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那層讓視線不清的垂帳消失,所見到的,也沒有什麽不同。
裏麵,的確是秋長風那張臉。
“長風,你傷勢在身,快點歇息罷,千萬莫再勞神傷形……”
“你也歇了罷。”
這算什麽,這是什麽?“啊——”
“小海!”
“……小海?”
誰的喊聲,誰的叫聲,誰抓住了我,誰能抓得住我?我想掙脫一切,我想……毀滅一切!“啊——”
“小海!”
“小海,小海!發生了什麽事?……這是怎麽回事?”
許多種聲音在我耳邊,許多道影像在我眼前,交相混雜,織成一個魔樣的獸,叫囂著要把我吞噬,把我撕碎……“啊——”
“小海!小海,看著我,看著我,快看著我!”有人的聲音蓋過了我的,顫動著恐懼和戾意,“你對她做了什麽,你對她做了什麽?你這個賤人!”
“你罵我?你竟然為了她,罵我?”
“小海,我在這裏,乖,我在這裏,小海,小海,小海……”
“秋長風,誰才是最能幫助你的人,你居然還不清楚?這個女人除了巫術,能助你什麽?”
啪!
“秋長風?!”
“把這個賤人和她的所有隨從都給本王關起來!如敢逃逸,格殺勿論!”
“啊啊啊——”
“小海,我的小海,天呐,小海,你會殺死我!”
這些人在說什麽,在叫什麽,在吵什麽,在喊什麽,在哭什麽……我不想聽不想理不想不想……我什麽都不要想……
“小海——”
那個在馮婆婆護圍下蹣跚學步的,是小小的滄海罷?我追上去,卻總是不能與她們同步。“婆婆,等我!”
“滄海,你要學會自己走路,要大膽的走,不要擔心,婆婆會扶著你,摔痛了,婆婆也會替你呼呼,來,邁腳!”
婆婆恁樣的嗬寵,卻隻對著她懷裏的小小人兒,不肯分一抹疼愛目光給我,婆婆……
另一邊走來的,是娘麽?她旁邊的那個人,是誰?
“擎宇哥哥,川兒有寶寶了哦。”
“真的?川兒有孕了?我要做爹了?”
“你看你,擎宇哥哥,又不是第一次做父親,還這樣高興?”
“川兒,那不同的,不同的!這個孩子將是川兒生的,是不同的!”
“呀,別讓天兒聽見,他會難過哦。”
“好,我們還會一樣疼天兒,但是,川兒,我們當真要有寶寶了是不是?”
“是,擎宇哥哥!”
“川兒,好川兒……”
“娘!娘!”我迭聲喚娘,娘旁邊的那個男人,我知道他是滄海的爹,我也叫了他。可是,他們正在為一個還沒有出生的生命喜悅不勝,都無暇回頭看我一眼,一眼就好……
“娘,娘……婆婆……娘!”抱抱我,快來抱抱我,我好冷,好痛……我以為,我已經堅強,但,還是痛啊,痛啊……“啊——”
“小海,小海,不要叫了,小海!長天,你還不為她醫治?她再這樣喊,嗓道便要壞了……”
“你閉嘴!”
“姓傾的,你……”
“若不是你,她怎會如此?這世間,誰能把她傷到如此?”
“我知道。”
“知道就出去,我需靜心為她施醫!”
“我要守著她!”
“那就給我安靜!她脈相紊極,可能會影響到她腹裏妊胎……”
我聽得見外麵的聲音,也分得清那些聲音的來源,卻睜不開沉重的眼瞼。我像是又回到了被人抽血的時光,連抬一根手指的氣力也已失去……
娘,娘,娘!難道你隻愛爹,不愛小海了麽?娘,快來,快來抱住小海!
“小海,娘來了,不要哭了,乖乖的睡。”
“娘?”
“是娘,娘來了,小海,娘在這裏。”
我偎進那個最溫柔的懷裏,兩手各緊緊握住一角衣衫,摒去了所有雜音,進入深睡。
“小海,你太任性了哦,怎麽可能不顧寶寶呢?娘誤會你爹爹的時候,也沒有忘記護著你。這一次,如果不是娘來了,你的寶寶就要沒了呢,真是該打。”
娘還在,娘真的在。確定了這事時,我歡欣笑出。
“小海,你要醒了是不是?快點醒來罷,你再不醒,天下當真要大亂了。”
管豔姐姐現在說起話來,怎比冷蟬兒還要顛三倒四?我呶了呶了嘴,偏不睜眼。
“小海,壞小海,你給本姑娘將眼睛張開!”
偏不!我闔緊了眼。
“小海,川兒的寶寶好可愛哦。”娘的笑聲如風過串鈴,柔軟的指腹按在我頰上額上,“小海的管豔姐姐,我的小海最可愛是不是?”
“是,最可愛,也最折騰人。川姨,您就讓她醒過來罷,不然,外麵有人要大開殺戒了!”
“殺人?殺人不好,殺不不好,小海,殺人很不好!”
“誰殺人?”我問。
娘不待答,有人“哇”叫一聲,就跑得不見人影,“小海醒了!小海醒了!不止是出聲說話,眼睛也睜開了,快來人,快去稟報你們的國君!”
這管豔姐姐,好吵。“娘,她在做什麽?”
“去告訴惹小海生氣的那個人,小海醒過來了。”
“她……”
“他是個壞東西!他惹小海生氣,娘生他的氣,娘把他趕開了,不讓他看我的小海。”
我,又把眼閉上。一提起那個人,一想起那個人,漫天而來的,是全身血液盡如失去的無力。他不止能讓“雲滄海”這個名字消失,還能把雲滄海殺死。
“小海……”
他來了。
“小海,睜開眼,你必須睜開眼,才能明白一切。”
我不要。
“小海,娘在這裏,沒有人敢欺負你,你就看看壞東西罷。不過,有兩個壞東西呢,哪一個是真的?”
我倏然啟眸。
“小海……”
……秋長風?我翻起身,手在心之前,撫上他眉間那道刀刻般的深紋。但,去不掉。“這是什麽?”怎幾天間,他就長了一條皺紋出來?
秋長風凝望著我,眸裏是兩汪宛被火洗過的黑夜,“先別管它是什麽,去看地下這個人。”
他抬足,將跪在腳下的一人踢轉了過來。
“秋長風?”另一個秋長風?
“一直以來,他就是我的那個替身,從京城返回西衛的儀仗,上一回領兵出征,及多回外出做一些例行的公事,都是他替我。他的存在,明月、秋水、長天都知道。我也想過要讓你見上一見,卻並不以為有多重要,便擱置了下來。”
“在你王帳裏的那個人,是……”
“前一段時日,我巡軍營之際,被突然驚蹄的軍馬輕微擦傷。因那匹軍馬是中了獸蠱同,為防蠱人沒有忌憚地將此手段擴延亂我軍心,我帶著得多,按所獲的蛛絲馬跡離營追剿。你去的時候,我和得多都不在營內。”
“他……他怎麽會和水若塵聯手騙我?他……”
“你自己來聽罷。”他從床前的小案上取了一枚棋子,打在了另一個“他”的穴道上。
“……秋長風,枉你是秋長風!”那人喉間出聲,先低後揚。以秋長風的聲音,秋長風的臉,叫著秋長風。“你不是別人,你是秋長風!你是完美無缺與生俱來就要讓眾生臣服腳下的秋長風!能站在秋長風身邊的女人,一定要是瑩郡主、水郡主那樣的美貌、智慧、家世都是一流中的一流的女人!秋長風,你越來越讓我失望,你已經不配做秋長風!我才是,我才是那個天地間獨一無二的秋長風!”
我越聽越是迷惘,“他……他在做什麽?”
秋長風眸如寒鏃,“他扮我,扮得太入戲。他已經忘了自己是誰,他以為,他是我。或者,他以為,他已經可以替代我。”
“秋長風,你怎麽可以讓自己如此墮落,讓一個奴婢沾汙了你的身份?這個卑賤的女人,甚至配不上秋長風的一根腳趾頭!秋長風,為了她的巫術,需浪費你恁多的時間?”
秋長風的聲音,秋長風的臉,在罵小海,哪怕“他”不是他……
“啊啊啊……”隨著坐在床沿的秋長風手勢一探一揚,地上的“秋長風”抱臉慘叫翻滾。
“你永遠不會是我。” 那張人皮麵具戴得必定是曠日持久了罷?未經藥水浸泡,被秋長風如此硬生生撕下,連帶著這個以為自己才配做秋長風者的皮肉,當真成了一張人皮麵具。秋長風舉著帶著些許血漬的它,笑得沒有一絲溫度,“你嘴裏發出的那些屬於弱者的哀鳴,永遠不屬於秋長風。”
其實,這個“秋長風”本真的麵部輪廓,便與秋長風有三四分的相似,再加上聲音……聲音也不是盡像,一旦他將語句拖長,就會有一些偏於尖厲的尾音,所以,那日,他的話短之又短。
“秋長風,你不配做秋長風了,你為了一個女人灰頭土臉,這哪裏是傲睨人世的秋長風?你既然不想做,為何不讓我做?我才是那個真真正正的秋長風!你完了,秋長風你完了……”
這個人,完了。他活在假相裏太久,以為自己已經成了那個假相,他甚至以為自己有比假相的真相更有權力做真相……
而被假相輕易就蒙蔽了的我,又是何等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