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7

  Chapter 77 【《Zwei konzertetüden, S.145, No.1: Waldesrauschen》- Franz Liszt】


  他們一起練了很久後,鍾關白開始單獨練,電影中出現了幾首極高難度的鋼琴曲片段,鍾關白要負責彈。因為確實有段日子沒有練琴了,剛開始練這些曲子的時候略微有些不合他自己的要求,不過每首兩遍下來也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砰——”


  鍾關白正練著最後一首,外麵驀然傳來一聲摔門聲。


  “我說了,我不彈了。”一個隱約有點耳熟的聲音緊接著摔門聲響起,帶著怒火。


  “喂,上次不是好了嗎,怎麽又說不彈了啊……回去練嘛……”另一個聲音也有點熟悉,“你怎麽知道人家是故意跟你比,琴房隔音沒那麽好,彈得響一點琴聲難免就傳過來了,回去練啦……”


  “那你又怎麽知道人家不是故意的?我不彈了。”


  “不彈了就不彈了,今天也練了那麽久了,回去休息一天,咱們明天再來嘛。”


  “……以後都不彈了。”帶著怒意的聲音慢慢消沉下來,聲音變得更小,“其實我也沒怪人家,是我自己彈得爛。我彈了這麽久還彈這麽爛,上個學期那次就是,這次也是,隨便來個誰都比我彈得好,我這麽彈下去,一輩子都沒出路,彈個屁。我就是沒天賦,怎麽練都沒用,我認了。”


  鍾關白想起這個聲音了,這不是去年彈《超技》那小子嗎?

  “可是你還是有進步啊。”另一個聲音勸道,“有進步就有希望,總會彈好的。”


  “什麽狗屁希望,難道我要彈到三十歲,發現自己還是彈成這個鳥樣,才說這回確實沒希望了?不如早點退學。”


  鍾關白聽到這裏,從琴凳上站起來,大步走去把門打開。


  走廊不遠處站著兩個男生,年齡看起來都還很小,兩人看見站在門口冷著臉的鍾關白都嚇了一跳。那是音樂學院鋼琴係學生談起天來就繞不過去的鍾關白,誰能想到他能在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晚上坐在院長琴房裏練琴?

  “那你別彈了。”鍾關白沉聲道,“不要等你三十歲,就等明年,你連這個鳥樣都彈不出。”


  陸早秋走到鍾關白身後,低聲道:“阿白,不要這樣和學生講話。”


  鍾關白臉還冷著,回過頭,聲音軟下來,隻有兩人可以聽到:“你心疼啦……他們又不是你學生。”


  陸早秋眼睫垂下來,也不說話,就那麽看著鍾關白。


  “好好好,我不說……”鍾關白受不了那眼神,再轉過頭時便像個正經老師般,嚴肅道,“過來,我看你彈。我就不信進了我們院的學生,真有彈不好的。”


  那男生被叫住,不敢走,但是也不肯進琴房。


  “去嘛去嘛,機會難得……”旁邊的男生從後麵半推半送把人弄到琴房裏,經過鍾關白和陸早秋身邊還打招呼,喊,“陸老師好。”至於鍾關白,不知怎麽稱呼合適,於是報之以一個燦爛的傻笑。


  那位聲稱要退學的男生被推到琴凳上,半天也不肯抬手。


  鍾關白站在他身後,說:“您叫什麽名兒啊?牌真大,還要人請?”


  站在一邊的男生笑著介紹:“他叫祁禹修,我叫米緯嘉。”


  “小祁同學,您高抬貴手彈一個唄?”鍾關白說。


  祁禹修後頸上被那涼涼的問句激起一陣寒意,硬邦邦地說:“不知道彈什麽。”


  “練什麽彈什麽。”鍾關白說。


  米緯嘉溜出去,從他們原本那個琴房裏拿來琴譜,擺在譜架上。琴譜被翻到《Waldesrauschen》那一頁,原來還是在練李斯特。


  祁禹修彈了一遍,一開始因為過於緊張而絆了兩次,後來就順了。確實也沒有彈得多不好,隻是沒有鍾關白好。差距擺在那裏,因為真的差得比較遠而根本不能用風格不同來解釋。能彈下這首曲子的人非常多,多如牛毛,能考上音樂學院的學生都能彈,但是彈好不是那麽容易,尤其是一個心不靜、隻急著要彈好的人,更彈不出曲子裏意境。


  鍾關白從頭聽到尾,沒打斷,聽完也沒說話。


  祁禹修鼓起勇氣轉過身,想看鍾關白的反應。


  鍾關白站在那裏,什麽反應也沒有,就說一句:“再來。”


  祁禹修隻好硬著頭皮轉回去繼續彈,彈完一遍又聽見一聲淡淡的“再來”。如此幾次之後,他也不轉身去看鍾關白的反應了,就一直彈,彈著彈著便忘了身後有人在盯著他,也忘了是彈給鍾關白聽的,彈了太多遍,連自己彈得好不好這件事都沒有再去想,整個人似乎融入了李斯特營造的氣氛裏,被風吹動的樹葉,沙沙的樹林,籠罩森林的霧氣與雲海,再到宛如暴風雨來臨時所有樹木的傾倒,不容抵擋的趨勢與氣魄,最終又回歸了一片靜謐,耳畔還是細語般的樹葉輕搖。


  落下最後一鍵時,祁禹修聽到鍾關白說:“起來。”


  這聲把他叫醒了,剛才竟然有點像是做了一個夢,漫步在森林裏,現在終於走出來了。祁禹修這才想起身後還有人,於是趕緊站起來,讓到一邊。


  鍾關白坐到琴凳上,手指從琴譜上的標題下方劃過。


  “《Waldesrauschen》,中文譯作《森林的細語》,這是他在羅薩裏奧聖母修道院寫的,寫給他的弟子Dionys Pruckner。那時李斯特已經五十多歲了,有大半生的閱曆,加之年輕時對琴技的苦練,所以當他站在修道院坐落的山岡上,對著那片山林,可以寫出這樣有哲思的曲子。”鍾關白說完,抬起手,也撫下了這首《森林的細語》。


  也從林梢耳語開始,同樣發展到無人可擋的驚雷暴風,群木湧動,隻是更溫柔,更深沉,更磅礴,最後天地俱寂時餘味更長遠。


  祁禹修和米緯嘉都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米緯嘉一早準備好要鼓掌的手停在半空中,呆呆的沒有動作。


  鍾關白站起來,看見祁禹修從拜服到羨慕再到愈加沮喪的臉,氣得敲了一下後者的頭。


  “你剛才聽沒聽我說話?”鍾關白看見陸早秋不讚同的眼神,又趕忙把敲人腦袋的手背到身後,嘴上教訓道,“你練了多久?我又練了多久?你現在在想什麽?在想每天再多練三個小時,刻苦努力超過我?小祁同學,不是這樣的,不是坐在琴房練十個小時就能彈好,當然,你不練肯定也彈不好。你講天賦,是,是有這個東西,但是這個東西就在那裏,不多不少,你做什麽它都不會變的,你成天想著也沒有用。那你肯定要問我了,怎麽才有用。說實話,我也不能告訴你怎麽才有用,沒能人手把手把你教成一代大師,你明白嗎?”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在喝酒泡——”鍾關白望向窗子外麵,不大自然地,“咳,談戀愛,在圖書館裏翻舊書,在稿紙上亂畫,到處跑,想看山看海,想去滿世界的博物館看所有作曲家的手稿,看不同時代的鋼琴,看不同文化中的樂器,對著地圖幻想在內蒙古的草原唱歌跳舞騎馬,在愛琴海的星空下講詩歌和遺跡……


  “而不是坐在琴房裏一邊痛苦地彈琴一邊懷疑彈下去沒有結果。


  “琴不是這麽彈成的。你看過的,走過的,思考過的,經曆過的,”鍾關白看了一眼陸早秋,“還有,愛過的——


  “最後都成了你。有一天,可能你彈成了,那時候你會發現,你就是結果;也有可能,你這輩子都沒成,那時候你還是會發現,你就是結果。”


  鍾關白說了半天,覺得口渴,不僅口渴,他還餓了,看一眼表,九點多,於是一臉和善地對兩個學生提議道:“食堂還開著門,帶了飯卡吧?不如請我和你們陸老師去吃個宵夜?”


  陸早秋無奈,對鍾關白說:“我有卡。”


  四人一行去了食堂,祁禹修和米緯嘉二人走在前麵,因為知道陸早秋和鍾關白在身後看著而步伐不大自然,仿佛剛學齊步走的軍訓新生。


  鍾關白才沒有興致看他們,走在後麵自然是為了趁著夜色對陸早秋動些手腳。


  真到了食堂門口,鍾關白看見裏麵亮著的燈和吃飯的人,喊住兩個學生,說自己不進去了,拿著陸早秋的卡要祁禹修幫忙買兩瓶水出來。終究還是擔心食堂人多,燈火通明,在陸早秋工作的地方,能低調還是低調些。


  祁禹修出來,把水和卡遞給鍾關白,鍾關白接了要走,他別開眼睛小聲說:“謝謝。”


  鍾關白笑起來:“謝我幹嘛呀,你幫我買水,我還沒說謝。”


  “唉,他挺好一個人,就是這種話老說不出口。”看祁禹修不好意思,米緯嘉替他說,“他肯定是謝謝您聽他彈琴,謝謝您跟他說那些話唄。”


  “別謝,我本來就話多。”鍾關白說,“走了。”走了兩步又繞回來,對還沒進食堂的祁禹修說,“那什麽,小祁同學,我跟你道個歉哈。”


  祁禹修不明所以地問:“什麽歉?”


  “那個,嗯,也不是什麽大事。”鍾關白摸了摸脖子,抬頭看了看夜空,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再眺望了一下遠方,終於道,“其實吧,也不是隨便來個人就比你彈得好,有點信心,畢竟,嗯,那什麽,從你們上個學期開始,院長專用的琴房就一直是我在用。”


  祁禹修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米緯嘉呆了兩秒,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也不是隨便來個人啦,禹修今天說的氣話,其實,之前我們一直以為是季院長。”


  鍾關白想了想,嚴肅道:“也不是沒有可能,他那裏確實還有一副備用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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