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們家皇帝讓你娶巫界首領為妻,有沒有一些因由是為了借助巫界的術力?”
秋皓然沉吟,“如果是一年前,我會毫不猶豫回答你,是。”
“現在呢?”
“近一年,皇上變了很多,他……”秋皓然諱莫如深地笑了笑,“皇上的打算還是皇上向你說罷。他上一回找小海過去,本來是欲借小海來做一些牽扯長風的事,不想長風恁快趕來,你又被冷蟬兒放走,打亂了皇上一些安排。”
小海被冷蟬兒放走……他們是這樣解釋小海失蹤的?
“皇上還為此,與冷蟬兒有半個月的冷戰,結果,隻是憋壞了他自個兒……”秋皓然掩嘴咳了幾聲,“總之,你這一次見皇上,是以巫界首領的身份。”
“雲滄海?”
“是雲滄海……”他話到此處,語氣一頓,轉臉仔仔細細地盯著我,“那是不是說,你要以滄海的臉去見皇上?”
“信不過你家皇帝對冷蟬兒的感情?”
秋皓然居然點頭,“皇上當初對刺客冷蟬兒押而未殺,無非是因為那份非同一般的美貌,後來,又加了一份征服的欲望從中斡旋。至於事情的發展會到今日,隻能說是兩個人在日久天長的鬥爭中彼此折服,再也失去不得。而你那張比冷蟬兒還要美還要媚的臉……”
“媚?”滄海從眉到唇,從頭到腳,哪裏找得出一個“媚”字?
“就是媚。女人隻美不媚,如花隻豔無香。而豔行媚行的‘媚’,又如一朵豔俗花朵,可采可摘,不可賞。最極致的媚,就是眉眼鼻唇不見任何‘媚’字,骨裏氣中卻無處不媚,無處不令人目眩神迷,冷蟬兒是個中佼佼,而滄海,詮解得最是極致。”
“……不愧是全城相公,對女人當真是見解非凡。”這個男人用來做丈夫,他的妻子如何安心度過他不在眼前的時刻?
這廝宛生了讀心術,眨著那雙不比蒼山桃花卻不會少了桃花的眼睛,“小海不用擔心,本侯不會是一個讓妻子傷心的丈夫呢。”
“嗤,在你們的定義裏,如何理解不讓妻子傷心?”
“這個嘛……”
這隻小猴子還要拉著長長尾音故弄玄虛,車前有人清稟:“奴才福仁恭迎阮陽侯。”
皇宮到了。
下車前,我戴了帷帽,那位福仁假公公不理會先行下車的秋皓然,特探出一臂攙我,“今天,全指望你了,大美人。”
“……呃?”
她退後一步,引袖恭聲:“請兩位換乘肩輿,皇上在賞春閣召見兩位。”
那一句低到不能再低的話,我肯定不是幻聽,但看這位假公公真蟬兒的玉臉,恍若無事,一汪平瀾。
人家要玩得撲朔迷離,我也不好淺顯直白,隻得故作高深地緩步上了小轎,在亭台樓閣中前行。
昭景帝比前一回見麵,仿佛長了幾歲,不經意間,額上的兩三道紋路就會勾勒出滄桑。
可以想象,作為帝王,有秋長風和秋遠鶴那樣的兩個人為臣,必然不能安踞大位,若不能降之,必然滅之。然則,那兩個人,要降不易,要滅更難,反而時刻要防著被其一口反噬,夜不安枕,寢不思寐,經年累月,消磨如斯,可憐呐。
“巫界首領雲滄海?”
“是。”我以巫族的禮節,兩臂交錯胸前,淺施一揖。
“賞座。”
“謝皇上。”
我尚在為自己也能這般煞有介事而沾沾自喜,忽聽到了身側秋皓然的一聲氣音暗笑,遂借移身就座的當兒,在他腳麵狠狠踩下。
“啊……”小猴子痛呼隻發半聲,斂袖揖禮道,“皇上,既然雲首領到了,就請龍意定奪,早些訂下兩界聯姻的盛舉罷。”
“皓然如此焦急麽?”昭景帝噪音揉笑,“雲首領,朕早知你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但為朕最器重的兄弟兄弟擇妻,仍是馬虎不得,可否坦顯玉容?”
我取下帷帽,“皇上認為,他還配得上麽?”
昭景帝的眼睛裏,有我極熟悉的所有睹過滄海容顏的男人會出現的男性欣賞,以及些許猝不及防的震撼,那欣賞和震撼,讓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了有一刻鍾之久。而一刻鍾後,他頷首淺哂:“難怪皓然如此急不可待,當真是國色無雙,豔冠天下,直讓朕的後宮粉黛全無顏色。”
有欣賞,有震撼,沒有癡迷,不見欲望。這個皇帝,從這一刻起,我要開始欣賞。
“皇上的後宮粉黛早已無顏色了,不過,不是因為滄海。”秋皓然眼角瞄了瞄此時立在身後的冷蟬兒,後者一張玉顏全無表情,目光更是空洞清冷。“福公公不必憂心美色惑君,皇上早已無暇顧及這世間其他春色。”
昭景帝後瞥一眼,唇勾寵溺,“吃醋了,怕朕愛上雲首領?”
冷蟬兒櫻唇緊抿,螓首倔傲別開。
昭景帝神情豁然開朗,心情一派大好地道:“今天,朕就頒旨,將皓然與雲首領的婚約訂下,並在罪魁禍首到京公審過後,舉行大婚之禮。而如今太後壽辰在即,其他事都要暫且押後了。”
“不行!”
不行!這截然反對之聲,來自蒼山。他毫無前兆地顯身,將房內人都嚇了一記,我亦然。之前自己以術力移形換影,操作自如,沒想到自己眼前冷不丁出來一人時,會感覺如此突兀,難怪世間視巫術為邪力。
“蒼山,你……”
“你為何要嫁給他?你說過,你如果要嫁人,就要嫁給山哥哥的!”
我也沒有要嫁給秋皓然。但這些,不能在眼前說。我隻得向昭景帝福了福,“皇上,容滄海失禮暫退。”
不待皇帝發話,我拉著麵色不善的蒼山疾去。在皇宮找個幽靜地方不難,走了一段不算短的石路,我觀望了一眼四周,兩邊有假山擋著,也無太監宮女過往,定足,回身,“紀山。”
此處是人人自危的皇宮,他當然是紀山。
他麵色稍有緩和,吸一口氣道,“你說,我在聽。”
“不必我說,你應該明白。”
“那不是惟一可行的路,事情並沒有到了需要你做犧牲的地步。”
“沒有犧牲。”
“沒有犧牲?”他眉峰微攏,倏爾一喜,“沒有?”
我頷首。我和秋皓然是權宜之計,為讓皇帝收去猜忌,這話,蒼山需要明白,但我更想讓他明白的是——
“紀山,我們……隻能做朋友。”
他目間一沉:“什麽意思?”
“你知道什麽意思的……”
“我為什麽要知道?”他咆然一吼,想到了此時所在又壓沉了嗓,“你是在告訴我,就算你不嫁給皓然,也不會嫁給我?”
“……是。”在他麵前,說出這個字,好難。但話出了口,如釋重負。
“為什麽?”
為什麽?
曾經,我喜歡蒼山,很喜歡,當年兆河邊上,他在我鼻尖上的啄吻,雖輕如蝶翼,卻拂起了我心湖上的漣漪甜意。他離去的那段時日,我曾經如此期盼他的回來,如此心無旁騖地等待……
我喜歡蒼山,很喜歡,雖然不是愛情,但若是在當初,那喜歡足以讓我嫁他,很快樂地嫁,很快樂地為他生兒育女。
隻是,現在不是當初。
很多次的失望,很多次的錯過,累積到今日,隻能如此。
“為什麽?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
我提起足尖,觸上他的唇,停留了片刻,方緩緩撤下,注視進他的眸內,“明白了麽?”
他踉蹌後退,神態萬般狼狽,目色暗影灰重。
……他明白了。
那一吻,四唇相貼,冰冷無溫。
吻,是兩人的靈魂貼合,我和他,靈魂早已遠離,縱算親吻,亦帶不來心之悸,魂之動。
“啊——”陡然,蒼山一聲嘶吼過後,掉頭狂跑而去。
我望著他的身影,立足未動。在那個瞬間,仿佛那個在萬榮街上一餐美食就能心滿意足的小海也隨他消失。
蒼山,我不能說寄望來生,但我希望,若有機會,我和你,會有不同於今生的緣分…………
直到他身影不見,我踅步轉身,卻險隨蒼山之後再發一聲尖叫,“你……”
假山石上,倚著唇噙一抹狐狸笑的秋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