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雲氏前氏首夫人在一次抵卸外族中,被傷及小腹,無法再孕,時膝下隻有一女。為使氏首之位得傳,前氏首收繼了本氏旁支的一失親孤兒為子,輸其雲家嫡係之氣,養其形,培其神,悉心教養。
前氏首之女雲川長到十五歲,在一次午憩時,兄長竟以春術相施,欲逞侵犯。前氏首自是大怒,斥逐義子出門。義子在門外跪悔一月之久,方重新進得雲家。但氏首之女對其已生厭惡,勸說父親無果,在承接天女之位的前夕,離家出走……
前氏首,是娘的父親,即我的外祖父。
那義子,現任雲家氏首,也是我名義的舅舅。
“我那時,隻想到外麵透透氣,並沒有想到住那麽久,而且會遇上……”她將我拉懷裏,將頰貼我頰上,“遇上寶寶的父親,還有了寶寶。要知道,長到十五歲時,我一直都以為自己是要嫁給蒼茫哥哥的。可是,外麵很好玩,很多好吃的,很多好朋友,很多需要治病的人,沒人知道我是天女,和我說話時可以又笑又跳,我一天天的住了下去,和好朋友們好開心……”
我凝視著娘此時唇邊的笑,好美。
“隻是有一天,不知為何來了一些蠱人要拿我,我同他們邊打邊離開了那個有好朋友的地方,擺脫了他們,卻找不到回好朋友家的路,我隻得一個人到處走。那時,我已經知道如何不餓到肚子了呢。隻要我站在吃食前,對賣它們的人說給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哦……以後,就遇見寶寶的爹爹了,擎宇哥哥他,對川兒很好,很好很好,還有一個天兒……”
看著她美眸裏忽然染上憂傷,我抬手,撫去她眉間蹙結,“爹……”不像幼時我曾抱著馮婆婆不止一回地喊“娘”,恁多年來,那個稱呼從未從我嘴裏出來過,好是艱澀。“他沒有騙娘,他隻是……”
“我已經知道了。”滄海的娘彎了翦水雙眸,挑起桃色唇角,“被關進禁地的不知多少年後,我修成了龜息離魂術,讓我的魂魄可以從那個風孔裏遊走出去,到任何想到的地方。我到了常歡山,那是川兒和擎宇哥哥好快樂好快樂生活過的地方,川兒見到了擎宇哥哥,他將所有的事都告訴了我,是川兒錯了,川兒該聽擎宇哥哥的解釋……”
娘突然俏皮眨眸,“想不想見見你的爹爹?”
“呃?”
“在這裏呢。”她牽起頸上一根細繩,自襟內抽出一個雪色錦包,“他在這裏。我那時,就把擎宇哥哥帶了回來……”
“天!”我喜極而泣。我從來沒有如眼前這時慶幸我們是一個巫人,在凡人世界裏陰陽相隔天人永別的絕望,我們還有路徑讓魂魄相依,生死不離。
“川兒把擎宇哥哥放到川兒的心口,一旦川兒悶了,就會和擎宇哥哥出去玩,好多好多的地方……”小嘴一噘,微微煩惱,“川兒正在修匯血聚精術,但是,在禁地裏,有那麽多的術力壓著,那裏麵有川兒最討厭的黑暗,川兒不想碰它們,進展就好慢好慢。現在出來了,川兒會用十年為擎宇哥哥修成實身,因為……”
黛眉下彎,秀睫低垂,暈生兩頰,嬌羞如少女,“川兒想再為擎宇哥哥生寶寶。寶寶喜歡弟弟還是妹妹?”
匯血聚精術?以己之血,以天地之精華,注入魂魄之內,日久天長,漸鑄實身的術力?
可是,這隻是傳說中存在的術力。據禁地石壁上所載,就算是巫神,也未能練成此法。巫神所具備的還陽術,是在一人死後血未冷前使其魂魄來歸,滄海也可以。
“寶寶不喜歡娘再生寶寶?”見我不語,娘黑白分明的大眼晴裏躍出忐忑,“那娘就不要了,娘隻有寶寶一個,不過,娘還是想要你爹爹回來哦……”
“好。”我投進這個馨香懷內,將頰上的淚拭在了娘的衣襟上,“滄海想要爹爹回來,滄海還想要很多弟弟和妹妹。”
“真的?”她欣喜不已,嘬唇在我額上一啾,“娘那個時候,保護不了寶寶,看他們把你搶走,怕他們殺了你,就告訴了他們你出生在月暈之日,身上的血乃巫族百年難求的純陽血。養至六歲之後,以三成哺口可壓製一切邪祟。因娘的話,寶寶吃了好多苦是不是?娘練成離魂術後,看得到,但幫不了寶寶,好急好急。但等娘練成了更厲害的術力時,看到寶寶逃跑了,娘又好高興好高興。寶寶怪不怪娘?”
“因為娘的話,我活下來了。”
不管如何艱難,如何困紮,若沒有堅持,沒有活著,所有的美好必定無緣。以前種種,就當為今日這至美至甜的一刻所付出的代價,在娘的懷裏,對那些所經受的,我都可無怨無悔。
無怨無悔,並不代表我可以輕易放過曾傷害娘的每個人。
我攜著娘的手,出現在神廟之前。
“蒼茫哥哥。”娘淺笑地低喚門前人。
蒼氏首似乎等待了多時,一對深眸自娘的臉上滑過,壓製了什麽,也隱藏了什麽,“川兒,蒼茫哥哥不能在第一時救你出來,蒼茫哥哥失職了。”
“如果沒有被關進禁地,川兒就練不成龜息離魂術了,就見不著……”滄海的娘雖然純真嬌憨,卻並不是無心無感,她將下麵的話咽進嘴裏,改道,“川兒知道蒼茫哥哥一直在為川兒操忙,川兒魂魄出來時,看得到呢。隻是,川兒的話,蒼茫哥哥聽不到。”
“川兒真的練成了龜息離魂之術?”蒼茫大笑,“感謝巫神,感謝上天有眼呐!”
娘在禁地多年,因為閉關靜守,修得成龜息離魂術。身子雖遭禁錮,靈魂卻享有絕對的自由,也因之,能與死去的爹爹重新相守。我不能說那是因禍得福,但是,上天的每一步安排,的確有用意所在。
“蒼氏首,那些人呢?”不必多說,蒼氏首自明白滄海所指何人。
“在神殿裏。”
我和娘攜手出現在分座神壇兩側的眾人麵前時,所引發的氣浪並不教人意外,而雲夫人釘來的那兩道怨毒眸光,可就讓滄海老大的不快了,“雲夫人,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麽?”
“你這個賤……”
好在,雲氏首一把堵住了她家夫人的嘴。
“木琳姐姐。”娘含笑,“川兒的寶寶長大了,你的寶寶也長大了罷?她在哪裏?”
木琳姐姐?我目詢蒼氏首。後者一笑,不無譏諷,“雲夫人是川兒的表姐,她也是被雲家收養,是和川兒一起長大的。”
呿,滄海將來一定不要收養什麽玩意,這養來養去,養了一窩什麽東西?
“雲川,你私出禁錮,膽大妄為,可知該犯何罪?”大巫師是惟一沒有落座之人,挺身立在神壇之前,恁是威嚴。
“大巫師,廢話說千遍還是廢話。”管豔與恚獸一並進門,“你明明知道你那些話跟放屁沒有不同,還放它作甚?不怕汙了神殿的空氣?”
“嘻。”我忍得住,在座者也能控製,但滄海直率純直的娘卻憑著感覺行事,嘻唇笑得好不開心,“你說話好有趣。”
“滄海……啊?”管豔眼珠子在娘和我之間轉來轉去,眼瞪得大,嘴張得也大,“兩個滄海?還是,滄海你何時多了一個姐姐?”
“川兒不是寶寶的姐姐,川兒是寶寶的娘。”娘猛地抱住我,在我臉上頰上亂親一氣,“川兒生出寶寶時,就這樣親過寶寶,所以,川兒是娘!”
“娘?您是滄海的娘?那那那……我以後要怎樣叫您?伯母?對著一張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年輕的臉,誰也叫不出來罷?”
我笑睨著管豔,她是成心的。她一早就猜出了眼前人是滄海的娘,但她執意扯東扯西,就是為了將那些人氣個著著實實。
如她所願,雲氏首夫婦的臉色已堪如神壇的青鋼祭器,四長老垂眸佯作鎮定,而最精彩的,莫過去大巫師了。一雙蒼眉狡擰惡恨,一雙眼睛陰鷙難掩,額上腮上的肉抽動跳躍……總之,氣到極致,嘔到極致,就差吐血應景了。
“諸長老,別忘了諸位在巫神前發下的咒言,吾去後,擁吾弟襲大巫師之位!”
什麽東西?我甫自一愣,大巫師已自懷內取了一色如墨形如箸之物,插在巫神座前香爐內,右手食中兩指抵鼻,念念有語。
他……要取用巫神留在巫界的三成神力?
“管豔姐姐,帶我娘離開!”我將娘推進管豔懷內,甩鞭取向大巫師後心。
巫神之力無從揣測,我無法斷定此役結果,但我要護住我要護的人,“蒼氏首,保護我娘!”
殿內諸人已各從最近出口閃躍而出,但滄海的娘,管豔,還有蒼氏首,原地未動。
“妖孽橫於世,惡劫降吾界,以身求諸生,神助吾殲之,殲!”
……我不是對手,我絕非這三成神力的對手!當無與倫比的龐大氣流迎麵湧至時,我明白,我絕對無法和它相抗……就算十個無雲大師匯及百個大巫師的力量,也無法比及它的一成……
“恚,將他們帶出去!快!”
“寶寶……”
蒼氏首一手牽住管豔,一手箝住滄海的娘,飄身退出。
我不能多思其它,調用自身所能借到的所有能量,持鞭堅守原處。
“妖孽恁猖狂,吾界承驚惶,弟子甘化骨,神力滅虛妄,滅!”
滅……的確是毀滅性的力量,從各個方位湧來的巨力,張著獸似的口,撕扯我的肢體,殿內的諸物開始在眼前模糊難辨……秋長風……秋長風,如果有來生,你可願再遇到我?
“寶寶!”一道雪影自窗穿入,擋在了我的麵前,各方巨力驟然消止。
我又急又懼。我以為,是娘將所有頂受了去。滄海要救娘!但僅是一步,就不支撲跌,落進了一個懷裏,不是娘,是從門外飛身來的另一人。
“小海,莫逞強,令慈的術力絕對超出你之想象。”
這是……這是……全城相公小猴子?他怎麽會在此出現?他……
隻是,不能想再多了,我太累太乏,太想睡。昏睡前,聽到了世間最柔美的聲音:“娘那時不能保護寶寶,現在可以,寶寶睡,睡醒了,壞人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