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0

  Chapter 40 【《梁祝》- 呂思清】


  深夜顧嘉珮和賀玉樓才回來,溫月安仍坐在客廳裏。


  “玉閣回來了嗎?”顧嘉珮一進門就問。


  溫月安極輕地搖了一下頭。


  顧嘉珮再也支持不住,直接癱倒在地上,她全身濕透了,嘴唇卻幹裂著,眼睛裏全是血絲,靠著眼角處還有血塊。


  賀玉樓找了條毯子蓋在顧嘉珮身上:“我再去找。”


  “……方才,有人來過。”溫月安小心地看了一眼賀玉樓的背影,說,“說是……大清洗,讓所有人都搬到鄉下去。”


  剛準備出門的賀玉樓轉過身,看著溫月安。


  溫月安說:“就這幾天,他們說,還會再來,如果不走,他們就……親自來清洗。”


  顧嘉珮扶著一把椅子站起來:“我不走。找不到玉閣,我不走。”


  幾乎水米不進,不眠不休,隻幹一件事:找人。


  她穿著破舊的工裝服,頂著那半邊剛長出一點青茬的腦袋,在城裏奔走。身體上的疲憊與精神上的羞辱都已無法再撼動她,同樣,這種麻木也意味著,一種放棄,對於她的生命,對於她所在的人世。


  若還有唯一的牽絆,那便是孩子。


  她常常在街上將別的女孩錯認成賀玉閣,哪怕那個女孩才五六歲,不過是長得像賀玉閣小時候。


  幾日過去,全城都翻遍了,城郊也跑過了,還是沒有結果。


  一天傍晚,剛日落,十幾個紅袖章拿著棍棒再次衝進了賀家的院子,說這片地他們占領了,所有人現在就得走,一個人都不能留。


  顧嘉珮已經形銷骨立,她不斷對那些紅袖章說,再晚一天。


  “現在就得滾,都給了好幾天了,蹬鼻子上臉。”紅袖章說。


  顧嘉珮看著遠處的一株桂樹,昭昭圓月正從樹梢處升起。


  “可是,今天是中秋啊。”她想起了從前的中秋。


  第一次全家一起過中秋時,溫月安還太小,不知道中秋是什麽,她與賀慎平便在院子裏為三個孩子講中秋的來曆與習俗。


  賀慎平講《禮記?月令》,也講古時君王宴群臣,顧嘉珮覺得對孩子來說有些難,便講起嫦娥的故事。


  溫月安聽了,指著顧嘉珮與賀玉閣懵懂道:“嫦娥,玉兔。”


  顧嘉珮看了一眼賀慎平,笑問:“那賀老師呢?”


  溫月安想了想:“後羿。”


  賀玉樓好奇,便湊上去問:“那我是誰?”


  溫月安看了賀玉樓半天,道:“豬八戒。”


  思及此,顧嘉珮的唇邊竟然漸漸漾開一抹像是笑意的波紋。


  從前,賀慎平還在,三個孩子也都在,即便有爭執,也總是一家人在一起。顧嘉珮想起來,總覺得那時候,日日都似中秋。


  可唯獨今日,雖一輪明月當空,偏最不像中秋。


  一個紅袖章嚴厲道:“中秋?什麽中秋?那是封建糟粕,早就被新時代拋棄了。我看你們,是既封且資,無可救藥!”說著便要將賀家的人全數趕走。


  溫月安說:“可是,房裏的鋼琴怎麽辦?”


  那些紅袖章裏有人吃過他的虧,便罵道:“溫月安,你別想再找借口,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以為還看不透你的把戲嗎?”


  溫月安看了賀玉樓一眼,賀玉樓心裏微微一酸。


  溫月安不緊不慢道:“中秋當然是不用過的。可走之前,總得彈一晚毛主席,誰擋著,我就寫一張大字報揭發他。”


  他天生不適合說這樣的話,說的時候神色依舊淡淡的,毫無那些革命小將喊口號的氣勢,但他眼裏帶著一股偏執的狠勁兒,有些瘮人。


  “他媽的,瘋子。”一個紅袖章破口大罵,“好,好,你彈,明天我們再來,看你還想幹什麽。”


  紅袖章們剛走出院門,溫月安便捂著胃彎下腰,吐了起來。


  多年以後,當戴著值日紅袖章的小鍾關白去溫月安那裏上課時,溫月安也是這樣,瞬間胃裏翻湧,不停嘔吐。


  那晚,顧嘉珮把家裏剩下的一點食材做成了一桌飯菜。


  “你們吃。”顧嘉珮摸了摸賀玉樓和溫月安的腦袋,“我累了,吃不下。”


  這是她第一次在兩個孩子麵前說累。這種累不是因為奔波勞碌,也不是因為缺乏食物和睡眠。


  她本有許多話想說,可眼前的兩個孩子早熟而靈慧,她不敢多說。


  “我去彈一會琴。”她說。


  賀玉樓與溫月安坐在桌邊,聽到琴聲如清澈的溪水緩緩滾過卵石一般流淌出來。


  是《梁祝》。


  細流漸漸變作風雨,風雨越來越急,全數砸到人世間,熄滅了所有火焰、溫熱與光明。


  琴聲漸止,最後隻餘寒冷永夜。


  顧嘉珮彈完琴,說:“明天就要走了,你們不要睡太晚。”她說完,看了兩個孩子好一陣,又說了一次很累,然後便回了臥室。


  賀玉樓和溫月安坐在一起,卻都一言不發。自從那日賀玉樓燒了字摔了杯子之後,他們還沒有如此久坐在一處過。


  溫月安吃不下東西,隻是幹拿著筷子坐著。


  賀玉樓給溫月安夾了一筷子菜,溫月安低頭看著那一筷子菜,用手抱緊了自己的碗,舍不得吃。


  賀玉樓說:“快吃。”


  溫月安還是舍不得,他猶豫了一會兒才轉著輪椅離賀玉樓近了點,輕聲道:“……你,不氣我了?”


  賀玉樓看著溫月安,眼裏滿是複雜和痛意,卻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他答不了。


  很多事,隻要選一個位置站,總有一個對錯,也總有一個答案,唯獨他這個位置,沒有答案,怎麽都是錯。


  溫月安試探著把手放在賀玉樓的左手腕上,順著手上包覆的紗布一點一點極輕柔地向下摸:“那……你……還疼?”


  紗布下的手不受控製地抽搐了一下,賀玉樓把溫月安的手拿開:“還好。”


  溫月安兩隻手攥在一起,微微壓低下顎,眼睛上抬著,小心翼翼地仰視賀玉樓。


  賀玉樓不知該如何對待溫月安,做不到毫無芥蒂,但又舍不得看他難過,滿心都是對溫月安的愧疚,恨自己沒能保護他,恨自己傷害了他,但又責怪他偏要用這種方式一人承擔一切。


  賀玉樓這幾日都在外麵找賀玉閣,乍一與溫月安相處,便發覺仍像幾天之前那樣難以麵對。太多複雜的東西蜂擁而至,不斷啃噬,最後在心口上留下一個名為溫月安的窟窿,從此再填不上。


  兩人又變回了方才的樣子,都不說話。


  溫月安細細地瞧了賀玉樓很久,眉目,鼻梁,嘴唇,下巴,喉結,肩膀,雙手,像是重新描摹一般。


  “那……我去睡覺了。”過了好久,溫月安終於收回了目光。


  等溫月安離開,賀玉樓在原地回想了好久溫月安的眼神。那眼神太深太重,好像在把自己的生命一點一點掏空,再全數放到對方身上。


  賀玉樓閉了閉眼,腦海中全是溫月安的樣子。


  神情疏淡的樣子,滿是期待的樣子,笑著的樣子,紅著眼的樣子,落淚的樣子,咬著嘴唇的樣子……


  還有,叫他師哥的樣子。


  他突然站起身,跑向溫月安的臥室。


  溫月安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那輪月亮。


  門被推開了。


  溫月安轉過頭,看見賀玉樓站在床邊,一束月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他身上。


  “眼睛閉上。”賀玉樓說。


  溫月安微微搖頭。


  “聽話。”賀玉樓說。


  溫月安不肯:“能多看一陣也是好的。”


  賀玉樓右手在空中摸了一下,左手不自然地動了動。


  溫月安眼睜睜地看著賀玉樓像從前那樣變魔術,卻一連兩次都失敗了,最後那顆話梅糖掉到了地上。


  賀玉樓用右手撿起來,遞給溫月安:“給。”


  那是家裏的最後一顆糖。


  溫月安伸過手,又縮回來,一連反複好幾次,才從賀玉樓掌心接過那顆話梅糖,緊緊握在手裏。


  “……我已經長大了。”溫月安輕聲說。


  “還沒有。”賀玉樓摸了一下溫月安的額頭,下意識地就說出了賀慎平曾對他說過的話,“我在一天,你就還是孩子,可以吃糖。”


  說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一瞬間想到了父親。關於賀慎平曾經的教導,賀慎平對他的期許,還有賀慎平最後麵目全非的樣子……


  膝蓋骨都碎了。


  想到這些,賀玉樓心中大慟,原本在跑來溫月安臥室時,那些想告訴溫月安的話、想要溫月安再叫他一聲師哥的念頭,便再說不出口了。


  “睡吧。”賀玉樓完,便出去了。


  溫月安摩挲著那顆話梅糖的包裝好久,忍不住起身去找賀玉樓。


  他遠遠看到賀玉樓站在鋼琴前,撕開紗布,雙手久久懸在琴鍵上方,一邊完美無瑕,一邊畸形殘缺。過了一陣,賀玉樓將鋼琴蓋上,出了屋子。


  隔著那麽遠,溫月安都能感覺到他的掙紮與不安。


  等賀玉樓進來的時候,右手拿著一疊沾了泥水的宣紙、一塊被摔碎的硯台,還有一隻被折斷的毛筆。


  他站在桌前,一遍又一遍地寫兩個字:


  靜心

  心神不寧的時候練琴或練字,從來就是賀家人的習慣。


  墨已潑了,筆也折了,寫得格外艱難。


  溫月安看著賀玉樓寫字的側影,好像突然明白了,他永遠不會被原諒,隻要他在賀玉樓麵前一天,賀玉樓就會永遠像今天這樣,不得安寧。


  在他想好,在他彈那首曲子唱那支歌的時候,他就該明白,會有這麽一天,他逃不掉。


  等快將那疊紙寫完的時候,賀玉樓好像真的就鎮靜了一些。他寫到最後一張時,發現溫月安遠處在看他。


  可溫月安一發現他的目光,便低下頭,轉著輪椅回了自己房間。


  無人看到,溫月安最後收回目光時,低頭那一眼,悲哀至極。


  賀玉樓拿起筆,把最後一張寫完,添了六字落款:


  靜心

  玉樓丙午中秋

  最後的字跡,已不似初始時煩亂。


  賀玉樓把那張紙裁好,悄悄進了溫月安的臥室,然後把那幅字放在溫月安床頭。這是他欠溫月安的,自他燒了他們從前寫的那些字以後。


  賀玉樓準備離開,卻聽見溫月安極低地說了一聲:“……別走。”


  賀玉樓沒有應聲,隻像從前一樣躺到了溫月安的床底下。


  溫月安遞了一個枕頭到床下,然後拿起床頭的字,看了很久,光看還不夠,他還將那字蓋在自己的臉上,不停地聞那幅字的味道。


  “……你……賀玉樓……”溫月安嘴上這樣喊著,可是心裏還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喊師哥,不知道喊了多少遍。他緊緊抓著被子,幾乎要把被子抓破,“明天我們去哪個鄉下?”


  “老家應該有一塊地,一座老屋。”賀玉樓說。


  溫月安又在心裏喊了好多聲師哥,才說:“我不去。”


  床下靜默許久,才聽到賀玉樓問:“為什麽?”


  “……你……以後還……彈琴嗎?”溫月安問。


  他等著賀玉樓的回答,有若一場酷刑。


  窗外的明月被濃雲掩去,寂靜的屋中變得黑壓壓一片。


  床下沒有任何聲音。


  燙人的淚水從溫月安的眼眶裏滾出來,順著眼角流到他的耳朵裏:“我隻想跟……手指……完好無損的……能彈琴的賀玉樓……一起。”


  屋中仍舊一片死寂。


  過了一會兒,似乎有細微的水滴聲響起,床板有一點動靜,又很快消失了。


  “人活一輩子,隻能做一件事……”溫月安頓了片刻,顫聲道,“我隻想彈琴。”


  濃雲仍未散去。


  賀玉樓從床下出來,站在床邊,看不清溫月安的臉。


  “溫月安,你要留在這裏?”


  “是。”


  “為了彈琴?”


  “……是。”


  “可現在,你能彈什麽?”


  “彈什麽都好。他們想聽什麽……我便彈什麽。”


  賀玉樓摸了一把溫月安的臉,沾了一手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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