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3

  Chapter 73 【《アフターザレイン ~メインテーマ~》- 吉俁良】


  放在病房的書桌被轉了方向,現在正朝著鍾關白的病床。陸早秋坐在那張書桌前寫總譜,寫到深夜累的時候抬頭看一會兒鍾關白。


  他像考證從前那些大音樂家如何創作、如何演奏一般研究鍾關白的手稿,聽為數不多的協奏曲錄音片段,重複聽鍾關白從前的作品,回憶鍾關白創作的偏好與習慣。即便許多東西陸早秋早已了然於胸,但還是重新都過了一遍,恐有一絲疏漏。


  耗費心神,但自己渾然不覺,身心都在其中,感覺不到累。


  陸早秋本就偏瘦,身體的消耗瞞不住人,他自己還沒注意到就先被學生心疼了一把,之後又被以季文台為首的學院其他年長老師責怪不珍惜身體。季文台把他叫到辦公室,訓斥道:“你這是想幹什麽?想和鍾關白躺到一起去是不是?”季大院長說完發覺語有歧義,這兩人可不是早躺到一起去了?季文台自認為是老人家,不能細想,忙補充道,“還沒等他醒,你就先病倒了,怎麽辦?”


  季文台那架勢恨不得把陸早秋拎回家養起來,非讓他吃撐睡飽不可。陸早秋無法,隻好說最近有些忙,要把鍾關白那部協奏曲的總譜成稿寫出來,錄音待用,等不得。


  季文台一聽,怒道:“哪有這樣的,寫完了總譜是不是還要寫分譜?協奏曲完了是不是還有其他配樂?這樣下去有完沒完了?”說著又忍不住數落陸早秋一個前途大好的學院教授,居然去替鍾關白那不成器的小崽子打黑工,於是大手一揮又叫人抓了幾個陸早秋的學生到辦公室,叫他們幫陸早秋整理分譜。


  陸早秋平時沒有什麽教學以外的活兒給學生做,猛不丁有個任務,大家還覺得很興奮,陸早秋前腳出了院長辦公室,後腳就被學生跟上要樂譜了。


  已經寫好的部分總譜在醫院,學生們說不勞陸老師送譜,他們一起去取一趟,就當出學校放風了,一個女生不知怎麽回事還捎帶上一句:“順便去看師母。”


  哪裏有學生在陸早秋麵前開過這種玩笑?


  時至今日,他和鍾關白的事全學院的人都已經知道,學生大多開放,將這事視為一樁美談,議論不少,一些學生不知怎麽回事內心還有為這段難得的關係保駕護航的衝動,可是一切都僅存在於陸早秋的背後,從沒學生拿到陸早秋麵前來講過。


  這女生一說完,立即被其他幾個學生拉到身後,她自己也預感不妙,不敢看陸早秋。


  陸早秋看她一眼,麵色倒是沒有變化,隻讓幾個學生坐他的車一起走,方便些。


  一路寂靜,陸早秋不說話,也沒人敢講話。


  到醫院,陸早秋去停車,幾個學生在附近買了些水果,拎去病房。陸早秋交代過,幾個人很快被準入了,等到了病房,一個學生敲敲門,隻有一個護士出來,輕聲說:“陸先生說有些東西要複印,請大家等一下。”


  幾人不自覺放輕了腳步,他們隔著門看見了鍾關白,大多數情況下隻能在電視或網上見到的鍾關白。他看起來和屏幕上眾多不可一世、睥睨眾人的樣子不一樣,和曾經出沒在校園裏、在不苟言笑的陸教授身邊笑嘻嘻或賠小心的樣子也不一樣。


  他微卷的發有點長,在蒼白的臉頰邊顯得細軟,整個人陷在白色床中顯出一種溫柔的模樣,也許過於溫柔了,像是隨時都會變成一片柔軟的羽毛,融進同樣顏色的被子裏,從此消失不見。


  幾個學生沒有進病房,站在外麵等。


  陸早秋很快就回來了,把複印好的總譜給學生,每人一份,原譜他自己留著。


  一個學生把水果遞給陸早秋,說:“買給……”因為受之前那女生的影響,差點出口又說成師母,可是不說師母,他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最後支支吾吾變成一句誰也聽不清楚的:“買給……吃。早日康複。”


  他們不知道鍾關白的具體情況,以為他隻是睡著了,之前便不敢進去打擾。


  陸早秋沒有接:“他不能吃。”


  旁邊另一個學生小聲抱怨:“剛叫你買花吧。”


  遞水果的學生更小聲地反駁:“我怎麽敢給……送花?”


  並沒有人說既然鍾關白不能吃水果,那就請陸早秋吃,此時此刻,大家莫名有一種奇怪的共同認知:陸老師不像是會吃東西的人。


  最後幾個學生聽陸早秋說完注意事項,還是把水果留在了病房門邊。


  之後的一段時間,幾個學生得知不會吵到鍾關白,便時常來請教些問題,果然陸早秋從沒有動過那些水果,反倒是他們幾個學生你一個蘋果我一根香蕉的,每次來都有水果吃。


  總譜與各音部的分譜一一竣工,由陸早秋檢查完,裝訂成冊以供演奏,這時才有學生指著空白的樂譜封麵說:“陸老師,這首協奏曲還沒有題目。”


  是的,鍾關白沒有寫下過曲名,在任何一張手稿中也找不到標題。


  陸早秋對學生點一下頭,表示知道:“我想一想。”


  那晚他躺在鍾關白旁邊的那張床上,隔著幾十厘米的距離,在黑暗中牽住鍾關白的安放在床上的手,無聲地問:阿白,你會叫它什麽?

  沒有回應。


  離樂團錄音日期隻有兩天了。


  陸早秋抽空回了一趟從前溫月安的京郊小院,那裏現在是鍾關白的了。他坐在院子裏,重讀了溫月安的回憶錄,重讀了電影的劇本,重讀了整首協奏曲的總譜。不知怎麽的,想起溫月安叫他收好的鍾關白小時候的東西來,便一樣一樣拿出來看,最後拿起鍾關白小時候練毛筆字的筆在協奏曲總譜上寫下兩行字:

  手指?雙鋼琴與小提琴協奏曲

  作曲 鍾關白


  字體用的是魏楷。


  那支毛筆被陸早秋帶回了病房,又帶到學院。所有分譜也都有了標題,隻是比總譜多了幾個字,諸如獨奏小提琴、第一鋼琴、第二鋼琴、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長笛、定音鼓……


  每一冊也都有了鍾關白的名字。


  錄音那一天唐小離說好要去看,提早到了錄音棚外,秦昭不得空,唐小離說他如果來也會比較晚。


  高水平的樂團錄音通常沒有彩排一說,分譜發下去,指揮和錄音師講好要注意的地方,各音部首席確定沒有疑問,便開始照譜演奏。


  這是第一次,陸早秋不在樂團演奏中裏做首席小提琴。


  第一小提琴音部首席有個職責,但是事實上鮮有人用:在指揮不在時代替指揮,接過指揮的權責與所有工作。


  從前陸早秋沒有遇上過指揮缺席的時候,今天,他終於遇到了。


  在錄音前,他沒有講太多話,分譜上的標記已經足夠細致,情感、速度、強弱……所有基於原譜需要二次詮釋的地方全部都已經被陸早秋詮釋完畢,演奏者幾乎沒有任何根據樂譜再發揮的空間,因此也沒有任何錯誤的可能。


  陸早秋講了錄音的用途,故事的梗概,其他注意事項,以及本次錄音一些稍不尋常的地方:樂譜標題寫的是雙鋼琴與小提琴協奏曲,總譜上有兩架鋼琴的部分,錄音棚裏也有兩架鋼琴,鋼琴譜架上確實也分別擺著不同的兩份鋼琴部分分譜,但是這次錄音隻會用到一架鋼琴,即第二鋼琴,這架鋼琴的演奏與獨奏小提琴的演奏以及指揮全是同一個人,貫穿全曲的第一鋼琴空缺,除此幾處略微特殊外,一切照譜演奏。


  唐小離看著麵色沉靜的陸早秋,突然感覺到了一絲難過,不同於他剛知道鍾關白中槍的時候,現在不是焦急,也不是憂心,隻是一絲很悶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從心底裏泄露出來,在身體裏慢悠悠地打轉。


  這可能也是唐小離第一次這麽認真地看一場演奏,沒有座位,隻是站在錄音棚外麵。


  他看著陸早秋站在樂團的最前方,手上一把小提琴,一把琴弓,和好幾年前他第一次見的時候沒有半點分別。


  這些年,他變過,鍾關白變過,所有人都變過,隻有陸早秋沒有變。


  陸早秋似乎永遠站在那裏。


  其實也有了一點不同。


  唐小離想起前幾天去看鍾關白的時候,陸早秋的學生也在,他們中極偶爾有人敢在陸早秋麵前說稍稍不那麽得體的俏皮話,他看見陸早秋極淺地笑了一下,雖然不明顯,那毫無疑問,那是一個笑容。


  錄音棚裏的帶著光華的小提琴手是從當年音樂學院黑暗音樂廳裏的小提琴手來的,隻是有什麽照亮了他,暗沉的身影一筆一劃添上了光的七彩顏色。


  錄音完畢的時候,陸早秋全身的光芒便漸漸散開去。他一個一個與樂團成員握手,說感謝,送他們離開。但是他自己沒有從錄音棚裏出來,也沒有收各把譜架上的分譜。


  向錄音師比了一個手勢後,陸早秋坐到那架沒有人動過的第一鋼琴前。


  這架鋼琴的前側擋板也與第二鋼琴一樣被拆卸掉,露出整個擊弦機,雙話筒立在擊弦機前,準備收音。


  所有人都走了,錄音棚裏一排一排空蕩蕩的座位與譜架後,隻剩下一個彈著鋼琴的背影。


  “鍾關白他好了?”


  唐小離忽然聽到秦昭的聲音,回過頭驚喜地問出一連串的話:“鍾關白怎麽了?醒了?你剛才去醫院了?”


  “那是……”秦昭走到唐小離身邊,看了一陣鋼琴前的人,覺得方才這背影突然映入眼簾裏時的錯覺有些不可思議,鍾關白和陸早秋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從沒有人把他們弄混過,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剛才認錯了。”


  唐小離愣了一下,沒說話,繼續看了好一會兒,才說:“全曲剛才已經錄完了,陸首席大概是不想請別的鋼琴手彈第一鋼琴,他把這部分鋼琴拆開來,第一遍沒錄,現在應該是在親自錄第二遍,隻錄第一鋼琴。”


  秦昭想了想,說:“可能還不止,他在做兩手準備。鍾關白醒不過來,他代鍾關白彈,鍾關白醒來了,今後這首協奏曲的第一鋼琴部分還留了一個空缺,不管鍾關白什麽時候醒來,隻要還彈琴,永遠都有把鋼琴部分補進去的一天。這是鍾關白的曲子,也是鍾關白的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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