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0
Chapter 60 【《Sonate di Lucca, Op.3》- Niccolò Paganini】
過去的陸早秋是什麽樣的?
那像一個未知的花園,等著鍾關白走進去看一看。而隻要一想到如此探尋像是愛了陸早秋兩遍,他就已經迫不及待。
鍾關白將來意一說,Lance在方向盤上敲了半天手指,可惜道:“但是那位老先生已經不在了。如果你想要他製作的工藝品,我可以幫你問問我的朋友們,也許有人願意把自己的收藏賣給你,但是墨涅拉奧斯寶貝兒的故事?當然,我們是可以去那位老先生的故居看一看,可是我不認為還有人能說給你聽——除了墨涅拉奧斯寶貝兒他自己。”
Lance說完,見鍾關白一個人在沉思什麽似的,又道:“我覺得很奇怪,海倫,你為什麽不自己去問墨涅拉奧斯寶貝兒呢?”
鍾關白說:“Lance,也許你不明白,東方人有一種含蓄,那就是不對愛人訴說自己的付出,而我的愛人,大概是最東方的那一種。他的言行遵循著某些傳統的做派,有如千年前的貴族,我們稱之為——風骨。”
最後兩個字用了中文,Lance沒有聽懂,但是這不妨礙他理解鍾關白要表達的含義。
“墨涅拉奧斯寶貝兒看起來就像那樣的人。”Lance點點頭,“那我們明天就去那位老先生的故居,但是你做好心理準備,很大可能我們連他的院子也進不去。”
鍾關白說:“就算隻能站在外麵,那也是他到過的地方。”
Lance抖了抖,假裝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海倫,你可真不像含蓄的東方人……說到東方,海倫,在認識你和墨涅拉奧斯寶貝兒之後,我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Lance打開音響,“如果仔細聽的話,從琴聲裏就可以分辨出演奏家來自東方還是西方。比如這個,你能聽出來嗎?”
鍾關白聽了一會兒音響中傳來的鋼琴獨奏,笑起來:“當然。這是俄羅斯的鋼琴家,非常明顯,他們的訓練體係就是不一樣的。”
Lance誇張地讚美道:“海倫,你真厲害。再猜猜看。”說著換了一張CD。
鍾關白瞥見CD的封麵,調侃道:“你居然買了我的專輯,早知道我就送你一張了。”
Lance把那張CD收起來,並抗議道:“海倫,你這種作弊行為是不對的。”
鍾關白笑著閉上眼,片刻後便聽見了換CD的聲音,按鍵聲,接著一抹小提琴聲緩緩而起。
“你知道嗎,”鍾關白仍閉著眼睛,去感受那沉靜如水的琴聲,“在這個大多數演奏家都趨向於把音調得超過442以求琴聲更明亮聽覺更刺激的年代,隻有他會調得略低於440。音頻越來越高,大概所有人都忘記了幾百年前的大師時代還是用著較低的頻率。”鍾關白睜開眼看向Lance,“不過,你居然買到了這一張,不容易。現在市麵上已經很難買到他的獨奏專輯,大多數都是和各大樂團合作的現場演奏錄製。這張,你是今年買的?”
鍾關白問完,發現車裏的氣氛有些不對,Lance盯著那盤CD的盒子,不知道在想什麽。
“不是今年,也不是我買的。”過了許久Lance才說,“鍾,”這一次他沒有用“海倫”這樣一個戲謔的稱呼,“有些事情非常奇妙……我清理櫃子的時候發現了一些舊CD。它們大概是被遺忘了,沒有被一起帶走。我一張一張地聽,居然在裏麵發現了陸。”
鍾關白想到那個“愛不到的人”:“他是……”
法語裏的他和她區別很大,Lance糾正道:“她。”
鍾關白訝然:“我以為你是……?”
Lance聳聳肩:“我是。她是例外。很難理解吧?”
鍾關白想了想,搖頭:“不,很好理解。總有一些特別美好的……人或者東西,會超過你對自身的認知與預設。”
“比如你的墨涅拉奧斯寶貝兒?”Lance笑著調侃了一句,馬上又恢複了那副樂天的樣子,“好了海倫,不要說這些讓人難過的事了。我們快到你訂的酒店了。明天我再來接你。”
鍾關白到酒店洗漱完躺到床上的時候已經是東八區的上午,他算了算時間,這個時候陸早秋應該已經在辦公室了,自命體貼模範伴侶的鍾先生覺得不應該去打擾,可按捺了半天還是沒按捺住,一個手快就把消息發過去了:我到酒店了,你想我嗎?
等不及對方回,又補充道:我特別想你。
沒想到陸早秋直接發了一個視頻請求過來,鍾關白喜滋滋地點了同意,還順手把自己的皮帶也給解了,接通之後的視頻畫麵上隻有一截天花板,鍾關白正想說要陸早秋露個臉,不露臉露個手也行,沒想到下一刻便聽到手機裏傳來季文台的聲音,差點沒把他嚇軟了。
鍾關白一聲也不敢出,立馬最小化視頻,打字過去:陸首席,現在什麽個情況?
過了一會兒,陸早秋那邊回複:學院開會。
鍾關白一邊抱著手機笑一邊假正經地批評道:陸老師您這個不行啊,公然開小差。
陸早秋回了四個字:事出有因。
鍾關白:你且說來聽聽,若有隱情,本一家之長定不怪罪於你。
陸早秋:想你。
鍾關白看著那兩個字在床上打了半天滾,才假裝嚴肅地回:念你初犯,便從輕處罰罷。
陸早秋坦白:不是初犯。
鍾關白被狠狠撩撥了一下,正尋思著怎麽回,忽然發現手機那頭季文台千篇一律的思想工作講話停了,季大院長提高聲音道:“陸老師,我的講話內容有那麽好笑嗎?”
鍾關白突然有點擔心陸大教授在學院會議室裏當著眾多教職工的麵被當場抓包。
陸早秋說:“抱歉,心情太好。”
在這個場合,這話要是從別人嘴裏說出來,肯定極不嚴肅,可是陸早秋這樣平時完全不苟言笑的人說起來偏偏就顯得無比誠實,一點兒不正經的意思沒有,季大院長一聽,再不爽也不能阻止人家心情好,隻好繼續往下念他自己也不怎麽感興趣的講話稿。
鍾關白又好笑又是鬆了口氣,連忙打字:別摸魚了,要是被抓包多丟臉啊。
過了一陣,陸早秋回:想你有什麽丟臉。
鍾關白還沒來得及再訴一訴衷情,陸早秋又發了一條:不過你那邊太晚了,睡覺。
鍾關白意有所指地控訴:我不想看著天花板睡覺。
陸早秋沒再回,視頻畫麵裏卻出現了一隻手與一截手腕。鍾關白把手機支在枕頭旁邊,一直看著那隻手,直到睡著。
第二天Lance接到鍾關白,便開車往南法海濱某座不知名的山而去。
“我出門之前打了好幾個電話,沒有人願意出售那位老先生製作的任何工藝品,因為那是絕版。不過有個好消息:一個朋友告訴我,老先生的遺產由他的一位侄女繼承了,那位女士是一位富商,她將老先生的故居建成了一座小型的紀念館,據說那裏有他的劄記,記錄了每一對去他那裏購買工藝品的戀人的故事。”Lance說,“說不定今天你就能看到墨涅拉奧斯寶貝兒的故事了。”
鍾關白突然感覺像是有一場重要會麵即將到來。
Lance:“海倫,你好像不是很高興?”
鍾關白:“我很高興,隻是有點緊張。”
Lance不解:“緊張什麽?”
鍾關白理所當然道:“和七年前的愛人見麵,你不緊張嗎?”
Lance皺著眉頭反應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好吧,你的說法也可以成立。”
鍾關白永遠有這樣一份純情與天真,許多時候旁人都不會理解,可是正是這些別人認為幼稚的東西讓他成了那個寫下無數樂曲、詮釋無數樂曲的鍾關白。
車一路開進山裏,開到半山腰的時候鍾關白隱約看見了一點房頂,是淺淺的灰藍色。這次再回來,歐洲已從盛夏到了冬天,南邊雖然不像北邊那樣過分蕭條,草木也遠不如幾個月前繁盛。等車開到了院前不遠處,鍾關白便看到房子的全貌,灰藍頂,黃白的牆,黑色金屬的院門周圍的護欄被藤蔓纏繞著,藤蔓上長著不知名的花朵,這個季節竟然還沒有敗。
Lance停好車,和鍾關白一路走到院門口,發現上麵貼著牌子,說紀念館還未正式開放。
“啊……”鍾關白看起來像是一個被剝奪了本應得到的棒棒糖的小孩,整個人一副極度失望的樣子。
“我看看。”Lance繞著院子找了一圈,也沒有看到其他公告,“沒有說什麽時候開門。”
鍾關白保持失望了幾分鍾,然後便振作起來:“沒關係,以後我會經常來。”
一帆風順隻是偶然,曲折才是常態。
“Lance,你能不能等我幾分鍾?我想在這裏站一會兒。”鍾關白說。
Lance點點頭:“不用擔心時間,你盡管享受墨涅拉奧斯寶貝兒到過的地方,我去車裏睡一覺,你好了直接喊我。”
鍾關白一個人站在院子前,想象著七年前的陸早秋就站在他身邊,拎著小提琴盒,那時候的陸早秋沒有伴侶,大概是一個人來的,他究竟說了什麽,或者拉了一首什麽曲子才打動了那位隻把自己的作品賣給情侶的老人?
是克萊斯勒的《愛之喜悅》、《愛之憂傷》?還是舒曼的《三首浪漫曲》的第二首?或者德沃夏克的《幽默曲》?說不定隻是一首簡單的法國情歌……
想象不出來。
鍾關白回到車上,叫醒Lance,問:“你也有一個那位老先生製作的工藝品,你是怎麽買到的?”
Lance還沒睡醒,苦著臉說:“海倫,你太殘忍了。你明知道我們的故事沒有一個幸福的結局,為什麽總是問起它的過程呢?”
鍾關白於心有愧,舉手投降:“好吧,我不問。我想,我去租輛車吧,這幾天我都要來這裏看看,這樣比較方便。”
接下來的連續幾天,鍾關白都自己開車到這座山上來,望著那些植被,想象陸早秋當年站在繁花中拉琴的樣子。
他帶了正在修改的協奏曲曲譜以及不少空白五線譜來,有時候就靠在車引擎蓋上,反複修改他內心關於陸早秋的樂段,從清晨到傍晚,夜幕將至了便開車回去。
晚上在酒店裏,拍下新寫的樂譜,發給陸早秋,每一張樂譜都簽著自己的名字和日期,有些樂譜上還情不自禁地添些旁人看了要臉紅害臊的情話,當作來自遠方的情書。
陸早秋當他在法國有了作曲的新靈感所以不願回家,也不催他回去,隻將那些樂譜演奏出來,將錄音發給他聽,最多再在錄音裏加一聲“阿白”,以示想念。
鍾關白被陸早秋的行為弄得抓心撓肺,恨不得立即飛回家對陸早秋做點什麽過分的事。
臨回國前最後一天,鍾關白照常去了老先生的故居。
冬日的太陽挺暖和,鍾關白穿著一件高領毛衣懶懶地坐在車頂上,一邊哼著他腦海裏的旋律,一邊在紙上寫寫劃劃。
午後的時候,一輛貨車停在了他的車旁邊。
一個穿工作服的男人從車上下來,看見鍾關白,打了個招呼便問他在這裏幹什麽。
鍾關白想了想,說:“來聖地感受一下愛情。”
男人哈哈大笑,揚了揚手說請隨意。
鍾關白問:“請問聖地什麽時候對公眾開放?”
那人應該並不負責紀念館的管理,擺手說不知道,然後便同其他工人一起卸起貨來。
鍾關白多看了兩眼,發現他們準備把一架鋼琴抬進院子裏,於是從車頂上跳下來,問:“這些也是紀念館的一部分?”
“沒錯,還有其他樂器,一切按照Galois女士的吩咐。”
鍾關白問:“這位Galois女士會來嗎?”
對方看了一眼手表,說:“大約一個小時候之後,她要親自確認這些樂器都擺在了她指定的位置。”
鍾關白便坐在車頂等,一個小時候之後,他遠遠看見一個穿著灰色鬥篷大衣與黑色高跟鞋、戴著與大衣十分相襯的同色係帽子的女人正走過來。山路這麽遠,她竟然沒有開車。
大約是因為身材太好,等女人走近了,才能看出年紀像是過了四十,其實她保養得宜,隻是身上有種年輕女孩不太可能具備的成熟氣質與溫和優雅。
鍾關白拿起陸早秋或者陸應如說法語的那種腔調,上前去搭訕。說話內容倒是十分實誠:想看老先生的劄記。
他說話細微處免不了語法錯誤,Galois也不介意,隻笑著說:“我明白了。但是在獲得所有購買者的許可前,我們不會公開那份記錄著他們故事的劄記,請您諒解。”
“我,隻想看我的愛人的故事。”鍾關白怕對方不理解,索性將事情原委全部道來,“……如果這些無法打動您,我希望能在這裏彈一些我為他作的曲,我想也許能夠改變您的想法。”
Galois聽到鍾關白的敘述就已經知道他的愛人是誰,那本劄記中有諸多情侶,隻有一位是一個人來的。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翻看那本劄記的時候,看到了一頁非常平淡的記敘。
“他是一個人來的,帶著小提琴。”
“他冷冰冰地拉著帕格尼尼最難的隨想曲,像個演奏機器。”
“我請他離開。”
……
Galois看著鍾關白,說:“跟我來吧。”說完便領著鍾關白向院內走去。
這院子與房子大概都被小心嗬護著,一路走進去所有植被都被精心修剪過,每個角落、每件擺設都被打掃得一塵不染。
進屋內的最顯眼處,便是那一排透明立方體,統一擺在一個看起來碩大而厚重的架子上,每一個裏麵都漂浮著一種不同的樂器,每樣樂器都隻有一個。
再走幾步,便看見放在窗邊的鋼琴,Galois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鍾關白試了試,鋼琴是調過音的,但基準不是他最中意的那個,再調音也費時,於是自行手動降調,這樣與他心中的陸早秋更契合。
他坐著琴凳上,默默按照他與陸早秋在一起後作曲的順序,一首一首地彈下來。
春夏秋冬,一載接一載,同嚐甘苦,共見人間。
等他彈完了,Galois靜靜等了一會兒,等到整室被琴聲染上色彩的氣氛漸漸散去,才說:“抱歉,這些曲子太美了,我不舍得讓它們這樣流逝,也不想打擾你,所以沒有問就錄音了,如果你不同意,我現在就將它們刪掉。”
鍾關白搖搖頭:“沒關係。”
“謝謝。”Galois說,“我還是不能將劄記給你。但是,我可以為你讀那一頁,記錄那位獨自前來的年輕人的那一頁。”
鍾關白站起來,說:“謝謝。”
Galois從包裏拿出鑰匙,再戴上一雙可以將她的手細致包裹的薄手套,然後從一個櫃子裏取出了一個厚厚的本子,小心地翻開。
翻到她記憶中的那一頁,便開始讀,她吐字緩慢而優雅,語調平和,聲線有恰到好處的一點沙,就像風輕輕吹動紙張的感覺。
“他是一個人來的,帶著小提琴。”
“他冷冰冰地拉著帕格尼尼最難的隨想曲,像個演奏機器。”
“我請他離開。”
鍾關白的手指捏緊了。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
“他又開始拉,還是帕格尼尼,《盧卡的奏鳴曲》,整整一組,沒有吉他,隻有小提琴。這組曲目一點也不‘帕格尼尼’,隻是戀愛中的少年。”
Galois頓了一下,抬眼看了鍾關白一眼,後者正在發怔。
Galois垂下眼簾,繼續慢慢念道:
“他拉著這組曲子,院子裏的花忽然全開了。”
“曲子結束了,一隻藍翎白腹的鳥停在他拿琴弓的那隻手上,看著他。”
“我詢問他,為什麽兩次的帕格尼尼,有這樣大的區別。”
“他一邊小心翼翼地蹲下來,笨拙地將那隻鳥放到地上,好像不知道鳥會飛,一邊對我說,因為遇到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