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4
Chapter 64 【《Miroirs, M.43: III. Une barque sur l'océan》- Joseph-Maurice Ravel】
“陸先生,陸先生……喂!”鍾關白用力拍了兩下被鎖上的大門,無果,他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宴會廳裏,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心胸這麽狹窄的人。
陸懷川不但沒有被他說服和打動,而且說到後麵不知他哪一句話說錯了,陸懷川居然一言不合就直接讓保鏢把他關在裏麵了。
喊了半天也沒有人應,鍾關白準備給平徽遠打電話,掏出手機卻發現正處於無服務狀態,而且快要沒電了。他氣呼呼地來回走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麽有效的求救方法,最終決定去某張還沒被他破壞的餐台上端一碟子水果吃。
總不至於餓死,鍾先生樂觀地想。
吃了水果,彈了會琴,又枕著自己的手臂在地上躺了好半天,在鍾關白困倦到睡著之前終於意識到一件事:他可能真的要在這個鬼地方過夜了。
等他被凍醒的時候發現連電都斷了,四周一片漆黑,原本維持恒溫的室內冷得和室外一樣,他不僅沒有被子,連一件外套都沒有。
鍾先生需要維持體溫,隻好開始做俯臥撐,做了一會兒又在黑暗中尋找食物以提供熱量。正一邊走一邊摸索著餐台上的食物,鍾關白忽然看見遠處的角落有一小塊泛紅的光源。
等走近了才發現,是一個火警按鈕。
雖然沒有火情,但是鍾關白想到連手指被卡在戒指裏拔不出來這種事都可以找消防員,就覺得自己這情況也不能算浪費警力,於是便將手伸向了火警按鈕。
在他按下的一瞬間,整棟樓裏都響起了刺耳的報警器聲。
幾秒後,火警確認燈亮了。
鍾關白隔著厚重的大門,聽見隱隱約約的喊叫聲與奔跑聲,可是很快就消失了。
“哪兒著火了?”
“快,快點出去。”
“操……”
不斷有罵聲從不同的房間裏傳出來,然後很快就有衣衫不整的男女從那些房間裏衝了出來,有些人甚至隻裹了一條浴巾。
“搞什麽啊?別告訴我這時候在搞什麽火警演習,操!”
“誰他媽敢在這裏搞演習,趕緊跟著前麵的往外跑吧,這他媽就是起火了,沒燒到你麵前你還以為是跟你鬧呢,等燒到你麵前就晚了。”
……
當陸早秋到門口的時候,正看見有人接連不斷地從樓內跑出來。
穿著昂貴襯衣但下半身隻有一條內褲的男人和穿著漂亮長裙但光腳拎著高跟鞋的女人比比皆是,在寒風中凍得不住發抖,人群裏還有不少衣著完好的服務員或保潔人員。
一看就是裏麵出事了。
陸早秋還沒開口問情況,就聽到了遠處響起的消防車聲,這下連都不用問了。鍾關白的手機一直打不通,從陸早秋上飛機到下飛機,聽筒裏的女聲從暫時無人接聽變成了暫時無法接通,陸早秋站在門口打了最後一個電話,這時候聽筒裏的聲音已經變成已關機了。
之前的監控視頻是網絡實時傳輸的,到鍾關白彈完琴走到陸懷川麵前不久就斷了,之後發生了什麽陸早秋一概不知。但他知道陸懷川是個什麽樣的人,如果一切正常,可能視頻還會繼續,若是陸懷川真想幹點什麽事,他手下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關掉所有監控設備。
人流從陸早秋的左右擦過。
有從高音喇叭裏傳出的警告聲從身後傳來,請所有人不要恐慌,保持鎮定。
這裏可能馬上就要被封鎖了。
陸早秋拔腿逆著人流向裏走去。
裏麵已經改了裝潢,陸早秋太多年沒有回來過,不知道視頻裏那間宴會廳到底在哪裏。他隻能一層一層地找,不斷打開一張又一張門,按摩館、泳池、酒吧、茶室、餐廳……錯落的設計讓人找不到任何規律。這地方本就不是為了吸引更多客人建造的,它隻為一些不太會變動的人群服務。陸早秋的方向感已經足夠好,也隻能保證不重複走進已經檢查過的地方。
“鍾先生——”在一陣一陣刺耳的火警警報聲中,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呼喊。
陸早秋立即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
是平徽遠,他正在一間一間包廂地找人,聽見腳步聲便抬頭望去。可能不在古典樂圈內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因為鍾關白才認識陸早秋,但是平徽遠不是,他能認得出陸早秋,先是因為陸早秋是陸懷川的兒子,然後才是因為陸早秋是鍾關白的伴侶。
當年陸懷川的老婆跟別人跑了一事成了這個圈子裏年度最大笑柄,平徽遠還記得當時有一次,一群闊太太打牌聊天,牌桌上便紛紛笑陸懷川蠢,說砸錢捧的女人和娶回家做太太的女人都分不清,這不,現在頭上一片慘綠,一兒一女都不知道是不是親生的。之後陸懷川性情大變,喜怒無常,明裏暗裏都動了手段,再後來圈裏便沒有任何人敢公開提葉虞,一直到現在在網上都找不到任何當年的新聞,但是知道當年那事的人私下也會交換一個獵奇的眼神,說不知道陸懷川看見他兒子也拉小提琴是個什麽感覺,會不會覺得越拉越像他老婆的情夫。
陸早秋一眼看見平徽遠手上的外套,眉心蹙起,那是鍾關白的,他認得。
平徽遠察覺陸早秋的目光,趕緊主動上前跟陸早秋打了招呼,把賀玉樓叫他安置鍾關白的事簡要一提,然後便說:“我不知道陸懷川先生把鍾先生帶去哪裏了,現在找不到人。不過,我已經讓人調了入口的監控,現在可以確認的是,鍾先生沒有走出這棟樓。”
陸早秋從平徽遠手裏接過鍾關白的外套,眸色發沉:“他之前在一間宴會廳裏,有鋼琴,地麵是鏡麵。”
平徽遠回想了一下,他的記憶中沒有去過這麽一個宴會廳:“宴會廳太多了,也不集中在一起,我也隻能挨個找。”
陸早秋的眸色沉得更厲害:“就算一時找不到,但是有警報聲應該就可以查到是哪個報警器被觸發,找到起火點的大概範圍,我要先確認鍾關白不在那裏。”
“我也是這麽想的,報警器跟總控室連著,應該很快能確定位置,但是總控室那邊根本不透露任何信息。”平徽遠重重歎了口氣,一邊繼續不斷打開路過的每一張門,一邊解釋道,“這地方,陸先生,您可能也看到了,消防車早就到了,怎麽還沒進來?樓裏現在怎麽一個保安都沒有?沒別的,人都在外麵僵持著……現在沒人,我說一句實話,這裏有些東西,有人寧願燒了也不想讓人看見。誰知道今晚有什麽人物來過?說不定,不是總控室那邊不肯說,是總控室今晚也被清場了。”
以前也不是沒出過有人在裏麵報警的狀況,甚至就是在真的起火的時候,也都被壓下來了,統一說是誤報,第二天連新聞報紙邊角也沒有占一個。
即便是遊泳池的深水區,到底也還要再分一分深淺,不是進來的就都是頂級高手。就像方才外麵那些穿著內褲或拎著高跟鞋奔逃的人,一旦遇了事,也不見得比服務他們的人更體麵。
無論已經站在多高的地方,總有更上層的人或事,讓其顯得無關緊要。
陸早秋對這些東西並無興趣,他把自己手機號給了平徽遠,說:“分頭找,找到了麻煩您給我電話。”
說完,陸早秋便向另一個方向大步走去。
尋找是一件痛苦的事。
小時候的陸早秋也這樣找過,推開一張一張門,永遠希望能在門後看到一個拿著小提琴的身影。
他從小便執著,不斷失望又不斷地重新推開下一張門,和現在一樣。隻不過現在一邊推門一邊喊出的兩個字,已經變成了阿白。
走到某一處時,陸早秋突然停下了腳步,伸向某張門的手也頓住了。
他凝神細聽,在尖利的警報聲中有一抹鋼琴聲,像是被烈火包圍的平靜水麵,那琴聲極輕微隱約,如果此時換做他人必定是聽不見的。
一點懷疑也沒有,陸早秋仔細辨別著聲音的來處,那就是鍾關白的琴聲,《鏡》組曲中的《海上孤舟》,大概隻有鍾關白有這個興致,就算被困在四周都是擾人心神的警報聲的地方也能自如地彈他喜歡的拉威爾。
循著逐漸變強的琴聲,陸早秋走到了兩扇相對而合的大門前。
門不僅鎖了,一雙把手上還另加了一把金屬大鎖。
陸早秋敲門,提高了聲音喊:“阿白。”
隔著門的琴聲驟然一頓。
鍾關白懷疑自己在黑暗裏待了太久,有點幻聽了,等他聽到第二聲“阿白”的時候才猛地站起來,一邊應著“我在裏麵”一邊朝門口跑。
“早秋。”鍾關白朝外麵喊。
陸早秋問:“裏麵是什麽情況?”
鍾關白把前前後後一說,讓陸早秋知道自己很安全:“……反正除了有點冷,沒別的,我剛才還吃了不少海鮮呢……就是不知道為什麽按了火警按鈕也沒人來這裏看一下,我還以為很快就有保安來救我出去了。”
“阿白。”陸早秋的聲音像從前一樣沉著,“你在裏麵等我。”
“你要去找你父親嗎?我覺得還是……”
“等我。”陸早秋留下兩個字,便離開了。
“早秋你別去找他——”鍾關白一聽,外麵已經沒有了反應,隻能對著自己小聲說完後半句話,“……他真的脾氣很差而且很小氣……”
鍾關白不知道陸早秋去幹什麽了,幹等了幾分鍾也沒等來什麽,於是便繼續去彈琴。
彈了許久,忽然聽見好像在不遠處的上方傳來什麽聲音,可是四周一片黑暗,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鍾關白心懷戒備地去餐台摸了一把長餐刀,還沒等他找到方才聲音的來處,便突然聽到一聲巨大的撞擊聲,比警報聲還要響。
那是天花板上連接通風管道的那麵巨大的送風口外殼轟然砸落地麵的聲音。
鍾關白站在下方,瞠目結舌地看著那一幕--
一束光從天花板上灑下來。
光的來處是一隻拿著手機的手,皮膚表麵有被利物劃破的細小血痕。
順著那隻手,能看到沾了汙跡的手臂與衣袖,再然後,便看到了那張棱角分明的、蹭了灰塵的臉。
陸早秋什麽也沒說,就那樣從高處跳了下來。吊頂太高,他趔趄了一下,可很快又站好了,朝鍾關白伸出雙臂。
鍾關白朝那雙手臂跑去,快要跑到陸早秋跟前的時候才想起來把手裏的餐刀給扔到一邊。他看著陸早秋,並沒有上前擁抱,反而突然停了下來,有些不知所措地伸出手,又不太敢碰陸早秋。
陸早秋並不催促,隻靜靜地看著鍾關白。
“那個……”鍾關白看了看缺了一塊的、黑洞洞的天花板頂,又看了看麵前的陸早秋,再看了看地麵倒映出的身影,根本無法相信剛才發生的事,“這個……你怎麽可能……”
“難道除了修射擊課,你還要學……通風管道檢修?”
鍾關白說了兩句又覺得這時候根本不該問些有的沒的,隻是他一向認為陸早秋十指從不沾這些東西,從他們在一起開始,他便覺得諸如開車門當車夫以及幹各種粗活兒都該是自己的事,所以此時太過震驚。
陸早秋聽了那句“通風管道檢修”,先是被逗得低低笑了一下,然後便想到了什麽,眼神變得有些複雜。
“等一下……”鍾關白光注意著陸早秋臉上的汙跡了,也沒看到對方的變化,他借著陸早秋手裏昏暗的手機光線,去找了一壺礦泉水與一條沒被用過的餐巾,然後將餐巾打濕,為陸早秋擦臉,看著那些灰塵一點點被擦拭幹淨,鍾關白才突然發覺,方才的不知所措、不敢置信、震驚……其實不過都是心疼的另外一個名字,“你……其實可以等人過來,我說了,我很安全……”
陸早秋垂下眼睫,看著鍾關白輕聲道:“可是,我等不及。”
鍾關白用鼻音嗯了一聲,繼續為陸早秋擦手,擦到那些細小的血痕時突然十分懊惱,覺得自己沒能獨自把事解決好。
可是畢竟陸懷川和溫月安不是同一種人。從前陸早秋在溫月安院前拉一曲《沉思》,溫月安知曉陸早秋對鍾關白的心意,便將陸早秋當自家晚輩對待;而鍾關白今天就是彈死在鋼琴前,陸懷川也不知會不會有所觸動。
這一點陸早秋明白,鍾關白即便懊惱,倒也是明白的。
兩人都沒有說什麽自責的話,即便鍾關白知道陸早秋因為自己才如此狼狽,陸早秋也知道鍾關白是為了自己才被父親如此對待。
大概是因為這一年過得艱難,有些東西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有了改變,他們有了一種比從前更深的默契,鍾關白覺得那應該是一種絕對的信任,那種信任使他們不再為對方的付出心懷愧疚。
愧疚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們應該心懷一點別的。
比如愛。
如果已經有的話,那麽還可以再多一些。
因為要從通風管道進來,兩人的外套都被陸早秋留在了外麵,四周溫度很低,有再多話都可以到暖和的地方再說,陸早秋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握住鍾關白發涼的雙手,說:“跟我出去。”
鍾關白看著天花板上那個洞,猶豫著是不是要多搬幾張椅子:“……怎麽出去?”
“你聽,有人。”陸早秋看向大門,“我進來之前打了電話叫人來開鎖,應該到了。”
鍾關白:“那你還自己——”
“我說了,”陸早秋牽著鍾關白的手往門口走,“我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