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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公子優的手指》

  公子優的手指

  ——關於《音樂家們的手指》是怎麽來的

  這篇文章不聊《手指》一文的構思,也不反思什麽,就聊聊靈感的背後,到底是什麽東西讓故事變成現在這樣,而不是另一個樣子。


  上個月我讀了《讀庫》的1803期。在第一篇《畢飛宇和他的王家莊》中,畢飛宇說到了童年和少年對一個創作者的影響,由此我開始思考,那些我以為是“靈感讓我寫出來”的東西,是否從根本上是來自童年與少年,準確地說,是過去的記憶的一角?那些我以為“我選擇寫了它們”的東西,真的是我選擇寫的,還是其實我根本沒得選?


  比如,鍾關白小時候偷跑去獨奏會,第一次遇見溫月安的場景,我在寫完全文後發現了這個場景與我童年的聯係。


  小學時我學鋼琴,母親帶我去一家劇院聽鋼琴獨奏會。當時觀眾席裏有很多同樣學鋼琴的兒童,這些兒童以及他們的家長應該占到全部觀眾的七成以上。我已記不清當時的演奏曲目,但忘不了現場的吵鬧。能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由於真的太吵,那位外國鋼琴家彈到一半,一言不發地憤而離場。今天在國內聽音樂會應該已經見不到這樣的場景。大約三年前我在國家大劇院聽勃蘭登堡交響樂團演奏德沃夏克,現場已是另一幅畫麵。


  我現在回顧那個台下坐滿了小朋友,鍾關白一個人跑上台去的場景,發現它確實來源於我的童年,所以它不是別的樣子,它就會有找了托的司儀,有興奮發表自己看法的小朋友,它就是現在文中的樣子。


  當然這個場景裏還有一個溫柔耐心的溫月安。他是至少三個人的集合。其中一個人我沒有見過,僅僅在我少年時期一位朋友的口中出現過,這個人是我朋友的鋼琴老師,小時候因為一場事故截肢。我朋友這樣描述她的鋼琴老師:他溫和,博學,風格很高,是她見過最紳士的長輩。在我的少年時期,紳士還沒有其他意味,隻為表達崇敬與仰慕。


  關於溫月安的外貌和氣質,來源於另一個人。大約在五、六年前,我在長沙的桃花嶺看見了一位坐輪椅的老人,由一個年輕人推著。那時候正是春天,嶺中水流清澈,滿山的花都開了。那位老人穿一件像厚長袍的對襟布衣,頭發全白了,梳得整整齊齊,舉止之優雅,麵容之淡然,令人折服。我從沒見過眼神那樣澄澈的老人,當時就想,真像民國舊照裏的美人,今日出門,想必也是來賞花,可惜不如我運氣好,花外還賞了人。


  第三個人,是我的一位老師。付諸筆端的師生情,多半源於這位老師,在此不多提。


  人物也不是全有原型。有讀者朋友說,感覺到我,即作者本人是一個鍾關白和陸應如的結合體。還有兩個朋友,一個明示,一個暗示,雙雙表示文中對音樂的追求,其實是作者對自身寫作追求(或者說,一切創作)的一個隱喻。應該說,我沒有鍾關白的天賦,也沒有陸應如的能力,鍾關白的笨拙還是有一點。


  一個作者在寫一個東西的時候,常常不是為了寫它,這很普遍。將音樂作為載體,很大一部分原因確實是因為喜歡,寫這一篇文給了我花時間去聽音樂會、逛音樂家博物館、看古典樂相關書籍以及練琴的借口,因為喜歡好像不是正當理由,寫作當然是正當理由啦。


  不能否認的是,音樂和文學非常像(此處沒有認為我寫出來的東西能算得上文學的意思)。曾有樂評人也用過這樣的比喻:音樂是一個過程性的東西,欣賞一首古典樂曲,與欣賞一幅畫不同,它更像閱讀一本書,那不是一瞬間的感覺,它需要時間的積累。


  在寫《手指》時,我常常反複聽同一首曲子的不同版本,這關乎不同的演奏者或改編者如何詮釋同一個主題,比如同樣是《梁祝》,呂思清老師的小提琴協奏曲版本,巫漪麗老師的鋼琴版本,隻保留主旋律的簡化版本,還有其他種種不同的版本,它們都是在哪一處擊中了我?它們和我喜歡的一些文學作品一樣,都不是猛然來的衝擊,而是在不知不覺中滲透了我,有時候我能發現是這一處擊中了我,這一聲小提琴,這一弓,這一句話,但是在這一處前的那些沒有擊中我的東西,我也知道都不是白費,不是不好的,不是沒有必要的安排,不是因為不夠簡潔而可以被割除掉的冗餘。它們是一種積累,將我引到讓我被擊中的那一處。所以從《手指》開始,有了閑筆,有了一些我認為美的東西,它慢下來,耐心了一點,不為勾著人不停地翻頁,也不為盡快地講完一個故事的前因後果。《手指》的敘事就是從音樂裏來的,它的節奏,它的布局,都受到了音樂的啟發,它不像我之前的任何一篇文。


  說到創作和理想,《手指》也確實有一些自我反思,但它們就在文裏,在此也不贅言。


  寫這篇文章時,我猶豫要不要講一講“那段曆史”又是怎麽出現在我的文中的。我想,要是我站在十年後,因為想了解十年前的自己是怎樣想的而去讀這篇文章,我不希望看到自己隻說些官樣話,十年後,我應該還是想看到當年的自己沒有魯迅所說的“冷氣”,哪怕各個方麵的環境其實都沒有那麽好。


  在《手指》一文完結後,我和幾個讀者朋友聊了聊,有個朋友問我,陸家是否有我家庭的影子。我非常果斷地說:沒有。當然不可能完全沒有,一個創作者總是很難擺脫其經驗,那是土壤,也是囚籠。不過我更想說,與其說陸家,不如說是賀家。那麽久遠的賀家,成為了我童年到少年常聽到隻言片語的一角,從我的祖父祖母到家族裏每一個長輩,在他們年節說起的雞毛蒜皮的舊事中,我看到了曆史的一頁。我沒得選,我是從那裏長出來的。


  《手指》中的插敘比較悲傷,更悲傷的是,我沒有寫任何比真實更悲傷的東西。我的祖父曾皺著眉頭看著家裏的書被燒掉。他說,其中有些是孤本,從此再沒有了。我的父輩向我描述他們的長輩做過的研究,他們童年時的院子與房屋,那些回廊與天井,家中有趣的小物件,聽得我心馳神往,不過已無緣得見。我還能見到的舊物不多,比如一口黑漆漆的大水缸,據說上麵曾全是佛像,因為怕被人毀掉或者所謂“借走”,於是表麵的佛像全部被鑿去,家裏才留下一口可用的普通水缸。


  我常和我的姐姐聊天。她告訴我許多她小時候聽來的舊事,我跟她說我的幻想:如果我們還能捧著那些舊書與手記坐在一起看該多好。這樣的幻想,有如傻瓜行為,毫無作用,其實就像我的文,它其實也沒有作用,它是我個人的片麵,是我拿起筆就沒得選的東西。創作是件主觀的事,沒有私貨就不是創作。說了許多回憶,但這些回憶不是我的私貨,麵對回憶的態度才是。我知道,在所有的文明裏,都有類似的事發生。我們還是在向前走。這是我的態度。重蹈覆轍也不是不可能。這也是我的態度。


  寫完這一篇文後,我應該較長的時間不會再寫相關的題材,我曾在評論中看到一位讀者說“謝謝作者折騰自己寫出這麽一篇文”,這確實是我寫作狀態的真實寫照了。內容痛苦,寫得也痛苦,因為對文字的要求和寫作能力間差了一個銀河。一個作者,最是清楚自己的缺點和真實水平,我很想用“我是業餘寫手不能花太多時間”,“三次元很忙沒時間和精力”來解釋為什麽我的文寫成現在這樣,畢竟如果非常努力都寫得不好,豈不是會被嘲笑?不過我決定還是直麵嘲笑,做個認真而熱忱的人很重要,比看起來毫不費力和酷重要(雖然斷更公子優在一點上難以取信於人,但是我寫文真的挺認真的)。得直麵天賦,能力,閱曆三者都不具備的事實,這樣還有點進步的希望。


  接下來說些美好的場景吧,說不定有的讀者也曾見過一模一樣的風景。歐洲有很多天鵝,有湖的地方就常有天鵝。我在一年前常坐火車去不太遠的一座城市看天鵝,那座城市還有一個建在城堡裏的玫瑰園,園內有十幾座白色雕像,還有不同顏色的玫瑰。我住的地方附近也有一片湖,男友有時候會去喂天鵝,和他的同性好友一起(……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但是當然還是選擇原諒他)。


  如果有讀者走到南法的一座熱帶植物園,也許真的可以見到那塊寫著頭在天堂,根在土壤的牌子(法語外的英文翻譯還是錯的);走進南法的一家店裏,也許真的可以見到漂浮著鋼琴與小提琴的透明立方體;也許真的有一家花店,裏麵賣藍色的五瓣花。


  其實從《論如何追求一個誌同道合的變態》到《狗生》再到現在的《音樂家們的手指》,故宮的清晨,坐火車去羅滕堡時窗外的林海雪原,青海湖的日出,白雪皚皚的高山,山城康提中的佛牙寺,那朵供奉的藍蓮花,維也納的音樂廳,人高的金色向日葵地,愛琴海的星空,爬滿藤蔓與花的院牆……美好的畫麵從眼睛裏進到心裏,拿起筆的時候便又從心裏流瀉出來,自然而然,不用刻意篩選,也不用刻意美化,它們就在那裏。


  這些場景從記憶裏找尋起來都不是難事,難的是從另一些更隱秘的場景裏發現久遠的童年與少年的影響。我總覺得它們更動人。比如練毛筆字,比如在鋼琴譜裏藏閑書,比如被冰在井水裏的西瓜,音樂教室裏的老舊鋼琴,躺在床板下看書的自由時間……這些更像是夢了,早就在歲月裏不知不覺戴上了濾鏡,連提起來都是不同的語氣,似乎要換一套說話方式才能回到過去。沒有辦法。


  在《手指》一文前言中,說起了這篇文有幾段不同的感情,並不都是愛情。我自身不太理解愛情。我理解小心翼翼,怕對方生氣,怕對方難過,理解覺得對方太好,怕自己不夠好,理解怕對方生病,怕對方出事,怕對方不快樂,怕對方知道自己不好會擔心。比起愛情,我更理解害怕,或者說,在意。我不太理解愛情,不知道該怎麽說,實在要說,也隻能說它的表現。


  我更喜歡另一種關係:指引者與被指引者。陸早秋和鍾關白互為這樣的關係。賀玉樓和溫月安也有這樣的關係。溫月安和鍾關白、陸早秋、小賀都有這樣的關係。鍾關白、陸早秋與小賀以及其他學生也有這樣的關係。付出與在意的感覺很動人,可是我總覺得似乎啟發以及精神世界受到影響才是更動人的關係。“熱望”也是由這樣的關係來的,而不是由愛情激發出來的。因此這篇文的感情線也就是現在這樣了,不是別的樣子。


  最後好像應該講講為什麽是“手指”,“手指”到底是什麽,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手指,要去創造自己想創造的東西,保護自己想保護的東西,在伸出手的那一刻,就都明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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