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5

  Chapter 75 【《Ave Maria》- Franz Schubert】


  陸早秋猛地轉身去看鍾關白,後者仍閉著眼睛躺在旁邊,虛弱得不像能起來的樣子。


  “陸先生?”原來有個護士在房裏。


  陸早秋坐起來,遲疑地問:“窗台上的雪人,有誰動過?”


  護士笑著說:“是我。”


  陸早秋直直地看著她,他很少這樣看別人,因為這樣顯得不太有界限感,現在這樣看,分明是因為不相信。


  護士繼續道:“兩個小時前鍾先生醒了,劉醫生來看過。鍾先生一開始話都說不了,後來看見窗台上的雪人,一直盯著,過了好久才勉強開口,像小孩子一樣央求劉醫生去打扮雪人。劉醫生哪裏有時間為他幹這個?當時我和小李姐都在旁邊,小李姐第一個受不了,冒雪去給他買花,我去找的繃帶。”


  陸早秋看著與之前沒有區別的鍾關白,幾乎能想象出鍾關白不停磨人的樣子,心化作一灘果醬,酸軟,又甜,甜得發了苦,於是把聲音放得更輕:“那他現在?”


  “鍾先生昏迷了很久,太虛弱了。”護士解釋道,“所以醒了一小會兒又睡著了。”


  陸早秋點點頭,說:“謝謝。”


  說完去洗漱整理好,又出去和其他醫生護士一一講謝謝,講了好多遍,回來之後便像前一晚一般坐在鍾關白病床邊,看他。


  時鍾轉了小半個圈,窗外照進來的陽光偏轉了一個角,天又黑了。雪後晴日的夜晚,天空深靜,幾顆稀疏星子在動。時間過得很快。


  陸早秋就這麽看著鍾關白,一直把他看醒。


  “……陸……早秋。”


  鍾關白手指動了動,前臂移了一點,去摸陸早秋的手。


  陸早秋看著他,睫毛灑下一塊溫柔的陰影。


  “……陸早秋。”


  手在對方指縫間摩挲。


  “……你怎麽不說話。”


  食指在淺淺地戳對方的手背。


  “……陸早秋。”


  虛弱無力的手指勾起對方的手指。


  “……說話。”


  陸早秋沒有說話。


  從那一天開始,從鍾關白醒來,陸早秋就沒有對他說過話,一句也沒有。


  過了幾天,鍾關白開始可以喝水了,陸早秋把吸管放在杯子裏,小心地托著鍾關白的頭喂他喝。鍾關白喝完,眼巴巴地看著陸早秋,說:“陸首席,你跟我說說話嘛。”


  陸早秋收起杯子,鍾關白怕他就這麽走了,連忙拽著他衣角說:“……沒喝夠。”


  陸早秋又去倒一杯水,喂他喝。


  鍾關白喝水都喝飽了,陸早秋還是沒跟他說上半句話。


  慢慢的,鍾關白可以進流食了,陸早秋調起一點病床,坐在旁邊喂鍾關白吃。


  後來,可以稍微吃一點固體的食物了,再後來,鍾關白已經可以自己拿著餐盤吃飯,甚至還可以拿著小賀同學寄來的遊戲機打遊戲了,陸早秋仍舊沒有說過話。陸早秋會詢問醫生和護士每個時期的情況,會對來看望鍾關白的人說謝謝,也會到病房外去接電話,但是從來沒有跟鍾關白說過話。


  鍾關白拿著手機打字,跟唐小離訴說自己的遭遇:陸首席不理我了。


  唐小離回:什麽叫不理你了?我不信,你這人真不知好歹。[豬頭]

  鍾關白不明白唐小離怎麽突然變了:真的!他不肯跟我說話!

  唐小離:你醒過來以後是不是還沒過刷牙?[齜牙]

  鍾關白:……


  鍾關白:……屁。


  鍾關白:他還親我呢。


  ……


  鍾關白:親很久的。


  鍾關白:真的。


  在某個陸早秋去學院上課的日子,唐小離來了,一進門二話不說就打開病房的電視屏幕,連上自己的手機藍牙,播放視頻。視頻畫麵和聲音是後期合成在一起的。畫麵是錄音棚的監控畫麵的剪輯,聲音是協奏曲的錄音,第一鋼琴的旋律已經被疊加進去。


  視頻沒開始播放前鍾關白還在跟唐小離開玩笑,突然地,當定音鼓與低音提琴奏響的一刹那,笑容與話語全部凝結了。


  鍾關白看著視頻一幀一幀的變化,看著陸早秋的身影拿起小提琴揚起琴弓,又放下,看著陸早秋坐到一架鋼琴前,看著陸早秋指揮,再看著陸早秋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另一架鋼琴前,四周空無一人,隻餘那些黑色的椅子與琴譜架。


  琴譜架上的分譜封麵上顯出協奏曲的名字,鍾關白隱約回憶起,似乎在好久之前他也曾想過用這個標題。


  名字是他想要的名字,音樂也是他想要的音樂。


  獨奏小提琴與第二鋼琴都那麽克製,情感從克製從不經意地泄露出來,聽的人甚至不知道是哪一顆音符擊中了他的心。可是第一鋼琴又是那樣不被束縛,每一處都是情感傾瀉。唐小離後來重聽錄音的時候才想明白為什麽秦昭會認錯彈琴的人,因為那不是陸早秋的彈法,不像陸早秋的表達方式,那確實是鍾關白。


  深愛一個人太多年,就會變成那個人。


  這不是一句情話,這是樸實的事實,不容辯駁。


  一切重歸寂靜後,鍾關白坐在床上,臉上一直沒有表情,也說不出話,好久之後才問一句:“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唐小離給了鍾關白一張照片。現在已經不太多人像過去那樣把照片洗出來了,唐小離還是特意去洗了那一張。拍攝得並不太好,是隔著車窗用手機拍的,窗內有淡淡的霧氣,窗外有漫天的大雪,遠處有一個穿黑色大衣的身影,頭上肩上都落了幾片依稀可見的雪,再遠處有成片成片的紅燈籠與萬家燈火,與夜雪融在了一起。


  “年前。”唐小離說,“我猜他還沒告訴你。他說你要安心休養,要我們不要和你談工作上的事。電影在拍,需要的配樂他都完成了。”


  鍾關白捏著那張照片,去摸中間的背影。


  “他一個人過的年。”鍾關白說。


  唐小離坐到椅子上,妖嬈地蹺起二郎腿:“你還怪人家不理你。”


  “我沒怪他。”鍾關白說,“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怕他不高興。”


  “他肯定高興極了,高興得話都說不出來。”唐小離壓低了聲音,似乎怕被那個根本不在病房的陸早秋發現似的,“你知道嗎,說出來估計你都不信,我們都不信。你醒那天是大年初一,陸首席給所有朋友發了紅包。你能信嗎?陸早秋,給所有人,發紅包。”唐小離又重重地、帶著一種極度的不可思議與假裝的隱約嫌棄地重複了一遍,“發那種很土的紅包,恭喜發財,大吉大利。”


  他話音未落,病房門開了,陸早秋站在門口,看著他說完最後那聲“大吉大利”。


  唐小離不自覺地把二郎腿一收,端正坐好,清咳一聲,站起來,說:“陸首席,我還有點事,今天好像是有秦昭的戲,好像是,嗯,沒錯,我去探個班,先走了,拜拜。”


  陸早秋把門讓開,唐小離給鍾關白使了一個眼色,出去了。


  電視屏幕上還留著視頻畫麵,一直等唐小離帶著他的手機走出好遠藍牙才自動斷了。


  鍾關白看著陸早秋關了電視,咬了半天嘴唇,半天才招招手,說:“陸早秋,你過來。”


  陸早秋過去,坐在旁邊,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上來。”鍾關白去拉陸早秋的手,同時讓開一點病床,“不會碰著傷口的,好多層紗布,而且都快好了。”


  鍾關白央求了好一會兒,陸早秋才側臥到旁邊,從鍾關白身後環抱著他。


  病床不夠寬,兩人緊緊貼在一起,陸早秋的下顎放在鍾關白的脖頸邊,嘴唇輕輕吻在他的耳後。


  “等我能下床了,咱們一起去看老師吧。老師做了桂花糕,聽說還有小湯圓,紅豆餡兒的,賀先生說我再不去,小賀同學就要一個人全吃光了。”鍾關白窩在陸早秋懷裏提議。


  陸早秋沒有說話。


  鍾關白隻感覺頸邊有規律的淡淡的呼吸聲,過了一會兒,耳後又得到了一個吻。


  “再把鵝子領回來,天氣回暖了。我怕好久不去,鵝子都不認我了,叫別人爸爸。”


  又一個吻。


  “我們還去看看應如姐吧,好不好?”


  一個吻。


  “等電影拍完,所有配樂都確定不會再改了,咱們就去法國待一陣子吧,帶鵝子一起去,那邊有湖,還有花田……要不再把之前的房子租下來?可以看海,你背我去海邊,我給你念詩。”


  還是一個吻。


  “還有還有,得請秦昭他們吃飯,我之前說好了的,吃什麽呢……陽澄湖的大閘蟹,洞庭湖的玉簪魚,現在好像不是吃魚蟹的季節,那蟹粉小籠總還是有的,早秋,醫生說我現在能吃蟹粉小籠了嗎?”


  陸早秋低低笑了一下,出去買蟹粉小籠了。


  鍾關白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有點想哭。


  他摸到床頭的手機,找到陸應如的號碼,看了半天,又喝了一杯水,才把電話撥過去,問:“應如姐,你現在怎麽樣?”


  陸應如的聲音一如既往,冷清簡潔,所有的忙碌與常人無法忍受的壓力與情緒全部埋在兩個字下麵:“還好。”


  這些天,鍾關白在過去的新聞裏看到了事情的全貌,或者說,大家認為的全貌,一個相對的真相。至於結果和尾聲,不知道是還沒有到來,還是被什麽人壓了下去,總之他找不到。就像許多大事件,爆發的時候轟轟隆隆,仿佛整個世界都隻剩下那一件新聞,至於後續,就像煙花禮炮過後的煙塵,不知道飄散到哪裏去了。


  也許整塊大地的每一個角落都散布著那些煙塵,隻是它們太細微,淹沒在日新月異的風景裏,成為盛世的一塊磚瓦。


  “那,陸先生呢?”鍾關白想了想,用了那個生疏有禮的稱呼。


  “判決沒有那麽快。”陸應如說,“大概率是精神病院。”


  “你去看過他嗎?”鍾關白問。


  “沒有。”陸應如說。


  鍾關白無話,陸應如問:“你身體恢複得怎麽樣?”醫生其實匯報過情況,她如此一問,隻是想聽聽鍾關白自己的感受。


  “好得挺快的。”鍾關白不知怎麽的摸到了唐小離給他的那張照片,突然又改口道,“其實也不怎麽快。讓大家等了很久。”


  “嗯。”陸應如應了一聲,聲音裏有了隱約的笑意,“我還有事,先掛了。”


  “等一下——”鍾關白不停地摸那張照片,好像想把那人影頭上、肩上的雪一一拂去,甚至,想將那人影擁入懷中,“應如姐,你知不知道,早秋不講話……不跟我講話,你知不知道為什麽……他以前有沒有這種時候……”


  陸應如耐心聽鍾關白囁嚅許久,才說:“是有。”


  鍾關白還在養傷,她本不想告訴他,現在想了一陣,還是說了出來:“早秋前段時間的狀態有點像他從前抑鬱症的時候,他怕複發,最近一直在看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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