石頭,這六人一身黑衫,乍然望去,好似是黑布的一部份,怎么也瞧不到人。
六道輪便在眼前,今日只能智取,不能力敵,黑衣少年默默翻身大梁,朝那白衣怪客瞪了一眼,警告對方莫要妄動。那人倒也沒有趁隙出手,只向自己笑了笑,示意友善。
黑衣少年曾一舉擺平六十來名蒙漢高手,人面不可說不廣,他反覆打量白衣怪客的形貌,只見對方與自己相距八尺,此人鼻梁如虎,顴骨似豹,一頭長發垂在面頰旁,形貌可說極為威武,可他連番思索,卻怎么也瞧不出這人的來歷。
神殿里一片寧靜,梁上兩名高手窺視,梁下十八學士、十二藥叉盡數到齊,再看鎮墓獸也已牢牢看守著魔刀,場面肅殺,當直靜得讓人怕。
嗖地一聲,大黑布旁的那只手放落下來,便又肅立不動,好似衛兵一般。門口的黑衣人眾睜大了眼,只在盯著黑布旁的七個男子,各自議論紛紛。神殿門口傳來腳步聲,人群中走出一名男子,他手持鐵傘,盯著黑布旁的男子,大聲道:“你到底是誰啊?四當家又上哪兒去了……”
他一邊說話,腳步一邊上前,猛聽一聲凄厲尖叫:“停!”
停字之后,面前拍來一掌,險些打上了鼻梁。靠著這么一聲大喊,黑衣少年也接上了自己的關節,他痛入心坎,額頭滾落冷汗,低頭窺看,卻見那琵琶男右手高舉,面貌陰森,好似吊死鬼的陰森模樣。
那手持鐵傘的男子給阻住了去路,自是一臉驚惶,他睜大了眼,喊道:“小子!你陰陽怪氣的,到底是干什么來著?這大黑布又是什么東西?”正嘮嘮叨叨間,猛聽啪地一聲響,琵琶男挺胸肅立,鞋跟并起,大聲道:“奉上喻!屬下帥金藤!座次二十三!”
對方自稱姓帥,偏生行徑古怪,毫無帥氣可言。那鐵傘先生驚疑不定,他用力哼了哼,冷笑道:“原來只是二十三啊,你這小小東西可知我是誰?”
對方打起了官腔,那帥金藤卻似聾了,看他目光平視,立正不動,也不知是否在聽人說話,那鐵傘先生道號“晴天遮傘”,眼見對方無禮,心頭自感不悅,便道:“你聽了!
論起座次,我可比你高多了。本人座次一十八,乃是三當家座下十二藥叉將之一的高手‘宮毗羅’便是!你記清楚了么?“
“晴天遮傘宮毗羅”,長長一大串的得意名號,當真繞口令也似,正等著帥金藤出聲贊嘆,突見他張大了嘴,噴出了一聲吼:“奉——上喻!”說著鞋跟又碰出了一響,喝道:“未時到!”
“宮毗羅”吃了一驚,道:“未時到?所以呢?”
好似在回答他的問話,背后六名瞎子全數起立,那“宮毗羅”大吃一驚,正要望后退開,忽見帥金藤雙膝并攏,右手帶頭一抽,七名男子應聲解褲,竟在大殿里坦身露體,露出了毛茸茸的十四條丑腿。
當眾脫褲,意欲何如?黑衣眾人無不目瞪口呆,正要問話,忽聽嘩啦啦之聲響起,這群人竟然就地灑起尿來。
尿水四濺,騷臭沖天,眼看這七人毫無羞恥之心,極盡傷風敗俗之能事,“宮毗羅”
慌忙舉傘遮水,口中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你們瘋了么?”話聲未畢,帥金藤雙手拉褲,喝道:“穿!”七人動作整齊劃一,褲腰高提、雙手左圈右系,便在剎那間穿回了褲子。
黑衣鬼眾啞然失笑,都不知這七人是瘋子是傻子,居然在這兒發狂?正恥笑間,又見帥金藤領隊,七只手掌七飯團,一同拋入七張嘴里,渣巴渣巴連嚼二十一下,便又吞落下肚。
“奉上喻!”帥金藤嘴角沾著飯粒,朗聲喝道:“正統十年臘月二十九未時,中餐完事!”
灑完尿、吃完飯,六名瞎子便又盤膝坐地,逕自念起經來了。黑衣眾忍俊不禁,頓時槌胸擂地,全數哈哈大笑起來,那帥金藤則是含胸拔背,如鏢槍般立在黑布旁,對笑聲充耳不聞。
可憐的七個傻瓜,默默忍受譏笑辱罵,這一切苦心意旨,說明了他們的八字職責,曰:“寸步不離,豈敢有失。”黑衣少年藏身梁上,把這七人的情狀望入眼里,心中暗生同情之意。
天下是座大客棧,躺著睡覺的是皇上,總管權事的叫“大掌柜”,他有六個精明帳房。這六人管了六件事,二當家控兵眾、三當家管禁宮、四當家握廠衛,加上刺探敵后的老五、計算國庫的老六、橫掃江湖的老七,大小權事全給他們抓在手里,無論是六部尚書、抑或是錦衣衛統領,身邊都給他們安插了一個眼線,這就是客棧無孔不入的手段。
鎮國鐵衛就是一個小朝廷,若非這般森嚴殘酷,豈能養出這些木偶也似的殺手?
“很好,人都到齊了。”黑衣少年正自低頭思索,忽聽神像后頭傳來了說話聲,想來是上頭的人到了,霎時全場肅立,再無一點笑聲。
大殿一片寧靜,但聞腳步陣陣,黑衣少年屏氣凝神,極目而望,只見殿后轉出了兩名男子,前頭那人黑衣蒙面,體格胖壯,似比自己還要雄偉,黑衣少年當然認得他,這位便是外門功夫練至頂點的七當家,一身鐵布衫,堪稱刀槍不入。黑衣少年正盯著七當家,忽見身旁白衣怪客直起腰來,這人原本雍然閑適,半躺半坐,此時卻如花豹棲樹,目光一瞬不瞬,只在盯著七當家背后,少年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登時見到了一名老者。
不同于七當家的寬肩厚背,第二人卻是個高瘦老者,他并未戴上面罩,一頭霜發,腰懸長劍,約莫六十來歲年紀,看他身穿大綢,便如大戶人家的員外一般,怎么也不像鎮國鐵衛的人。黑衣少年陡見這人到來,心下卻是一驚,趕忙趴倒梁上,秉住了呼吸。
此行的指揮現身了,他是全場職級最高的人。黃金指環是他的認記,這位便是客棧初創的第一位元老重臣,“劍寒”金凌霜!
老者緩步行上大殿,站到了第四張蒲團,輕舉右手,微微向下一指,霎時在場四十八人同聲坐地,動作之整齊劃一,絲毫不讓帥金藤等人專美于前。
眾所周知,金凌霜出身昆侖,服侍過前后兩代的神劍主人,可說是大掌柜最為信任的心腹。據說昆侖覆滅之后,此人苦練劍法有成,已能在劍上運出半尺青芒,黑衣少年武功雖高,卻沒把握一定贏得過他,更何況此刻高手云集,萬萬不能冒然出手。轉看那白衣武士,目光也甚肅穆,想必也知曉金凌霜的手段厲害。
眾人就座,七當家也盤膝坐上了第七張蒲團。金凌霜游目四顧,眼見全場安靜無聲,緩緩便道:“適才前線傳來消息……”他作勢鼓掌,輕聲道:“襄陽之戰,大獲全勝。”
四當家帶來了好消息,黑衣惡鬼立時拍手鼓掌,掌聲雖響不亂,齊聲而來,同聲而畢,足見四當家御下頗具威勢。金凌霜目光掃過大殿,悠悠又道:“怒匪為奪西南第一大城,先破漢中,后轉荊州,前后攻城不下一十二次,此戰之后,形勢消長,便該是我們反攻了。”
朝廷反攻西北,一統江山便在眼前。黑衣眾鬼便又大聲鼓起掌來。金凌霜笑了笑,又道:“諸位先不必急著鼓掌,你們之中有誰知曉,咱們此戰為何獲勝?”
若要讓場面安靜無聲,最快的法子不是呼喊,而是問一道題目下來。果然四當家垂詢一出,滿場人眾全數低頭。客棧中人出身朝廷,自知“言多必失”的道理。一時間大殿一片蕭條,除了北風呼嘯,余無聲息。金凌霜久居四當家,自也毫不驚訝,當下伸出手指,便朝人群點去。
黃金手指隨手揮來,那帥金藤原本坐地不動,一見頂頭上司伸指定向自己,霎時好似身受隔空拍力,雙靴并攏,啪地一聲亮響,全身肅立,如僵尸般跳了起來。黑衣鬼眾見了活跳尸,無不心下一驚。金凌霜微笑道:“咱們為何會打贏襄陽之戰,說起來和二十三有些干系。”他撇了帥金藤一眼,淡淡地道:“二十三,告訴弟兄們,你過去駐扎在什么地方?”
“奉上喻!”帥金藤又喊起來了,他雙手貼緊褲縫,朗聲再道:“屬下前赴南直隸長洲,至今已達第十年!”
襄陽與長洲相距千里,一處江東,一在西南,彼此怎會相互牽扯?黑衣鬼眾聽得此言,自是滿心詫異,金凌霜也不解釋,逕自再問:“二十三,告訴大家,你這十年在長洲做些什么?”帥金藤把軍靴一并,大聲答道:“未將十年來盡忠職守,只在看管那柄刀!”
全場原本交頭貼耳,陡聽帥金藤口稱“那柄刀”,一時之間,全場鴉雀無聲,好似吃了啞巴藥。
長洲有座大爐,名喚洪武,乃是十余年前神劍誕生之地,此事人盡皆知,只是想到“那柄刀”,卻不能不讓人心中犯疑。殿內諸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人人都想開口問,可話臨嘴邊、卻都縮了回去。宮毗羅咳了一聲,他眼望那塊大黑布,嘶啞地道:“四當家,這……這塊黑布究竟是……是……”帥金藤不便回答,只得轉望上司,卻見金凌霜上前一步,坦然道:“你們猜得不錯,黑布下頭便是業火魔刀。”
大黑布就在面前,望來好似蓋著一桶炸藥,滿場人眾干涸嗓子,全都傻住了。
圍堵勇劍、看守魔刀、遮蔽圣光。這便是“鎮國鐵衛”最最掛心的三樣大事,十年過去了,勇劍不成氣候,圣光僅止謠傳,連魔刀也是不見蹤影,本以為可以太太平平穩渡下半輩子,誰曉“業火魔刀”居然存于人間,甚且早在“客棧”的掌握之中!
金凌霜微笑又道:“諸位,襄陽大戰之所以能夠獲勝!便是仰仗了這柄刀。大掌柜擔心天爐人手不足,這才召集大伙兒同來江南,將魔刀平安運回北京。”眾人中稍有見識的,無不寒了一雙眼,卻還有不曉事的,兀自納悶來問:“對不住,咱還是弄不懂,為何……為河這柄刀放在這兒,便能幫忙打嬴襄陽賊匪?它能千里做法么?”
金凌霜微笑道:“說得好,它確能千里做法。不是這樣,咱們怎么引得開那個人呢?”
餌,這是餌。這下全場都懂了。諸人眼光發直,癡呆之中,卻也把關連看得明白。
業火魔刀出土,專來引誘魔王,有了誘餌,大掌柜便能算定魔王行蹤,讓西南前線的大都督打贏那場關鍵會戰。這確實是一招妙棋,也能反將敵人一軍,讓對方顧此失彼。可是……這招棋也有不妙之處,它好像有個名目,叫什么棄……什么保……棄車保帥?眾人大驚失色:“老天爺!難道大掌柜要咱們集合長洲,便是要對付秦……秦……”沒人敢說那個名字,卻只有金凌霜笑瞇瞇地說了:“沒錯,正是要對付秦仲海。咱們加把勁兒,好好讓人家見識一下客棧的待客之道,懂了么?”
大事不妙,襄陽既然敗北,魔頭八成來到了江南,四下陰森,好似那跛者隨時會冒將出來,全場高手毛骨悚然,連梁上少年也感到了涼意。猛見一人手持鐵傘,慌張站起,正是那“晴天遠傘”宮毗羅,聽他喊道:“因達羅,快快快!趕緊砸爛這柄刀!別讓魔王拿走了!”
一名黑衣人聞聲起立,此人身高體壯,宛若巨人,手上卻拿了一只朱紅寶棍,想來便是十二神將中的“因達羅”了。他沖上前去,一棍便朝黑布砸下,卻又聽得一聲怒喊:“停!”
帥金藤高舉右掌,單手擋住了朱紅寶棍,這下功力一顯,果然極有門道。不過眾人心慌意亂,誰都沒心思喝彩,那“宮毗羅”吞了口唾沫,慌道:“請問四當家,這東西好生邪門,你怎不讓因達羅下手毀去?”
神劍魔刀一母所生,兩柄神兵并駕齊驅,傳說“業火魔刀”引人入魔,小孩子拿了可以殺人,弱女拿了可以伏熊屠虎,如果落到真正的勇士手里,天下卻是什么個慘況?眾人想起魔王的兇貌,無不齊聲高叫:“快啊!快快毀去這柄刀啊!”
金凌霜笑了笑,搖頭道:“傻小子,你想害死因達羅么?”眾人滿面疑惑,不解其意。金凌霜手指大黑布,淡淡說道:“若想毀掉魔刀,第一步便是要掀開這塊大黑布,先瞧瞧它,之后再拿著鐵棒重重砸向刀刀,諸位說是么?”
不掀黑布,自然不能下手毀物,這話再平常不過了,眾人都是點了點頭,金凌霜含笑道:“諸位,當年歐陽南便是第一個摸到魔刀的人,你們可知他的下場如何?”
歐陽南便是鑄鐵山莊之主,也是打出神劍的一代宗匠,眾人聽得大名,莫不心生凜然。一片寧靜間,只聽金凌霜嘆道:“他瘋了。”眾人驚道:“瘋了?”
金凌霜微微嘆息,道:“十年前彗宇橫空,東廠造反,魔刀便在動亂中出土,那一夜歐陽南目睹魔刀降世,卻也給業火燒成了重傷。此事你們可曾知曉?”多年前“洪武天爐”忽生大火,非但燒裂了爐身,也焚盡了爐畔樹林,帥金騰等七人長年鎮守爐門,自是深知典故。只是諸人職在看守魔刀,雖聽上司提起典故,卻也不便言語。只聽金凌霜又道:“那夜歐陽南身受重傷,動彈不得,但病榻間輾轉反側,就是放心不下那柄刀,第二日便吩咐徒弟鞏獅兒,命他將魔刀帶回府里,他要親自藏入劍墳。”
“鑄鐵山莊”乃是武林第一鑄劍世家,如今的少主歐陽洵更是朝廷冊封的兵器使,眾人聽起典故,自是興味盎然,金凌霜又道:“鞏獅兒聽師父說得鄭重,第二日午后便親去天爐查訪,誰知這么一瞧,便惹出禍來。”諸人廠衛出身,多是幸災樂禍之輩,聞得此言,眼角無不泛起了笑意,紛紛問道:“什么禍事?”
金凌霜嘆道:“魔刀不見了。”
“不見了?”諸人異口同聲,心下自是大感驚奇,金凌霜頷首道:“正是不見了。那時鞏志進了天爐,眼看滿地鐵渣,卻無寶物的蹤影,慌張之下,便急急上秉師父,歐陽南一聽東西無故消失,自是勃然大怒,也不聽徒弟的分說,便硬派他一個監守自盜的罪名,痛加責備之余,更要他把東西交出來,否則便要逐出師門。”
眾人聽這鞏獅兒倒楣之至,無不干笑幾聲,那“宮毗羅”道號“晴天遮傘”,聞得此言,卻是心有靈犀,聽他贊道:“好一個鞏獅兒,這人膽識不同凡響,居然連師父的東西也敢偷!都說家賊難防!厲害!厲害!后來呢?”晴天遮傘,見不得光,這“宮毗羅”果然滿腦子的黑暗,卻聽金凌霜冷冷地道:“你說話得留神些,這位‘鞏獅兒’便是鞏志,他若是這等無恥宵小,豈能受大都督重用?”
龍手大都督有四名隨身參謀,參與機要,鞏志正是其中之一,沒想這人竟是長洲煉鐵師出身,外號還叫什么“鞏獅兒”。那宮毗笑道:“哎呀!開幾句玩笑而已,別誤會了。鞏參謀生平正直,我早料到他是給人栽贓的,厲害,厲害。”
金凌霜見慣了順風使舵之輩,聽他改口改得生硬,卻也不以為意。正要再說,卻聽一人笑道:“妙極!妙極!我知道了!我知道是誰偷走魔刀的了!”說話那人法號“珊底羅”,十二神將排行第七!只因下巴外突,客棧上下多昵稱為“焉知非福”。金凌霜哦了一聲,冷冷地道:“你曉得誰偷的?說來聽聽吧。”
那人哈哈大笑,拱手道:“四當家,您老人家總是不居功啊。看這手法天衣無縫,當然您親自偷取的吧?事成之后,順手再嫁禍給鞏獅兒,神不知、鬼不覺、陰險狡詐,專挑人性弱處著眼,當真讓人敬佩啊!”眾人聽他言之鑿鑿,無不目望金凌霜,眼中露出佩服之色。
金凌霜大為惱怒,冷冷地道:“客棧是哪一年創立的?”
眾人啊了一聲,這才想起客棧創立是正統朝的事兒,那魔刀出土卻該是景泰朝的事情,眼看金凌霜目光滿是鄙夷,那“珊底羅”不禁臉上一紅,天幸自己戴著面罩,否則更加無地自容了。
客棧失馬、焉知非福,這等蠢人少一個是一個,“珊底羅”開口丟丑,便聽“宮毗羅”接口道:“那倒可惜了,這個案子做得好生漂亮,卻原來不是咱們客棧下的手。依此看來,這案子必是怒蒼山的‘御賜鳳羽’下的手,對么?”御賜鳳羽老謀深算,輕功高絕,若要行竊栽贓,自是易如反掌,眾人正要稱是,卻聽金凌霜嘆道:“唐士謙當年還是正教掌門,人稱‘青衣秀士’他隱瞞匪逆身分都來不及,怎會下手來奪魔刀?”
十年前怒蒼山還是一片廢墟,五虎上將分居四方,確實無力劫奪魔刀,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眾人無不睜大了眼,紛紛來問:“到底是誰偷的?可是少林方丈么?”
金凌霜勉力按耐性子。他昔年是昆侖第二交椅,門中雖有急功近利之徒,卻少有愚笨之人,聽得一群笨蛋連番開口,不免內心微怏,搖頭道:“你們別再猜了,魔刀既非鞏志監守自盜,也非外人偷取,它是歐陽南自己盜走的。”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大感驚疑,連梁上的兩名君子也是微微一愣。聽那珊底羅驚道:“這不是荒唐么?這歐陽南既然打出了魔刀,那柄刀便是他的東西,他想拿便拿,愛扔便扔,干啥要偷?”同伴天真爛漫,宮毗羅登時笑道,“還不懂么?歐陽南的武功才幾兩重,哪能保得住魔刀?他這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明里嫁禍給徒兒,暗地卻把魔刀藏起來!哈哈!哈哈!厲害啊厲害!”
晴天遮傘,見不得光,宮毗羅心腸雖黑,果然看得穿所有陰謀毒計。眾人心下一凜,方知歐陽南心機深沉,想他自己無力保住魔刀,便偽稱東西給徒兒盜走,來日若有武林高手上門逼問,他便推稱不知,確實是條釜底抽薪的妙計。
客棧失馬,焉知非福,那珊底羅愚笨至極,卻還沒聽懂道理,蹙眉便道:“不對啊,這柄刀既然是他自己偷的,他又為何來責罵徒弟?他不怕徒兒造反么?”宮毗羅哈哈笑道:“傻子!不犧牲自己徒兒的令譽,哪能取信于外人?這歐陽南好毒好辣,為了保住魔刀,不惜讓自己的徒兒背黑鍋,說來咱們客棧該請他來當軍師才是,哈哈!哈哈!厲害啊厲害!”
世上最慘的事,莫過于給人栽贓,更何況下手之人還是自己的師父?眾人聽得鞏志成了替死羔羊,無不暗暗搖頭。珊底羅蠢得無救,宮毗羅卻又精得發黑,金凌霜越聽越惱,冷冷便道:“你們全說錯了。歐陽南是拿了這柄刀沒錯,不過他并非刻意嫁禍給鞏志,他沒這般陰毒。”
眾人大感詫異,紛紛問道:“此話怎說?”金凌霜淡淡地道:“道理再簡單不過了,他根本不知是他自個兒偷取了魔刀。”眾人聽得此言,莫不笑了起來,金凌霜又道:“當年我聽大掌柜提起此事,心下也感不解,以為他有意玩笑,事后問過鞏獅兒,才知事情真是如此。”
他開口說話,眾人便又靜了下來,聽他道:“當時魔刀不翼而飛,鞏獅兒也蒙上不白之冤,他推測案情,要不門內有人捷足先登,搶先一步盜走魔刀,再不便是師父老眼昏花,其實爐內根本沒有寶貝。他身處嫌疑之地,有心查個水落石出,便找來了衙門的洪捕頭商量。”
場中一片寧靜,連兩名不速之客也只伏梁不動,都在專心聽講,金凌霜又道:“當時東廠政變,朝廷大亂,長洲知州上北方述職去了,地方上便屬鞏志最大,他私下找來了長洲的捕頭,請他安排眼線,牢牢釘住門內上下,想來賊人瞞得過一時,卻瞞不過一世,久而久之,定會露出馬腳。”珊底羅呵呵傻笑道:“會露出馬腳的哪算賊,那是蠢賊。”
金凌霜淡淡又道:“也許如此吧。果然那位洪捕頭足足查了一個月,全都找不到可疑人等,只得依實告訴了師爺。鞏志身受師父猜疑,偏又無法洗刷,自是煩惱不已,那洪捕頭安慰道:”你也別慌,我瞧尊師也不見得真個疑心你,否則他又何必每晚親自出馬,查訪賊子的蹤跡?‘“眾人心下一凜,均知上司說到了關鍵處,宮毗羅冷笑道:”老家伙為德不卒,這可現出原形了。“
金凌霜點頭道:“當時鞏志一聽內情如此,便也留上了神,趕忙再問詳情,這才知道師父每晚三更之時,必會離莊出門,行蹤頗為隱密。只是洪捕頭知道他是苦主,身分又高,自也不好盤查。鞏志精明過人,隔夜眾人熟睡之后,他便暗中跟隨師父,果見他三更半夜悄悄出門,卻不知要去何處。鞏志一路隨著師父,師徒兩人一前一后來到深山,這才見到歐陽南從地底下掘出一柄刀,之后抱著魔刀歡歌載舞,鬧了大半夜之后,方才把刀埋了回去。”
眾人滿心納悶,全在猜測歐陽南的用意,金凌霜又道:“當夜鞏志見了異狀,自是大感驚訝,不知師父在弄何玄虛。第二日早,他趁機旁敲側擊,向師父探問魔刀下落,老人家一聽寶物二字,卻又發了脾氣,狠狠賞給徒兒一頓白眼。”眾人聞言便笑:“這鞏志真是老實,吃虧吃大了。”
金凌霜嘆道:“鞏志是個孝順的人,他起先深感悲憤,以為自己做了師父的替死鬼,只是隔了幾天,卻又察覺另有隱情。他每晚跟隨師父,發現老人家非但夜夜出門,把玩魔刀的時光更是越來越長,到得后來,居然三五天不見人影,可回來之后,卻總是神思恍惚,問起他去哪兒了,他卻一臉茫然。至此鞏志已然明了,師父確實不知魔刀的下落,因為他早已失心瘋了。”眾人議論紛紛,各有不信之意,宮毗羅冷笑道:“騙小孩的瘋話,這對師徒串通好啦!”
金凌霜也沒反駁,自顧自地道:“短短一年不到,歐陽南晨昏顛倒,白日里睡至中午,夜半卻來出游,好似蝙蝠一般。鑄鐵山莊上下都知有異,卻也不敢聲張此事,都怕給人聽說了笑話。鞏志有心替師父治病,便私下托人前去戰場,盼能找回失蹤已久的大公子,或能以親情摯愛喚醒他。”
眾人多不知歐陽南還有個兒子,此刻聞得鞏志的孝心,自都悻悻以對。珊底羅呵呵笑道:“后來呢?魔刀便給四當家偷走了?”金凌霜斜睨他一眼,搖頭道:“天不從人愿,鞏志雖然孝順,朝廷與怒蒼卻擇戰開打,天下爆發大禍,師弟回不了家,師父也只能白日里正經、半夜里瘋狂,日夜荒唐過下去。待得怒蒼崛起,改朝換代后,歐陽南的瘋病益發沉重,一日大刺刺地扛著魔刀回家,說要北蕩少林、西滅怒蒼,自稱武林盟主。當時師父力氣大得怕人,幾十人都拉不住,鞏志嚇得傻了,他聽說本朝武功第一的大都督恰在江南,便急忙向他求援,之后真龍出手,一舉降伏了歐陽南,魔刀的消息這才傳了出來。”
眾人聽得大都督出手,自是面露敬意。此人武功高絕,雖不以天下第一自居,卻也差相仿佛了,想來歐陽南縱使左手神劍、右手魔刀,伯也要給打得滿地找牙。
金凌霜又道:“伍爵爺制服了歐陽南,便也將魔刀帶回北京。他見這柄刀滿是邪氣,便想下手毀去,奈何前后拖了半年,每回找了匠人下手,這些工匠卻是偷的偷、盜的盜,反而引發無數事端,大都督自知鎮不住魔刀,又伯家中妻小給魔物引誘,無奈之余,只好將這柄刀交給客棧,由大掌柜親自看管。”奇事接踵而來,眾人偷眼來看大黑布,想起魔刀如此神奇,內心雖感害怕,卻也隱隱生出一股期待,就盼一會兒能親睹魔刀真貌。雖無寸尺覬覦之心,但能瞧上一瞧、摸上一摸,總算也不虛此行了。
金凌霜又道:“魔刀主宰七情六欲,見到魔光之人,無不想據為己有,只是魔刀再神奇百倍,卻也奈何不了大掌柜。他手握神劍,乃是天下唯一不受惑之人,也是因此,他并不似伍都督那般忌憚魔刀,當下便起意藏入天爐,留待來日大戰之用。”
眾人頷首稱是,看這柄刀威力果然不凡,居然能左右千里外的戰局。想起襄陽戰事已定,自是暗贊大掌柜見識高遠。只是贊歸贊,想起跛者將至,卻也不免心生害怕,紛紛問道:“請問四當家,大掌柜什么時候到?”
魔刀出土,魔王將至,此時大都督人在前線,唯有仰賴大掌柜出手,方能克制魔頭。
眼見眾人屏息以待!金凌霜卻搖了搖頭,道:“抱歉了,大掌柜很忙,沒空過來。”眾人聞言呆傻,一時面面相覷,慌道:“沒空……他……他在忙什么?”
金凌霜淡淡地道:“他說他得去見一個絕世美女。恐怕抽不出空來。”宮毗羅驚道:“美…美女?她……她是誰啊?”金凌霜搖頭道:“我不曉得,大掌柜沒說姓名,我也不方便問。”
操……死定了……
這十年關于“跛者”的傳說不計其數,據說這人什么都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飛的爬的,管他公母黃綠,飛禽走獸,一旦向他挑戰,都切瓜砍菜似地剁得稀爛。天下間除了龍手都督本人,誰也不敢與他單打獨斗。可憐那一篇又一篇故事從幸存高手口中傳出,總讓聽過的人夜不成眠,最后逼得朝廷下達禁令,嚴禁提及此人名諱,否則戰士心存害怕,來日要如何面對魔王大軍?想起要獨力應付魔王,黑衣眾鬼一時如喪考妣,沒戴面罩的一臉鳥云,戴著面罩的黑臉驚長,都覺祖上不積德,這才倒了大霉。
“操你媽*!”猛聽腳步聲急急響起,一名高手沖了上來,喝道:“老子在戰場沖鋒陷陣,大掌柜在大后方猛操女人!橫豎是死!老子今日決意反了!”刷刷刷,金光閃動,六道金輪脫手飛出,直向大黑布而去,來人以死相拼,竟要下手搶奪魔刀。聽他吼道:“大家上啊!左右是死,早晚是死,不如干掉姓金的走狗,總強得過拼上秦仲海啊!”
真正硬底子的高手來了,黑衣少年大為振奮,自知來人是二當家手下,客棧座次第九的“諸葛天環”,仗著一手“諸葛九連環一的功夫,這人打遍川中無敵手,連峨眉掌門嚴松也敗在他的手里,足見武功如何。
須臾之間,諸葛天環拋出六道金環,直朝黑布飛去,本人雙環護身,一個筋斗飛來,便已躍至黑布上空,隨時能掀布奪刀。
“鎮墓獸……”金凌霜雙手攏袖,淡淡地道:“結陣。”
六道黑索閃過,索環相交,六響同鳴,如一聲出,竟打得六枚金環倒彈過來。諸葛天環自知危在旦夕,索性豁出命來,對金環不閃不避,反而下手來掀黑布。
魔刀到手,強弱易勢,仗著天下第一刀的神威,諸葛天環必能扭轉全局。
“帥金藤……”金凌霜蹙眉嘆息,搖頭道:“抓人。”
嗡地輕響傳過,帥金藤拿出了血琵琶,伸手一扣,琴弦已然射出,眼看便要殺人封喉,破體見血,諸葛天環怒道:“泥娃娃的小玩意兒!滾了!”手中金環一晃,大環生小環,一分為二,當地一響,雙環交扯,竟在半空鎖住琴弦,時機算得極為精準。
帥金藤琴弦被鎖,對手身形卻已墜落,隨時便會降落黑布之上,陡在此時,帥金藤伸指輕撥,琴音裊裊,手中卻傳出了一股凌厲內勁,那琴弦本給雙環絞住了,此刻卻如毒蛇昂首,正中對方胸口。諸葛天環為救性命,只得倒飛閃避,卻也被迫遠離了魔刀。
眼看對方墜下地來,猛聽繃地一大響,四弦一聲如裂帛,帥金藤立抱琵琶來遮面,竟彈了一曲“十面埋伏”出來。琴音大起,嘈嘈切切,五弦紛飛如密雨,倏忽間人影飛動,廣陵客當先震開了子母金環,跟著身形旋如舞蹈,起跳、回旋、飛踢,右腳后抬,正中敵人胸口。
看這位帥副統長相含糊,手下毫無含渾之處,無怪會給大掌柜請來鎮守業火魔刀。黑衣少年暗暗贊佩:“好身手,這二十三武功不算太差”一黑衣少年自己勤修苦練,傲氣過人,能給他稱做“不算太差”,那已是江湖第一流的境界了。
諸葛天環座次第九,此時身子卻倒飛而出,帥金藤武功竟是略勝一籌,他打敗了九當家,忍不住振臂高呼:“帥!”正慶幸得勝,驚見諸葛天環身子飛落,卻是朝大黑布壓下,他心下一驚,慌忙哭道:“衰!”
諸葛天環雖敗不亂,正要去掀黑布,須臾間六條長索飛射而出,半空控住叛徒,但見諸葛天環四肢被俘,其中兩條更勒住他的頸間,一左一右,逼得他舌頭外吐,想來隨時都能扯斷他的頸子。
六道輪回陣!最后一道機關現出,來勢卻是如此之快。黑衣少年雖然自忖武功高強,此刻見了六道陣法的嚴密精巧,卻也不免大為震驚。據說這六人為求心念相通,不惜自毀雙目,是以聯手出招時毫無縫隙,更見無上威力,看來這趟路要能順利奪刀,必有無數麻煩。
正忖量如何對付敵眾,忽見那白衣武士轉面過來,口唇低動,輕輕向自己訴說兩個字……
歇……歇……謝謝?黑衣少年大為訝異,不知他要謝什么,正于此時,喀啦一聲巨響,不知怎地,大梁好似給砍了一刀,泥沙紛墜,屋梁斷裂,黑衣少年大吃一驚,霎時腳下一空,便已失足摔下。轉看那白衣武士,卻已逃逸無蹤了。白衣武士拿著自己當墊背,黑衣少年自是氣得七竅生煙,還不及應變,猛聽一聲怒吼:“有刺客!”
梁上君子現身,梁下立時響起一片怒喝,鏗地一響,寒劍出鞘,金凌霜本人已然縱起出招,此人年過六旬,身手卻矯健如少年,區區一個起跳,劍尖蕩如蛇信,裹住了身周上下,勢道十分厲害。轉看其余黑衣鬼眾也已跳躍起身,一時鐵傘、鐵杵、鐵槌紛紛閃動,全來包圍黑衣少年。
此時四面八方全是兵器,六道輪回陣與那只血琵琶包夾,隨時都要讓自己掛彩。黑衣少年半空墜落,金凌霜卻已飛身直上,雙方一個下墜,一個起跳,三尺之內便要對面照會,黑衣少年臨危不亂,但見他半空后仰,雙手繩索射出,勾住了氣窗,一拉一扯間,全身閃過紫電,身子宛如飛箭,便從窗口倒飛而出。
砰地一響,木屑紛飛,氣窗給撞出了一個大洞,廟外喊聲四起,屋檐上幾名探子已給敵人踹了下去。廟中高手大驚失色,正要出廟追敵,金凌霜猛地提起手來,喝道:“鎮墓獸結陣、帥金藤護刀!余人看守古廟內外出路!”眾人醒覺過來,這才想起“調虎離山”
幾個字,要是廟中空無一人,魔刀無人看管,哪可大事不妙了。金凌霜指令既出,逕自還劍入鞘,轉身便朝山神像走去。
此時若想下手偷取魔刀,沒有比神像后更容易的地方,“宮毗羅”等人隨行保駕,一行人來到神像后方,赫然便是一陣低呼。
只見紅磚滿地,神像后頭的廟墻竟爾破了個大洞,看雪花隨風舞進,尚未在地積疊,想來這洞新生不久。眾人紛紛醒覺過來,方知刺客共計兩人,一個是誘餌,另一個才是正主兒,倘若金凌霜晚個片刻警覺,魔刀便要給人盜走了。當于諸人分從墻洞躍出,四下察看可疑線索。
滿地破磚爛瓦,一片狼藉。金凌霜細看四遭,他見其中一塊磚完好無缺,當即俯身拾起,但見磚頭正面受了一記刀痕,受力沈猛,磚身雖然不損,卻引得上下磚石坍塌倒地。
“珊底羅”最是膽小,陡見這等刀法,不由大驚道:“四當家!這……是不秦……那……
那怪物來了?“金凌霜不動聲色,他伸手喚來一人,卻是十二神將排名第一的招度羅。
招度羅面貌陰沈,耳大如鼠,只因身材不滿五尺,便給大掌柜匿稱為:“一目了然”。明里是說他身形瘦小,一目便得視之,暗里卻是贊譽他辦事牢靠,凡事于他眼中,一目了然。
招度羅形貌雖不稱頭,舉止卻極見沈斂,想來是真正的廠衛能人。金凌霜俯下腰去,低聲道:“殿下行蹤如河?”招度羅附耳過去,細聲道:“各地分舵來報,有人說她身在九江,有人卻說她出現在山東,沒人說得準。”
兩人低聲交談幾句,金凌霜取過紙筆,匆匆寫了幾字,跟著火漆封印,反手便交給了招度羅。眾人久在客棧,眼見四當家如此慎重,想來是要與北京聯系,宮毗羅大喜道。“四當家,您要搬救兵么?”金凌霜淡淡地道:“信文一來一往,少說要二十個時辰,這當口我能向誰討救兵?”
諸人心下一寒,全都沒氣了。珊底羅喘道:“四當家,究竟誰來了啊?”金凌霜將磚塊拿了起來,淡淡地道:“放心,這不是火貪一刀,而是排名第二的那柄刀。”眾人納悶道:“第二?”
金凌霜嘆道:“刀中之皇,托帕金玉。上月大掌柜飛鴿傳書,通令各地分舵迎接一位大人物,咱們也許是遇上這幫人了。”聽得來人身分如此,眾人反而更加忌憚。想起一個魔頭便能要掉自己的小命,卻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大人物”過來覬覦神物,一時內心無不發顫。
為國捐軀是死,犯上殺人也是死,宮毗羅號稱晴天遮傘,自是不愿坐以待斃,顫聲便道:“四當家,強敵紛至,這……咱們……咱們還有援軍么?”
軍心動搖,金凌霜卻無意多加解釋,只撇眼眾人,反問道:“你們在怕什么?”眾人嚅嚅嚙嚙,一個個把頭低了下去,無言以對。金凌霜又道:“我問你們吧,設若要與文楊武秦單打獨斗,你們選誰當對手?”怒王兇狠恐怖,大掌柜陰險毒辣,沒一個好應付,眼看眾人縮頭寒聲,無人能答,金凌霜把手一揮,淡淡地道:“七當家,替他們選吧。”
“泥梨耶啊!”背后一聲怒號發出,但見七當家跨正馬步,雙掌合印擊出,神通佛力所向之處,卻是那古廟磚墻。
在四當家的注視之下,一聲悶響傳過,磚墻隱生裂痕,碎聲剝剝,陰勁如藤蔓四下疾走,須臾間整面石墻滿布裂紋,仿佛妖魔鬼面,嚇得黑衣人眾一齊望后退開。
七當家收功止力,緩緩舒出一口長氣。但見他雙臂交叉,右臂在上,雙掌各以拇指輕壓小指甲,余指各呈三鈷形,此即佛門密法之一,軍奈利明王大手印。場中高手如云,或能額碎青石,或能空手斷劍,但如此凌厲的陰勁,卻是生平所僅見。
黑衣諸人內心懼怕,竟然忘了喝采。宮毗笑道:“四當家,這……這就是泥梨耶?”
金凌霜淡淡地道:“沒錯。十八地獄經,一層一招大手印。”他撇了七當家一眼!問道:“地獄共分十八層,老七下到第幾層了?”七當家大聲答話:“我受限資質,忍心有限,只能下到第九層。”
金凌霜微微“笑,他拍了拍”宮毗羅“的肩頭,輕聲道:”懂了么?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咱們的頭兒連第十八層地獄都下去了,你們選在他這一邊,那還有什么好怕的?“
一統朝廷三大派的人物,豈同易與之輩?想到了大掌柜的手段,黑衣人眾自是冷汗直流,只是怕歸怕,轉念想到敵人也是這般畏懼他,心里居然多了幾分慶幸。
時在午后,大隊人馬不再多言,旋即上路。六只鎮墓獸腰懸繩索,自將魔刀延地拖出。其余各人各有所司,前導、居中、斷后,便也分批離去。
主隊人馬走了,只是金凌霜行事小心,卻還留了幾個探子下來。廟前廟后,里里外外,各有探子駐地看守。大雪飄落,萬籟俱寂中,遠處小溪寒封冰凍,雪花層層堆疊,一寸、兩寸、三寸,越堆越高,探子來來回回,始終不肯離去。
一柱香、兩柱香、堪堪要到三柱香,猛聽喀啦一聲碎脆,厚冰破開,溪水里坐起一只濕淋淋的僵尸,此人頭戴黑罩,滿面冰雪,身上更結了一層薄薄寒冰,他用力扯下面罩,仰天大口嗆咳,險些給溺斃了。
整整等了兩柱香時分,最后一名探子方才離開。金凌霜老謀深算,辦事確實牢靠。
黑衣少年手腳僵硬,勉強滾出冰凍溪水,他緩緩爬起身來,揮動手腳驅寒。
非常險,適才古廟高手云集,四當家與七當家聯手夾攻,加上六只鎮墓獸從旁掠陣,自己武功縱使再高一倍,卻也萬難脫身。也是為此,他才必須躲上一躲。
打了一套拳法,黑衣少年逐步驅出體內寒氣,他斜自去瞧那座古廟,赫見泥墻滿布裂痕,仿佛一張大蜘蛛網,爬滿了整面廟墻。
“泥梨耶?”黑衣少年哦了一聲,微微頷首。他凝視破廟,忽然童心大起,他揚舉右拳,扎開馬步,霎時吐氣揚聲,霹靂一聲龍吟,正拳已然隔空擊出。
紫光彌漫,拳力刮出勁風,威力所過之處,地下白雪飛散,竟給拳風逼出一條長長的痕跡,黑衣少年收拳回力,淡淡說道:“少林禁傳神功…”拳風撞上廟門,聽他哈哈大笑:“值得見識!”
笑聲大起,凌厲拳風隔空撲上墻磚,第一塊磚受力滾落,第二塊隨之坍塌、第三塊墜地散倒、第四塊、第五塊……須臾間煙塵彌漫,梁柱折斷,整座古廟竟給黑衣少年一拳擊垮,成了一片廢墟。
古廟年久失修,先遭白衣武士撞墻而出,建筑大損,隨后七當家神功裂磚,最后再挨了黑衣少年一拳,終于土崩瓦解,再不復存。黑衣少年哈哈大笑,他活動了筋骨,又成了那只精力彌漫的虎豹。便又去尋地下的火燒痕跡,預備跟蹤而去。
反覆找了半晌,地下那條火痕卻失了蹤影,黑衣少年倒也不慌不忙,只從懷里取出一只油布錦囊,珍而重之地打開,跟著低頭納讀:“真龍之子……為謀先機,君當北趁揚州,布置周詳……謹頌順綏……”
“反楊十大臣,善穆義勇人。”
爾虞我詐的人間,朝廷巍峨如高山,怒蒼翻騰如大海,便連這張字條也像荒漠的海市蜃樓,時時讓旅人心存希望,卻又時時引人失足墜下流沙。
不必相信誰,此身宛如月夜孤舟,想要闖過面前的汪洋大海,唯有仰賴自己的拳腳。
心念于此,龍爪一個緊握,功力到處,已將錦囊捏為一手碎屑。
解下面罩,目望北方,黝黑的面孔雖然年輕幼稚,卻也顯得十分志氣,十分無畏。
京杭運河第三站,世稱月城揚州。那兒有魔刀、有魔王、有白衣武士、有鎮國鐵衛……總之不論這場除夕圍爐來了多少客人,他都不會缺席。
無息間,袖中兩道寒光緩緩送出,赫是兩柄袖劍。
龍牙已現,森銳異常。他檢視袖中短劍,察看腰間鐵鞭,待見全身兵器整齊無缺,便即啟程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