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9
Chapter 69 【《Ballade No.4 in F minor, Op. 52》- Frédéric Chopin】
鍾關白拎著兩隻豪華鵝籠,走到院門前的時候大剌剌地就進去了,因為那院子和溫月安在京郊的小院幾乎一模一樣,除了周邊植物外再無其他不同。這模樣的地方他走慣了,幾乎要當成自己家,再加之一路都在想與陸應如的那通電話,神思並不專注在腳下。
“鍾老師到了。”走了兩步,隻見穿著白色外套的賀音徐從小樓裏走出來,一頭黑發已經過了腰際,唇紅齒白,笑得眼睛微微彎起來。
“小賀同學,沒上學呀?”鍾關白也笑起來。
“嗯,放假回來一周,陪父親。”賀音徐看見鍾關白手裏拿著兩個罩著布的碩大籠子,便說:“我來拿吧,咦,這是給溫先生帶的禮物嗎?”
“小賀同學,這可是你兩位師侄,望你好生招待。”鍾關白一邊說,一邊揭開籠上的罩子。
賀音徐本還好奇地彎著腰去看,一下被近距離的兩大團會發出叫聲的白色物體嚇了一跳,定了神看清是兩隻天鵝,臉上便顯出一點紅暈,心下喜愛,想摸一摸又不敢。
鍾關白一個勁兒地拿著籠子往賀音徐身上湊,壞還沒有使成便聽見一聲“阿白”。他立馬朝門口看,此時賀玉樓正推著溫月安從房內出來,溫月安穿一身對襟青色薄棉服,手上捧著一個漆木小食盒,說:“來吃點心。”
鍾關白將鵝籠往賀音徐手裏一塞,跑向溫月安,其實也沒幾步路,他還要邊跑邊問:“有什麽好吃的?”
走到近處,抱了食盒,對溫月安的廚藝一通誇獎,瞧見溫月安和賀玉樓氣色都不錯,這才介紹起他和陸早秋的兩隻鵝子,介紹完又怕溫月安覺得他玩物喪誌,接著便一邊吃點心一邊誇大其詞地將兩隻鵝子心酸來曆一通渲染,說這倆白團子是陸早秋的珍寶雲雲,要當兒子來養,奈何北京冬天太冷不能將鵝子養在身邊,先養在南方,等開春暖和了再接回去。
溫月安和賀玉樓知道鍾關白的話大半要打折扣,隻是縱著他,說想養便養在這裏,會有人替他照看著,倒是賀音徐全篇都信了,還說:“鍾老師,那等一下我開車帶你去湖邊吧。以後隻要我來,就去喂它們。”
鍾關白聽了,連忙停下往嘴裏送點心的手,趁食盒裏還剩下幾個,衝賀音徐招手:“小賀同學,一起來吃、一起來吃。”
賀音徐不過去,他放心不下天鵝,又去找了穀物和水,將鵝籠安置在安全的地方,這才去找其他人。
等他進屋的時候,賀玉樓與鍾關白正在聊天,鍾關白本正在說著什麽,語氣中沒有半點玩笑意味,臉色也不輕鬆,瞥見他進來便收了話頭。在鍾關白眼裏,賀音徐還是小朋友,許多話不適合在他麵前說。
待吃過飯,賀音徐和鍾關白帶著鵝子一起去湖邊。鍾關白讓賀音徐給他和兩隻鵝子合影,確認照片裏的人與鵝看起來都很歡樂,便發給陸早秋,並附言:鵝子們在這裏過寒假,我很快就回來。
賀音徐說:“鍾老師,你能不能也給我拍一張照?”
鍾關白眼睛還盯在手機屏幕上等陸早秋的回複,嘴上接道:“你是要發給誰看呀?”
賀音徐大大方方答道:“我的女朋友。”
“什麽?”鍾關白大吃一驚,“小賀同學,你知道女朋友是什麽意思嘛?”
賀音徐點頭:“知道。”
鍾關白斜眼,一副大尾巴狼的樣子:“可不是單純一起彈琴的小夥伴哦。”
賀音徐:“她不是學音樂的,她學數學。”
鍾關白一下子好奇心達到極點:“有沒有照片,快給你鍾老師看一看。”
賀音徐打開Facebook的一張主頁。主頁頭像就是照片,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身滑雪裝備,孤身站在白茫茫的一片雪山上,一頭尚不及耳的短發,皮膚微黑,一雙眼睛清澈透亮,極有神。不過最令人矚目的不是這張照片,而是主頁上的學曆——這位小姑娘正在美國讀數學博士。
鍾關白馬上不敢以看小朋友的眼光看賀音徐了:“你們怎麽認識的?”
“一個月之前,我們都去了Pollini的獨奏會,聽他彈肖邦。”賀音徐說,“剛好是鄰座。”
鍾關白嘖嘖兩聲:“這就是女朋友了?”
這時賀音徐的耳尖才微微紅起來:“音樂會結束後,要離場了,她感歎了一句意猶未盡。我不想她聽不夠,便說……其實,肖邦……我也能彈。”
鍾關白聽到此處,差點要為賀音徐鼓掌,心道下次也要請陸早秋去聽鋼琴獨奏。
正巧這時陸早秋回了消息:好,到時我來接你。
鍾關白忙不迭地打字:等我回來咱們去聽音樂會。
陸早秋:好。
鍾關白高高興興地收了手機,拿賀音徐的手機給他拍照。長發的少年正好蹲在湖邊喂天鵝,長發垂到湖麵,像一幅畫。拍了許多張,賀音徐看了半天,最後隻發了一張平平常常站在湖邊笑的,說怕其他的不夠有男子氣概。
回去的路上,鍾關白一個勁兒地問賀音徐為什麽喜歡人家呀,喜歡人家什麽呀之類的問題,很是煩人。
賀音徐紅著臉老老實實回答,喜歡她大方,爽朗,可愛,聰明,喜歡聽她講古典樂和數學的關係。
鍾關白聽得心裏直笑,嘴咧得都快合不上了還嘖嘖不停。下車的時候又壞笑著壓低聲音問:“這事賀先生知道不知道?是不是要保密呀?”
“父親知道。”賀音徐一下車便趕緊躲開鍾關白,怕他還要問什麽細節。
等鍾關白進了院子,小賀同學已經不見蹤影。他走進小樓時,隻有賀玉樓在客廳裏看書,見鍾關白進來,便低聲說了一句:“月安在午睡。”示意他不要吵。
鍾關白輕手輕腳走到書架邊,拿了一本書,也看起來。可是他心裏有事,書架上的書又艱澀的居多,他挑的這本更是怎麽都看不進去,勉強看了幾行,字入了眼,沒有入腦,好像全不認識似的。鍾關白重複嚐試了幾次都沒把第一頁看完,也不欲再裝,便將書還回書架上。
賀玉樓看他一眼,也合上手中的書,低聲道:“出去走走。”
鍾關白知道要繼續之前沒說完的話,便跟在賀玉樓身後。
他一路往外走,一路想陸應如在電話裏的最後幾句話。不知為什麽,他總有一種擔憂,陸應如將這件事告訴他,並不止她說的那兩個原因。鍾關白並不怕被陸應如說不聰明,也足夠堅定,不再因為負了旁人而站不起來。他害怕的是,這些告知可能是某種告別。他怕陸應如會出什麽意外,盡管,並沒有任何征兆,至少沒有明顯的征兆。
但他確實有一種恐懼,在陸應如說出那幾句話的時候。
“等月安醒來看見你這樣,是要擔心的。”走出院子好一段路,賀玉樓才說。
鍾關白落在賀玉樓身後,應了一聲,說:“不會讓老師擔心的。”他能在賀音徐麵前打起精神,也肯定能在溫月安麵前打起精神。
賀玉樓慢了一步,和鍾關白並肩而行:“說說,之前問精神病的事,是怎麽回事?”
鍾關白不知該怎麽回答,他總不能複述陸應如的原話:總是發瘋的人,就應該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說到底,他心裏還是認為這是陸早秋的家事,哪怕再糟糕棘手,他也不能對別人說。別說賀玉樓不行,就是溫月安身體好的時候他也不能對溫月安說。陸早秋的家事,到他鍾關白這裏就該打止了,因為一定程度上他就是陸家人,再往外一步,便不能算了。
所以他隻能就方法上問賀玉樓一句,送直係親屬進精神病院需要做些什麽,難度有多大。因為陸懷川自己肯定是不會自己去看病的。或者說,陸懷川的狀態,到底能不能算是精神疾病?鍾關白不能確定,他細想起從前與陸懷川為數不多的相處,雖確實不好,但不能說就是精神有問題,可是再想陸應如給他的資料上的、陸早秋所說的陸懷川的某些行徑,某些時候突然的、仿佛不受他自己控製的變化,確實又不像一個正常人。
也許鍾關白的那一絲恐懼就來自於這種不確定。
陸懷川沒有到非關進精神病院不可的地步,可是陸應如一旦開始行動,就必須成功證明他有病,因為如果沒有能把他送進去,等待她和陸早秋的就不知道是什麽。即便她成功了,可如果陸懷川是因為被下了錯誤的診斷而被關了一輩子,那他們其他人的這一生,又真的可以無愧嗎?
行至一個十字路口,鍾關白停下了腳步。
“不想說便不說。”賀玉樓也停下來,“但也不要逞強。”
鍾關白實在想不過來,便含糊問:“賀先生,如果我有個親戚,可能有精神病,自己又不願意去看病,但是身邊其他人都想把他送進精神病院,怎麽辦?”問題一問出口,鍾關白又覺得不對,那麽具體的事情,簡化成這樣一個荒唐問題,根本沒法回答。
賀玉樓並未計較這著實問得差勁的問題,答道:“精神疾病的鑒定沒有那麽容易,就算是直係家屬提出來,也需要病人配合。儀器檢測大腦是否病變,醫生對病人進行問診,這些沒有病人的配合就都非常難做到。”他當年找賀玉閣時便對這方麵有所了解,賀玉閣失蹤時精神狀態已經不正常,所以尋找時特意留心過,此時便將些常識與鍾關白說了。
賀玉樓說了一陣,鍾關白又問了些問題,問來問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問到點子上。終於,等鍾關白沒有提問了,賀玉樓看一眼表,大概快要到溫月安起床的時間,便說:“該回去了。”
兩人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更不平靜,鍾關白走了半天,忽然又問了個問題:“那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病人主動配合?”
賀玉樓說:“親屬說服,或者,谘詢醫生,讓他們給出建議。”
鍾關白問:“親屬應該怎麽說服?”
賀玉樓想了一下:“如果讓病人認識到,去接受診斷和治療是對他有利的,那麽情況也許會好一些。”
“對他有利……”那一瞬間仿佛鬼使神差,一個念頭撞進鍾關白腦子裏,把他驚出了一身冷汗,這不就是有些殺人犯用來逃脫法律製裁的手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