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Chapter 27 【《金色的爐台》- 潘寅林】


  賀慎平進了瓷器廠後,便是練泥。天天要去礦區擔瓷石,兩百斤的瓷石擔子壓在肩膀上,從礦區走到瓷器廠,後來他的脊椎都有些變形。


  白天擔石頭,擔回來用鐵錘敲碎,壓成粉,再用水和泥,一雙彈琴的手泡在泥水裏,反複擠壓泥團,去掉裏麵的雜質;晚上和其他工人一起睡在通鋪上,有時候拿手電照著,看書或者給家裏寫信。


  “哎,老賀。”賀慎平正寫到練泥的經過,旁邊的年輕工人用手肘頂了他一下,遞了根煙過去,“抽煙。”


  這些工人並不知道賀慎平是什麽人,隻知道是下來勞動的,廠裏領導叫他老賀,其他人便也跟著叫老賀。


  賀慎平道:“不用,我不抽煙。”


  “抽一根兒,抽一根兒。”工人一邊伸著脖子看賀慎平的信紙,一邊把一根煙放到賀慎平的枕頭上,“老賀,你在寫什麽哪?”


  “給家裏寫信。不用,我真不抽煙。”賀慎平把煙還回去,問,“有事?”


  “嘿……到底是文化人。”那根煙,工人自己也舍不得抽,放到耳朵上麵夾著,又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麽開口似的,“老賀,我這有封信,你能不能幫我念念?”


  賀慎平說:“好,你拿來。”


  結果工人從櫃子裏拿來了個生鏽的鐵皮盒子。他一揭開蓋子,層層疊疊的信紙向外湧,都快要從盒子裏滿出來了。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按住,像抱著一隻總想向外伸腦袋的貓似的抱那盒子。


  “念哪封?”賀慎平問,“還是都念?”


  “都,都念,都念。”工人撓了撓頭,不好意思道,“麻煩……”他不知不覺就改了口,一連聲道,“麻煩賀先生,麻煩賀先生。”


  “兄王彬……”賀慎平看一眼落款,“是你妹妹王珍的信。”


  “我認得,名字我還是認得,都是她的信。”王彬赧道,“我也不是一個字不認,就是這……不認識的字有點兒多……”


  賀慎平點點頭,便開始念起來,念王珍考了大學,學校外的綠豆冰棍兒比鹽水冰棍兒貴一倍,豆子不多,挺甜,學校鍋爐房的熱水洗澡比自己家裏燒方便,不冷,絮絮叨叨許多事,從頭年夏天講到第二年冬天。


  王彬聽得喜滋滋的,眼角眉梢又有那麽點兒欣羨的意思:“嗨,我不是讀書的料,她行,還能上大學,我們那兒頭一個,爭氣。我五年前就出來,供她,挺好,挺好,值。等她畢業分配工作了,要是給我介紹個活兒,準比在這兒舒服。”語氣倒是驕傲。


  念到最後一封信,王珍說要過年了,問王彬回不回去。


  王彬躊躇半天,說,還是不回了,車票錢攢給她作學費,課業苦,夏天多吃兩根綠豆冰棍兒也是好的。


  賀慎平把信收好,放進盒子裏,問:“要回信?”


  王彬把鐵盒子小心塞到櫃子裏,用鑰匙上了鎖:“是是是……實在不好意思。”


  賀慎平替王彬回了信,王彬講話,他寫,也不打斷,任王彬講,鋼筆小楷密密麻麻,最後足足寫了三十頁紙,正反兩麵。


  王彬講完一看,傻眼了:“這,這麽多?”


  賀慎平把紙晾好:“不多。”


  王彬伸手點數:“一、二……三十張紙,這還不多?”


  賀慎平:“三十頁紙載五年之話,哪裏多?”


  等墨跡幹了,賀慎平用裁紙刀把紙邊多餘部分裁了:“雖然不好看,但或可省些郵費。”


  王彬一連說了好幾個謝,第二天從礦上回來便硬搶著多替賀慎平擔了五十斤瓷石,隔了幾天午飯時又塞給他一顆雞蛋,不知從哪處攢來的。


  一日下了工,賀慎平去吃飯,剛吃了幾口就被圍住了,一個個工人把他堵在凳子上,多半都是年輕力壯的。


  賀慎平把筷子一放,問:“什麽事?”


  “哎,哎,我說你們退後點兒,都擠在這兒,賀先生怎麽吃飯?就不能等賀先生吃完飯再說?”王彬從人牆外擠進來,“這幫孫子……嘿,賀先生……”王彬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他們也想請您幫忙寫封信,您看?”


  賀慎平說:“好,一個一個來。”


  王彬說:“對,先吃飯,先吃飯,吃完飯排隊。”


  吃完飯,有人搶了賀慎平的飯盒去刷,連臉都沒讓人看清就一溜煙跑了,過了一陣回來,殷勤地把還滴著水的飯盒揚了揚。可惜這時候一夥人早已拿的拿凳子,蹲的蹲地上,把賀慎平圍了個嚴實,飯盒經了三隻不同的手才遞到賀慎平麵前,賀慎平抬頭一看,一水兒黝黑結實的小夥子,根本不知道誰洗的。


  “我,我!”一隻幹燥的手在空中搖了搖。


  王彬罵道:“吵什麽,吵什麽。”


  那隻手的主人說:“我剛刷的飯盒,賀先生下一封信幫我寫吧?”


  眾人便罵,便宜都讓二猴占了,不過刷個碗筷,竟插起隊來。


  “你們就嫉妒老子唄。”二猴不管,笑著擠到賀慎平左手邊的位置說,信是要寫給他老子娘的,讓二老給他說門親。


  有人嘲笑道:“你不識字,你老子娘更不識字,寫了信誰看得懂哇?”


  “讓我老子娘拿著信去請先生念不就得了?”二猴擺擺手便開始說信。


  “……還有我們家的賠錢貨,快嫁出去,要不成天吃喝家裏的,我怎麽娶媳婦兒?你們怎麽抱孫子?”二猴自顧自地說得眉飛色舞,說了半天,拿起杯子咕嘟咕嘟灌了幾口茶,放下杯子時才有工夫順帶看了眼賀慎平麵前的紙,“賀先生,我說了這麽老半天,你怎麽就寫了這麽點字啊?”


  賀慎平寫完“雖家貧,亦應為姊妹尋得良人”,把筆一放,不緊不慢道:“哦,書麵語總是簡練些。還有其他人的信要寫,就先到這裏吧。”


  寫了幾封信,食堂師傅來趕人,一群人又擁著賀慎平回屋裏繼續寫,門窗關得嚴嚴實實,點了炭盆燒著。盆裏的炭塊從漆黑燒得發紅,又從旺紅燒成了一堆灰,灰燼從盆裏一縷一縷飄起來,再落回盆子裏。


  自那之後,餐餐飯有人搶著給賀慎平刷飯盒,次次上礦區有人給賀慎平背瓷石,像王彬那樣攢雞蛋的倒沒幾個,主要是平時也見不著兩隻雞。


  等到臘月下旬,廠裏開總結會,有人主動提議跟賀慎平換個崗位,說自己年輕,能擔擔,賀慎平擔得少,一雙手卻挺巧,不如去學學拉坯刻花的活計。


  廠領導說讓大家投票。


  一開始舉了十幾隻手,慢慢一隻一隻手跟著舉起來,都是受過賀慎平大小恩惠的,最後幾個沒舉手的人看了看四周,也跟著把手舉了起來。


  “老賀啊,全票通過。你要好好珍惜人民群眾對你的信任啊。”廠領導拍了拍賀慎平的肩。


  過了春節,賀慎平的家信便從練泥講到了拉坯,之後的一封封信又講到利坯、曬坯、施釉、燒窯等等。


  每一封信賀玉樓都反複讀很多遍,能背,那些信合在一起就像一本製瓷器的指導書。他看會了,便去跟溫月安講怎麽製瓷器,那宛如兩隻錦鯉在遊的盤子、那鴛鴦蝴蝶的碗杯、那山水瓷鎮紙,一件件仿佛都他親手製過一般。


  溫月安尚小,有些地方聽不大懂。


  賀玉樓也不多解釋其中細節,隻說:“要是什麽時候我能去看我爸,就給你燒一個杯子,上麵畫個月亮。”


  溫月安對這個月亮杯子極為期待,一開始還按捺著不去問,後來寫字的時候便忍不住要賀玉樓畫出來瞧瞧。


  賀玉樓勾了一隻杯子,杯麵又勾了一輪圓月,卻怎麽看都不滿意。月亮是好畫的,可是月色不好畫,月光更不好畫。底色塗了全黑,方見一輪白月,月色有了,隻是沒有月光。


  溫月安想了想,在旁邊再描了一隻杯子,杯子上勾了一輪月,月下勾了一座樓,再將底色塗黑,隻餘一輪白月,與月下一座玉樓,這樣便有了月光。


  賀玉樓將溫月安畫的杯子裁下來,收好:“到時候就照著你畫的燒一隻。”


  溫月安說:“師哥,奇怪了,賀老師那裏的石頭和水,最後竟然能燒成這樣的杯子?”


  賀玉樓笑起來:“你看,練琴就是CDEFGAB最後成了莫紮特,寫字就是黑漆漆的墨最後成了詩,瓷器嘛,就是石頭和水最後成了‘憑君點出琉霞盞,去泛蘭亭九曲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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