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8

  Chapter 68 【《Erla’ s Waltz》- ólafur Arnalds】


  陸早秋先前已經給平徽遠去過電說平安無事,一切都好,溫月安還是打了個電話來詢問。那時候鍾關白正在思考回了北京怎麽養天鵝,溫月安的院子養幾隻螃蟹尚可,養天鵝是不夠的,他甚至在想兩隻天鵝會不會因為冬天太冷就一個招呼不打自行飛回南方過冬了。


  他這麽想著,便在電話裏問:“老師那邊還暖和嗎?”聽得“暖和”二字又問溫月安住處附近有沒有湖,湖邊草木是否豐盛,問了半天便期期艾艾地表示想去住兩天,至於還要帶鵝過冬的事,沒敢開口。這就跟帶私生子回家似的,怕提前說了招人罵,等真見了麵,誰會不喜歡徒(鵝)孫(子)呢。


  溫月安聽了,知道不是住兩天的事,卻隻說:“來就是。”


  鍾關白問賀先生的意思,溫月安抬頭看身邊正在看書的賀玉樓一眼,說:“這裏不是他做主。”


  鍾關白仗溫月安之勢,喜滋滋地說了到的日子,又囑咐兩句注意身體,說到掛電話時連想吃的想喝的也一並說了。


  陸早秋還有工作,要回北京,鍾關白送了人去機場,之後便打電話給陸應如。他知道和陸懷川的事沒這麽容易解決,不是他和陸早秋一走了之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陸應如在電話裏聽了幾句來龍去脈,又問了兩人情況,才說:“我知道,那晚的電話是我打的。鍾關白,你不了解他,我了解,我說過,事情不會像你想得那麽簡單。你太急。”


  有些事須經年累月,而陸家人都足夠耐心。


  “因為我一天也受不了。”鍾關白說,“他就像個定時炸彈。”


  “你必須受得了。”陸應如的聲音清晰而冰冷,帶著某種硬度與分量,“就算是個炸彈,也得一條一條線地拆。”


  “我覺得,我找到了關鍵的那根線。”鍾關白沉默了一下,才說,“應如姐,我們走的時候,我問過早秋為什麽長大以後,有了能力,卻沒有再去找母親。”


  當時他們在湖上,陸早秋劃著船,眉目間似乎有一瞬難得的迷惘,隻是片刻,神色又淡下來,如往常一般平靜:“我不知道。”


  又過了好久,小舟靠岸,陸早秋用手托著鍾關白的後腰護人上岸,就在那短短的、他站在鍾關白身後,鍾關白看不見他神色的幾秒鍾,他才低聲說了一句:“她不需要我了。”


  她有自己的生活。


  那一刻,鍾關白覺得他早應該想到的,陸早秋就是那樣的人,寧願年複一年地忍受陸懷川,也不願意去動葉虞的生活。陸早秋心裏應該是沒有恨的,甚至說,十多年後,陸早秋仍然願意默默保護模糊記憶裏那個離去的母親,盡管他連她離開的原因都不知道。


  葉虞離開的時候陸早秋還太小,可是陸應如已經可以獨自觀察成年人之間的某些暗潮洶湧,並且對他們下一些判斷——


  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或者,既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


  她聽了鍾關白的轉述,並未接話。


  鍾關白問:“應如姐,那,你也沒有找過嗎?如果她肯出麵……也許——”


  “鍾關白,你似乎對這個世界抱著一種天真的認知。”陸應如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露台上。她附身看著宛如甲蟲或者螞蟻的車流,想起了從前的那些找尋。


  如果算是的話。


  比如在勃蘭登堡門前擁擠的人潮中擺脫陸懷川的手下,獨自穿過猶太人紀念碑、波茨坦廣場去柏林愛樂廳聽一場有葉虞的音樂會。


  再比如,在美景宮的禮炮鳴響中一路向北奔跑,最後躲進維也納音樂協會的勃拉姆斯廳,坐在離舞台最近的那一排,仰視身穿黑色長裙的葉虞。她記得離她最近的那位小提琴手的金色長發被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發夾束著,下半場時因為演奏得過於投入導致那隻發夾被甩了出來,跌落舞台,剛好落在她的腳邊。


  陸應如將那隻發夾撿起,在整曲結束時遞還到那位小提琴手手上。


  因為這隻蝴蝶發夾,她得到了葉虞的一瞥。


  那一瞥就像她現在注視著高樓下的車流一般,遙遠,陌生,對下方那些奔湧著的一切一無所知,並且自認為這樣的一無所知沒有不合情理之處。


  “你大概認為,我和早秋找到葉虞,就會有一場感人的重逢認親,我們的父母會有一場,”陸應如笑了一下,這個笑與陸早秋有點像,仿佛有人在故意展示一種拙劣的幽默而其他人並不覺好笑,“世紀大和解。陸懷川解開心結,從此就變成一位慈父,為你和早秋送上誠摯的祝福。”


  鍾關白雖沒敢想象從陸懷川嘴裏能出來什麽誠摯的祝福,但是他的思路確實和陸應如說得差不多。


  陸應如見鍾關白沒說話,自知猜對了:“世界上遭受痛苦的人非常多,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變成一個……”她輕輕吐出那個詞,“瘋子。”


  鍾關白不知道該說什麽,陸應如又問:“鍾關白,你知道我最不喜歡你什麽嗎?”


  鍾關白自嘲道:“我隻知道你哪兒都不喜歡,竟不知道還有最不喜歡的。”


  “我最不喜歡你把你的音樂和你的愛情看得比什麽都重要,還理所當然的姿態。”陸應如淡淡道,“你不知道責任是什麽。和葉虞一樣,她為了所謂音樂和愛情,連子女都可以……獻祭。”


  鍾關白以為陸應如會說“放棄”或者“不要”,可是沒想到她竟然會用“獻祭”這個詞。


  這個詞太重,也太極端。


  鍾關白對陸應如並不如何了解,可是此刻也能覺出她有些反常,陸應如是不該這麽說話的。


  獻祭。


  電光石火間,他突然想到上一次電話中的那個宗教意味濃重的名字:Abe——


  亞伯拉罕,決定殺死自己的兒子以撒以獻祭上帝,以示忠誠。


  對於年幼的陸應如和陸早秋而言,陸懷川可以算作上帝了,或者,另一個意義上,上帝是葉虞的那位伴侶,再或者,未知的一切也都可以算作上帝。誰都可以做兩個兩個幼小孩童的主。


  鍾關白忽然感覺後背一陣寒意。


  《舊約》裏的上帝最終派使者阻止了這場獻祭,那麽,在陸應如所說的這次獻祭裏,誰是那個使者?或者,根本就沒有所謂的使者降臨?

  “應如姐,”鍾關白有些突兀地問,“為什麽叫Abe?”


  連主語有沒有的問句。


  為什麽曆任第一秘書都叫Abe?陸應如平靜道:“早秋和我小時候在餐桌上聽過不少故事,長大以後,早秋都不記得了,我還記得一個。”


  鍾關白故意笑了笑,卻有點笑不出來:“這個故事的主角不會就叫Abe吧?”


  “當然不是。”陸應如頓了片刻,說,“故事的主角叫耶和華。”


  鍾關白真的笑不出來了。


  耶和華和亞伯拉罕的故事,分明是同一個故事。


  鍾關白有些艱難地:“每喊一次Abe這個名字,不都在加深一次……我可以說是仇恨嗎?”


  “哪有那麽多愛恨。”陸應如收回目光,線條分明的下顎微微抬起,不再看那些離她不知有多遠的車流與眾生了,“Abe這個名字隻是在提醒我,我還有一件事沒有做成。”


  “是……什麽事?”鍾關白問完,又覺得似乎已經猜到答案。


  陸應如對著電話說了幾句話。


  她的聲音很低,像刀輕輕劃破軟肉,不留痕跡。


  鍾關白聽了,半天說不出話來,他不太懂其中方法,提不出更具體的問題,隻是直覺上感到某種隱隱的恐懼,卻又說不出反對的理由,過了一陣,才說:“……早秋,應該不知道。”


  “當然。你大概想問,那我為什麽告訴你。”陸應如笑了笑,這次像是真心的,甚至帶了一點平日不可能見到的溫柔,“我知道你這個人,既不聰明,又急著想把事情做好,要是我不說個明白,你隻怕天天要去找我父親理論,不知道還要弄出什麽麻煩事來。”陸應如說完,話鋒一轉,口吻變回了最初的那般冷硬,“而且,我想讓你知道,讚頌你的愛情、感謝你的音樂、和你一樣說著什麽希望與理想的,自有遠遠的旁觀者、有後來者,而在你的近處,你拋棄過的人們,不會原諒你。”


  陸應如說完,掛了電話。


  她穿著薄薄的真絲襯衣,又在寒風中站了許久,才轉過身。


  轉身的一刹,她看見Abe拿著一件羊毛外套,正站在她身後不遠處。


  “你在那裏多久了?”陸應如看著Abe的眼睛,問。


  兩人視線交錯,Abe微微垂下眼:“不太久。”


  陸應如走回辦公室,拒絕了Abe手上的外套:“你下班了。”


  Abe將外套收起來掛到衣櫃裏,卻沒有出去。他在原地站著,似乎在猶豫什麽,過了一陣才朝陸應如走了兩步,問:“陸總,我可以加班嗎?”


  陸應如坐在辦公桌前,沒有抬眼,也沒有說話。


  Abe繼續走了兩步:“陸總,幾個月前您曾說過,幸福是一種小概率事件。”


  陸應如仍舊沒抬眼:“有什麽疑問?”


  “沒有疑問。”Abe說,“隻是最近重新看概率論,發現了一個推論。”


  陸應如終於轉過頭,看向了他。


  Abe走到陸應如麵前,直直地迎上她的目光:“如果時間足夠長,那麽任何小概率事件都必然會發生。”


  陸應如盯了一會兒Abe,然後閉上眼,過了半天才睜開眼,喝了一杯水。


  Abe還站在桌前,一臉嚴肅,眼含期待,似乎在等著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答複。


  陸應如看著他笑了笑:“Abe,你今天加班是吧?正好,開車去送一下鍾關白,要不他還以為拎著兩隻裝鵝的籠子就能上高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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