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9
Chapter 39 【《咫尺天涯1》- 陳其鋼】
天陰,大雨忽至。
醫院的台階上坐著一個老頭,嘴裏叼著一根草梗。一簾雨幕從屋頂上垂下來,剛好打在老頭腳下的一截台階上,水花濺濕了鞋麵。
老頭身後的大門發出“嘎吱”一響,他隨意轉頭一瞥,樂了:“喲,是你啊。”
賀玉樓看了一眼老頭,一言未發。他臉上帶著傷,左手被紗布包裹著,不自然地舉在身側。
“挨揍啦?”老頭上下打量了一下賀玉樓,嘴裏的草朝停在一邊的三輪車上抬了抬,“小崽子,要我送你回去不?”
賀玉樓看著遠處,說:“不需要。”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沒等到顧嘉珮,便朝門邊走了兩步,聽見顧嘉珮的聲音依稀從門內傳來:“……麻煩您,借我們一把傘,我兒子的手不能淋雨。”
賀玉樓推開門。
走廊上,顧嘉珮滿臉疲憊地站在一個護士麵前,一邊光著的頭頂與眉毛怪異又刺目。來來往往經過的人,仿佛都得了歪脖斜眼病,一個勁兒地看她,直到脖子和眼睛都轉不動了,便再犯起嘴也合不上的新病來。
護士盯著顧嘉珮的頭頂說:“沒有。請不要妨礙我們工作。”
顧嘉珮整個人已經搖搖欲墜,可還想懇求:“可是我看見——”
賀玉樓單手脫下上衣,輕輕披在顧嘉珮頭上:“走吧。”
護士看見賀玉樓裸著上身,先是一愣,然後便嚴厲道:“你幹什麽,快把衣服穿上!這不是耍流氓嗎?”
賀玉樓低頭看了自己一眼,再環顧四周各色打量的眼神:“沒穿衣服的不是我。”他麵無表情地說完,不顧身後的謾罵,推開門,扶著顧嘉珮走了出去。
“小崽子,過來。”老頭穿著雨衣,坐在三輪車座上。三輪車後麵放著兩件雨衣。
賀玉樓不想理他,他不耐煩地嚷道:“你逞什麽能?讓你媽陪你一起淋雨?”
賀玉樓猶疑了一瞬,然後便扶著顧嘉珮朝三輪車走:“以前不見你這麽好心。”
老頭把草往地上一吐,隨口道:“拉死人和拉活人,能一樣嗎?”他抬起頭,恰好看見雨水從顧嘉珮額頭上淌下來,沒有眉毛的那邊雨水不斷地流進眼睛裏,但她一點反應也沒有。活人眼裏總是有星火的,眼睛會躲,就是還有活氣。老頭低下頭沒再看母子二人,腳在草上碾了碾,便踩上三輪車踏板:“嘖,我欠你的,還不趕緊上來。”
老頭拉著兩人往賀家騎。
“你怎麽挨的打?”
“小崽子,問你呢。”
路上幾次老頭想搭話,賀玉樓都沒理。
又騎了一陣,老頭往後瞧了賀玉樓一眼:“你以為我猜不出來?你看你那樣,別的本事沒有,就會死撐著,不揍你,揍誰?”
賀玉樓看了一眼自己雨衣下的左手,冷著臉,還是沒說話。
老頭掀開自己的雨衣,露出一截腰背:“看著這窟窿沒?現在裏邊還有一顆子彈沒拿出來。我這,日本人打的,保家衛國,還算挨得值。你那,稀裏糊塗被另外一群小崽子打的,你覺得值不?”
賀玉樓一路都不答話,隻有雨水劈裏啪啦打在雨衣上的聲音。
一直到了賀家門口,顧嘉珮下了車,進了院子,賀玉樓才脫下雨衣,直視著老頭:“現在是亂世還是盛世?”
老頭本來準備走,聞言抬起眼皮看了賀玉樓一眼,突然樂了:“還挺記仇。”
賀玉樓甩了甩雨衣上的水,丟給老頭:“算了。”
老頭看著賀玉樓的背影:“這話別人問,盛世;你問,亂世。”
賀玉樓回過頭,盯著老頭:“都是亂世,沒有什麽值不值。土地失一寸,還奪得回來,但是這裏,”賀玉樓指指自己的膝蓋,“跪下去,你以為還站得起來麽?”
老頭突然從三輪車上跳下來,用力給了賀玉樓腦袋一巴掌,暴怒道:“當然站得起來!隻有像你爸那樣躺在醫院裏的,才是真的永遠站不起來了!”
賀玉樓的眼睛瞬間紅了,他握緊右拳,砸向老頭的臉。
眼看拳頭就要砸到老頭的眼睛了——
“那天在醫院,你爸旁邊還躺了個人。”老頭看著賀玉樓,不躲不閃。
賀玉樓的拳頭停在離老頭的眼睛隻有一線的地方。
“我兒子。”老頭說。
那天,確實還有一個人,也是被打死的,原來是這老頭的兒子,但是……賀玉樓突然想起來,那天,老頭是先送他父親回家的。
舉在老頭臉前的拳頭慢慢垂了下來。
“這裏,”老頭指了指自己的膝蓋,“跪下去,就再也站不起來了。這話,我也跟我兒子說過。”那雙眼睛裏竟閃過一點淚光,“我隻後悔當初沒跟他說……想站起來,先得活著。”
淚光隻是一閃而逝,老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隨手從賀家院子邊隨手扯了一截野草,叼在嘴裏,上了三輪車。
“折易……彎難啊……”老頭一邊用方言模糊不清地低吟著,一邊蹬著三輪車,漸漸三輪車消失在了大雨中。
雨水與泥土的腥氣包圍了四周。
“折易彎難……”賀玉樓站在院門的簷下,雨水從簷上落下來,劈啪地打在他的頭上與肩上。但他就那麽站在原地,沒有進屋。
良久,忽而在大雨聲中,傳來一聲:“師……賀,賀玉樓。”
賀玉樓遠遠望著輪椅上穿著青衫的溫月安,竟然不知該如何麵對。
他想起在他去醫院之前,那些紅袖章們剛走的時候,溫月安轉著輪椅到他身邊。
那時候,溫月安小心翼翼地喊他師哥,而他把左手伸到溫月安麵前,笑著問:“比琴嗎?”
溫月安如遭雷擊一般,好像被他的笑容嚇到了:“……師哥?”
賀玉樓走到鋼琴邊,用早已失去知覺的左手敲了敲琴鍵,鋼琴發出雜亂無章的聲音。他這樣敲了一陣琴,轉過身,對臉色蒼白的溫月安道:“你看,沒有你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彈得好。你贏了。”
“溫月安,你贏了。”
溫月安轉著輪椅去抓他的右手腕,想像從前那樣,從這樣的小動作裏獲取一點支撐與依靠:“師哥……不要……”
賀玉樓一點一點抽回手,向外走去。
“我再也彈不過你了……所以,你不用再叫我師哥。”這就是他出門之前對溫月安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走出屋門,站在院子裏,看見早已敗去的花草,溪中全都死去的魚,看見那些染成灰燼的琴譜與書籍,土地上那些到處被翻挖的痕跡,突然像失控一般,拿鏟子粗暴地挖出了那些溫月安想要小心埋藏的東西。
那裏有他們為對方畫的杯子,還有他們一起臨過的字。
等他挖完,回頭發現溫月安坐在屋門口,就那麽看著他一直流淚。
他當著溫月安的麵,點燃了所有的字。
熊熊烈火隔在他和溫月安之間,仿佛之前的所有過往與羈絆全部如這些字,付之一炬了。
可是好像還不夠,眼前的這把火遠沒有心裏那把火燒得烈。
當他砸了溫月安為他畫的那隻杯子時,溫月安哭著喊:“另外那個不行!那是你給我的,就是我的,你不能砸我的東西……我隻有那杯子了……”
他看了一會兒那隻杯子。
黑底,冷月,城樓。
月照玉樓嗬。
杯底是《六州歌頭》意氣飛揚的上闕,他心中卻隻剩悲憤淒涼的下闕。
最後,他把那隻杯子放在了窗台上,走出了院門。
此時兩人遠遠相對,溫月安手裏緊緊抱著那隻杯子,好像怕賀玉樓再改主意。
賀玉樓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的內裏已經被擊碎了。
如果父親是對的,那麽溫月安就不可饒恕。可是,如果溫月安是對的,那父親的死簡直毫無意義,不光是父親,還有所有他曾認同的堅持、抗爭、英雄以及犧牲都顯得可笑起來。
如果是這樣,那麽所有人一開始都隻要跪下就好。
反正隻要活著,就可以再次站起來。
賀玉樓看著溫月安的消瘦的身影,根本不敢走近。
他知道自己已經動搖了。因為當他再次回想起溫月安流著淚彈琴唱歌的樣子,再次回想起他當著溫月安的麵燒掉那些字、摔破杯子的畫麵,原本的憤怒已經變成了鋪天蓋地的矛盾與愧疚。
溫月安叫了他那麽多年師哥,他竟要靠溫月安的委曲求全來保護。
最後還……
賀玉樓閉上眼,不敢再看溫月安。
他隻能聽見輪椅緩緩轉動的聲音,過了一陣,又聽見傘撐開的聲音。
溫月安小心地舉著傘,可是夠不到賀玉樓的頭頂:“……賀……玉樓,接傘。”
溫月安喊了這麽多年師哥,現在真的不喊了。
賀玉樓勉強睜開眼,接過傘,卻低低地拿著,擋住溫月安的頭頂,自己置於雨下:“進去。”
傘擋住了溫月安的身體,也擋住了溫月安的目光,這樣仿佛能好受些。
溫月安輕聲道:“……手。”
賀玉樓說:“沒事。”
溫月安便不敢再說話。
走到門邊,賀玉樓收了傘,用右手與左臂抬起輪椅,這一刻兩人近在咫尺,呼吸交錯,溫月安的手指卻因為死死捏住杯子而泛著青白。
賀玉樓放下輪椅,想說句什麽,原本那樣聰明的人,這一刻卻無比笨拙,根本想不出該說什麽。
樓梯上猝然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什麽東西翻倒的聲音。
“玉閣呢?”顧嘉珮急匆匆地從樓上下來,狼狽不堪,“玉閣不是一直把自己鎖在房裏嗎?月安,玉閣出去了?她連鞋都沒穿。”
溫月安望了一眼樓上,想要回憶起賀玉樓摔碎杯子之後發生了什麽事,卻發現腦子裏一片空白:“……我不知道。”
賀玉樓問:“有沒有什麽人來過?”
溫月安臉色更白了:“……我不知道。”
“我不是說你——”賀玉樓心裏又酸又痛,想像從前那樣哄一下溫月安,卻做不到。
“我去找她。”顧嘉珮連傘也沒拿就出門了。
賀玉樓趕忙跟著出門。
剛出屋門,他就聽見自己腦海中響起一聲師哥,於是忍不住回頭望去。
溫月安捧著杯子,坐在一片陰影裏,並沒有說話,隻是遠遠地看著他,像在看那些曾經寫過字與那把大火,也像在看那隻碎掉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