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睡醒了,壞人就不見了……
夢裏,總有這句話柔軟回響。
可是,好痛,仿佛體無完膚的撕裂之痛,滲及七經八脈,遍及四肢百骸,痛,痛,痛……滄海,也許就要……
經受不住!我驀然坐起,跳下床來。
榻邊的管豔姐姐卻無聲無動,我到她眼前晃了幾晃,她依然俯首吹著案上那碗黑色藥湯,眉不抬,目不舉,渾然不覺。我剛待喊上三五聲嚇她一嚇,窗口一卷勁風來襲,將我攫了出去,出窗的刹那,我看到了自己仍躺在榻上的身體……
我並不擔心自己是死魂離體,因為,心裏沒有半點的惶懼。此時,到底是夢中的我,還是我的夢,且隨它去。
“川兒的寶寶,川兒好愛寶寶……”
我聽見柔柔細細的哼歌聲,身形隨之帶離,飄進了一棟懸幔垂緞的精舍內。雪緞製成的床帳,長發如爆的娘抱著一小小繈褓,滿臉如觀音般的聖潔慈愛,唇笑歌柔。
“寶寶,娘越想,越覺得寶寶的爹川兒的擎宇哥哥不會騙娘,我們去找他問個明白好不好?如果他的確是騙了娘的,就讓他看一眼寶寶,卻不讓抱,我們再不要他,好不好?……寶寶笑嘍,寶寶是同意了?等寶寶足了月,我們就去看爹爹?……其實,是川兒想擎宇哥哥啦,每天都在想哦……寶寶不許笑娘!”
一個甫生下的嬰孩,能聽得懂什麽?我噘嘴,才欲上前看看自己嬰時的模樣,門突被自外踹開,年輕了十幾歲的雲夫人姍姍而入。
“賤人,聽說是個女兒是不是?你居然當真將這個野種生下來了!”
“木琳姐姐……”
“呸,賤人,你也配稱我一聲姐姐?你置巫族置雲家榮衰於不顧,私逃出界,氣死義父,又孕孽種而歸,如你這等不忠不義不孝不貞之人,不配稱本夫人為姐姐!”
我猛地上前,卻穿著這雲夫人的身體過去。呀呀呀,不能將這潑婦扼住,著實可惱!隻得眼巴巴看著她俯近娘親的耳畔,“憑什麽你將所有的光芒奪走?憑什麽隻有你能做巫族的天女?憑什麽我的丈夫在和我歡好時喊著你的名字?賤人,我會要你付出所有代價,我的女兒將貴為天女,你的女兒將賤若塵泥;我的女兒將受萬民擁戴,你的女兒將永被淫母之名;我的女兒是天,你的女兒是地;我的女兒是萬人供在高處的寶,你是女兒是任人賤踏的草,是隨處可棄的瓦礫,是用過即丟的破布!你該知道巫族有個歡樂坊的罷?那裏,將是你女兒的容身之處,哈哈哈……”
歡樂坊,憑我在外界多年的耳濡目染,顧其名,思其義,不難猜出那是什麽地方。
娘抬起一雙清澈美眸,定定望她,“你會得到報應的,巫神在看著你。”
“賤人!”雲夫人得意的臉丕變,揚手,卻被娘擋了回去。她踉蹌立定後,怨毒暫隱,端出一臉正義,“賤人雲川,我代雲氏宣你罪行,你犯淫亂、逃逸兩項大罪,將永被囚於禁地,終生無開釋之日!來人,將這賤人帶下去!”
不盡巫者湧來,前仆後繼,但所有的人,都被娘打了出去。隨之,大巫師,四長老,雲氏首皆到場。大巫師的降巫鞭……沒錯,在他手裏時,隻是一條降巫鞭,四長老的長老令,雲氏首的氏首術力,圍攻娘一個人。我穿梭其中,左支右擋,卻是徒勞無功。我還聽得到雲氏首趁他人暫退的當兒,對娘竊聲:“川兒,你若從此留在我身邊,並將這個孽種掐死,我會設法保你!”
娘的應答是將其一掌擊出,而後,長老令匯壓而至,將產後體虛的她擊倒在榻前,榻上的繈褓則被大巫師的鞭梢卷中奪出……
“不要帶走我的寶寶,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娘嘴裏血如泉湧,淚也如泉湧,血淚相和中,嘶厲哭求,“不要把川兒和寶寶分開,不要……寶寶……”
“四長老,雲氏首,此娃兒該如何發落?”大巫師舉著繈褓,喝問諸人。
繈褓中,傳出呱呱長哭,淚珠了成串滴落,落到塵埃,也染上鞭身。
我聽到了降巫鞭的噝聲,它在不滿自己一代神器,淪為欺壓婦孺的助惡工具。
“如此孽種,留她何用?”雲氏首厲道。
“不妥,好歹也是一條性命,就交給普通巫民收養,讓她活著罷。”雲夫人瞥一眼仍在痛哭掙紮的娘,踱到大巫師近前,“把她給我罷,我替她找一戶好人家。”
“寶寶……寶寶……”娘哭聲漸止,擦去滿臉的血淚,純稚目光中,多了一絲幽沉,用嘶壓的嗓聲道,“你們……不要殺她……殺了,會很可惜……”
“可不就是嘛,如此漂亮的一個娃兒,殺了,多可惜。”雲夫人回身,向娘遞來一笑。
“前天晚上,是月暈之日,寶寶在那時出生……你們該明白,會發生何事罷?”
“月暈之日?”大巫師目內驟然一閃。
“寶寶的血為純陽之血,可壓製一切邪崇,有她在,巫族不必懼怕外來邪崇侵襲……”
“壓製邪崇?”雲氏首夫婦互覷。
“……純陽之血為巫族最少最罕,亦是最需,用途之廣,不言而喻……”
四長老眉間亦現深思。
“將雲川押入禁地,行終生禁錮之罰!”大巫師揚聲厲喝。
“娘,娘,娘……”盡管明知虛空,我仍哭得聲嘶力竭,仍出去扶一身血淚的娘。
她忽然抬首,哭得紅腫的眸像是對我凝視,“寶寶,娘這個時候,隻能為你做這些,你要活下去,不管怎樣的難怎樣的痛,都要活著……”
我點頭,“我會活著,你也要活著,為了我,也要活著!”
她綻出最美的笑靨,“娘和寶寶,都會活著,都要活著!”
都要活著,都要活著……我伸出手,想去觸她的臉,牽她的手,忽爾間,勁風襲至,將我裹出窗去……
痛,多時未覺的痛又度襲來。但我指間,背央,額心……絲絲汩汩無處不在的綿柔之力,源源不斷地注達我體內每處。一直以來,都是滄海在給人,在醫人,現在,是給了我身軀和生命的母親向我輸注她的氣力和……疼愛。
在這樣的幸福中,疼痛消失,傷痛不再,我真正的睡著,然後醒來。
原來,娘在第一時就確定我是她的寶寶,就給我那樣的嗬疼,概因早在那樣久之前,我們已經見過,已經互約堅持,互定堅強。
“小海,總算睡夠了是不是?”管豔笑靨如花,“川姨……抱歉,我實在無法對那麽年輕漂亮的人喊出‘伯母’,川姨方才為你了療了傷,她說你很快就會醒來。”
“我娘她……”
“川姨沒事,隻是,從大巫師手裏奪那柱怪香時耗了些力氣,稍有恢複又為你療傷,現下被蒼氏首強逼著休息去了。”
我徹底放下心來,吞咽著苦藥,恁是甘甜。
“不過,你還是把我嚇壞了,如果川姨進去的再晚些,那你不知你是什麽模樣,周身血絲崩現,就加衣服也一觸即碎……說到這裏,”管豔促狹地眨眸,“秋皓然可是便宜多多呢。他抱你出來時,是用他自己的袍子將你裹住。我幫你擦傷口時才發現,你啊,已經不著一縷了……”
“那又如何?”我不以為意。
“如何?”管豔玩著我的一絡發,美眸含謔睨來,“這在外界,你這一輩子就非他不嫁了,還不嚴重?”
“更嚴重的事,我和另一個男人都已經做過,不照樣沒嫁?”
“蒼山聽見你這話,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痛哭?”
“又幹他何事?”
“哈,他從我這裏知道了你的情形,當即就和秋皓然打了起來,一逕怪他為何那時比他衝在前麵……”
“他,不是第一次遲到。”我笑,篤定的問,“那時,他應該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罷?”
“重不重要各在人心,其時他正領著其他氏首圍剿所有擁護大巫師的巫者。”
毫無意外。“秋皓然來巫界做什麽?”
“這你就不知道了罷?秋皓然那廝,才是皇家怪胎,平生所好,除了吃喝玩樂,就是旁門左道。他會唱戲,會雜耍,還是無雲大師的俗家弟子。秋遠鶴對他雖然不似秋長風那樣忌諱,但也列為重頭防範之人。這回來此,是奉皇命,助蒼家奪回巫族大權的,僅兩三個回合,就把雲氏首敗了,意不意外?”
意外。皮相好看的全城相公,除了唱戲,除了裝傻,除了三邊打混過日子,還有這等本事?
“他還和蒼山聯手,收了四長老的長老令,並將關押那些人的禁處,貼上了無雲大師的符帖,不必半個人看守,漏網的巫者沒有營救成功的可能,裏麵的人也絕不逃不出去。這皇家人的陰謀智慧用在此處,倒也得宜呢。”
“那些人關在何處?”
“怎麽?”管豔眼睛倏然放亮,“要修理他們麽?”
“是啊,好好的修理。”夢中的娘,血染雪襟,淚透雲袖,哭啞了嗓子,撕碎了心房。至少,我要好生侍候一下那位雲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