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6
Chapter 56 【《夕陽山頂》- 李戈】
家長在書房談話,賀音徐小朋友則打電話緊急聯係裝修公司把琴房恢複原狀,好在那架斯坦威和所有琴譜他全數讓施工的人放在了空置的車庫裏,保存完好,否則他今天可能真的會挨揍。
鍾關白一臉可惜地看著那些遊戲裝備,嘴上說:“拆得好,就該拆了!”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那個,拆之前要不我們再來一局吧?我還沒看到那個舊倉庫裏麵長什麽樣。”
陸早秋說:“阿白,非要溫先生與賀先生出來,你才知道害怕?”
“哪須他們出來?光是你……”鍾關白聲音漸漸變小,“我就怕得不行。”
陸早秋:“我怎麽?”
“你特別好。”鍾關白趕忙說完,小心思又動到那些遊戲裝備上,“哎,陸首席,這些裝備都用過了估計也退不了,扔了也可惜,要不我們買下來,在家裏裝上一起玩吧?你不是也玩得很開心嗎?”
“不行。”陸早秋說,“這個月已經給你買過玩具了。”
“什麽時候的事?”鍾關白受了天大冤屈般申辯道,“我這個月勤勤懇懇,辛苦工作,沒有進行任何娛樂活動。”
陸早秋提醒道:“綠豆。”
鍾關白:“……”
是的,那是他跟陸早秋申請買的,也確實是用來玩的。和陸早秋在一堆涼爽的豆子裏十指交握的感覺實在非常好,好到鍾先生立馬放棄了那些遊戲裝備。
等賀音徐打完電話,鍾關白又跑過去使壞:“哎,小賀同學,這些東西以後就玩不到了,會不會舍不得呀?”
賀音徐搖搖頭,不但沒有不舍,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是一副精神滿滿的樣子,一頭長發好像都有光澤了不少,恨不能立刻坐下來把肖練曲目全彈一遍。
溫月安與賀玉樓講完從書房出來,留鍾關白和陸早秋一起吃飯。
畢竟第二天就要走,東西都收好了,要交代的事還不曾好好說一說,即便不在這裏遇見,溫月安也是要去找他們的。
賀玉樓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幾人坐在一處吃飯喝茶。
這地方的杯碗是月白色的,內裏底麵有青色鯉魚,模樣可愛,與溫月安很相襯。
要交代的並不多,溫月安把回憶錄留給了鍾關白,說不管做什麽都好,不必再過問他,畢竟回憶錄是為了回憶,如今他自己打算再次走進那本回憶錄裏去,與回憶裏的人一同生活,便也不需要回憶錄了。
“師哥,連帶那本《秋風頌》譜我也交給阿白了。”溫月安說,“算是你給阿白的見麵禮。”
賀玉樓點點頭,說:“好。”
京郊的那棟小樓也交給鍾關白,那是溫月安為自己仿造的童年故鄉,卻是鍾關白一直練著琴真正長大的地方,溫月安說:“阿白若想過幾天小時候的日子,便同早秋回去住住。”
鍾關白有點難過,因為就算回去住,那裏也沒有他的老師了。
“若不想,也記得偶爾去看看,我怕沒人去看,阿白胡亂放生的螃蟹泛濫成災。”溫月安說罷,又將一片鑰匙給陸早秋,“這是書房櫃子的鑰匙。裏麵都是阿白小時候的東西,阿白粗心大意,早秋,你替他收著。”
陸早秋應了,溫月安才繼續道:“屋中還有一幅我新寫的字,早秋,你替我交給文台。當年他出國前給我寫了一幅‘誌合者,不以山海為遠’,如今我要離開北京,也寫一幅同樣的給他。”溫月安與季文台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兩人於對方皆是全無所求,不過一道談論音樂見解,竟也一談就是幾十年,“我幾十年受他照顧,許多年前在學院偶爾講學也受眾多學生照顧,要走了沒什麽好留,隻有一些書籍琴譜與一筆存款,便都捐給學院。”
鍾關白見溫月安越說越像是留遺言,險些就要跪下來求溫月安不要走。
溫月安察覺,看著鍾關白道:“阿白怎麽還沒長大?”
鍾關白從來不輕易頂溫月安的嘴,此時卻梗著脖子硬邦邦地說:“如果長大就是,就是……那我不長大。”
溫月安柔聲道:“好,阿白不長大。”其實在溫月安心裏,鍾關白也是不會長大的,他一眼看過去,看到的不是二十來歲的鍾關白,而永遠是當初跑到舞台上與他分坐一張琴凳的小男孩。
鍾關白聽了,像是得到了一個承諾,溫月安就算走了也會一直平平安安地坐在南方的那座小樓前曬太陽,隻要他去看,溫月安就會在。
“小賀,書房裏的桌上還有一隻瓷鎮紙。”溫月安對賀音徐說,“是師哥的父親賀老師親手製的。那隻鎮紙,賀老師與顧老師夫婦用過,師哥用過,我用過,阿白也是用它學的字。我同師哥說,當年的東西,現在仍舊完好的所剩無幾,在三代人手上流轉過的隻有那隻鎮紙了,現在交給你,也算它的一個好歸宿。師哥也覺得很好。”
賀音徐連忙看向賀玉樓,賀玉樓對他點點頭,說:“收著。你是賀家的兒子。賀家的兒子,沒有差的,也沒有什麽接不起的東西。”
一句“賀家的兒子沒有差的”讓賀音徐的嘴角難以抑製地彎起來,太過激動,眼底盈滿了淚,哽咽著不停地說:“謝謝溫先生……”
溫月安把一些舊物的去處都交代了,鍾關白忍不住難受地問:“……老師,什麽都不要了?”
溫月安笑著說:“阿白的照片、錄像、曲譜,還有給我寫的字,我都是要帶走的。老人家,總是要翻翻從前的東西。”
把一切說完,溫月安有些疲倦,他一一看過麵前的三個孩子:“阿白,早秋,小賀,都很好,我也沒有什麽要教的了。”
溫月安說罷,微微側過頭,看著站在自己輪椅後的賀玉樓:“師哥,我們去看看你寫的曲,取了譜,便回去吧。”
公寓裏的施工還未結束,遊戲設備都被清理了,可裝潢沒有恢複,琴譜與鋼琴都暫時擺在客廳裏。
賀玉樓將自己作的曲都收在一起,拿給溫月安。
鍾關白見溫月安精神不大好的樣子,便說:“老師別看了,我來彈,老師聽就好。”
他視奏能力極好,就那麽一曲一曲地彈下來,彈給溫月安聽。
賀玉樓作的曲裏,其中有一整本都是四手聯彈,顯然是賀玉樓為溫月安與他自己寫的,其中複雜的情義鍾關白未讀譜便可料想。於鍾關白而言,表情之重要不比技法輕,他覺得這些曲目不適合他與賀音徐聯彈。
鍾關白本是想與陸早秋合奏的,陸早秋自從與他在一起,練鋼琴也很頻繁,足夠將這樣並非為了炫技的曲目彈下來。可是當他翻開琴譜一讀,發現這本四手聯彈寫得奇怪,鍾關白看了一眼賀玉樓垂在身側的手,一如他第一次見時那樣戴著白色的手套,是了,這四手聯彈不是為兩個雙手完好的人寫的。
鍾關白不敢再彈,隻能將那本琴譜拿到溫月安麵前。
溫月安看了看,對賀玉樓輕聲道:“師哥,我們合奏一曲。”
賀玉樓將琴凳移到旁邊一些,再推著溫月安到鋼琴前,這才自己坐到琴凳上,在譜架上擺上琴譜。
賀音徐走近兩步,幫他們翻譜。
賀玉樓側頭看溫月安一眼,兩人同時抬起手,幾十年仍默契如初,不用任何言語與多餘的動作便可通心意。
鍾關白與陸早秋站在他們身後,看著兩人的背影。
兩個身影都已經不年輕了,發染霜雪,肩背也支撐了整個身體太久,並不顯出十分強健的樣子。
可當琴聲響起時,其餘聽著琴的三個人卻都覺得,那分明還是少年人才能彈出的琴音,裏麵帶著仿佛不曾經受苦難的光亮,與年少時同門並肩的信任與情義。
琴聲是不會騙人的。
如果他們靜靜地坐在某一處,或許看起來隻是兩位氣度高華的老人,但是當他們的手指觸上琴鍵的那一刻,他們就是一個一去不複返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