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6

  Chapter 26 【《黃河鋼琴協奏曲:黃河頌》- 孔祥東】


  溫月安坐在輪椅上,稍微彎了點腰,去看床下的少年。他輕聲喊:“師哥。”


  賀玉樓沒有弟弟妹妹,小時候總想當哥哥,便讓溫月安喊他“哥”,好過一過哥哥癮。


  溫月安不肯。


  賀玉樓比劃了一下,兩人都坐在鋼琴凳上,他比溫月安高出不少:“我本來就比你大,你叫一聲哥怎麽了?”


  溫月安說:“你不是我哥。”


  賀玉樓說:“我就是你哥。”


  溫月安:“你是顧老師和賀老師的兒子,我不是。”


  他一早就分得清清楚楚,沒把自己當過賀家人。


  賀玉樓想了一會兒,從書櫃最高一層的一堆琴譜裏翻出一本他藏的小人書——一本古代遊俠演義繪本。


  “好,你原該叫我一聲哥,不叫也不是不行。你在這裏學琴,又比我後學,叫聲師哥總是應該的吧。”賀玉樓指著其中一幅圖道,“不過,你看,‘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我們學琴的麽……大概算武。要是彈得過我,那你便不用守這個規矩。”


  那時候溫月安年紀太小,隻聽懂一半:賀玉樓要跟他比琴。


  他已經揀了最難的彈,還是比不過。


  賀玉樓比溫月安多彈了好幾年琴,本可以贏得輕鬆。溫月安彈有五分難的曲子,他彈六分的就可以贏,但是賀玉樓一貫是不讓人的,他在音樂學院附小就常下別人的麵子,有十分的本事,定是不肯彈九分的。


  賀玉樓彈完整曲,溫月安仍一直盯著他的手指,半天不說話。


  賀玉樓笑了起來——又是那種像使壞或撩撥人的笑。


  笑了半天,他才悠悠然道:“叫人。”


  溫月安不叫。


  賀玉樓挑眉,嘴角的弧度更大,這回全然是要使壞了:“再來?”


  溫月安抿著嘴唇:“再來。”


  “不行。”賀玉樓笑著搖頭,“你先叫人。”


  溫月安不說話。


  賀玉樓站起身,抻了抻手指,伸個懶腰,然後轉身朝院子裏走。


  “叫了人才有下一次。”他語調揚著,一副悠閑自在又誌得意滿的樣子,溫月安從他的背影裏都能看見笑意。


  過了半天,溫月安猶豫著朝門外喊了一聲:“……師哥。”


  賀玉樓其實就靠在小樓的外牆上,一邊遠遠地給錦鯉投食一邊等著溫月安喊他,可偏要裝作沒聽見,想多聽兩聲。


  等他聽見輪椅的動靜時,就幹脆躺到院子裏的草叢裏,假裝睡覺。


  溫月安把輪椅轉到門口,朝草叢裏遠遠地喊:“師哥。”


  等他喊了好幾聲,賀玉樓才翻身坐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若無其事地問:“幹什麽?”


  之後,溫月安常與賀玉樓比琴,除了最後一次,從來沒贏過。


  所以一聲師哥,便從孩提喊到了少年。


  有一回,溫月安在床下尋著了賀玉樓,便喊:“師哥,顧老師叫你跟我一起去臨帖。”


  賀玉樓沒睜眼:“臨什麽?”


  溫月安說:“《曹全碑》。”


  賀玉樓伸手摸了一張琴譜,把臉蓋住:“《曹全碑》太規整,無趣。”


  溫月安想寫行書,從二王,風姿秀逸,但出口便是:“那,還臨魏碑?”


  賀玉樓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半天從床下出來,徑直就去裁紙磨墨,說臨魏碑。


  顧嘉珮喜歡漢隸,而賀玉樓好魏碑,這一點像賀慎平。


  賀玉樓小時候,賀慎平叫他臨《張猛龍碑》與《鄭文公碑》,賀玉樓一手字有虯健雄俊之骨,是魏碑的底子。


  多年之後,溫月安寫回憶錄,怪得很。


  人的一生中,也許隻有那麽幾天的天翻地覆,還有數不到頭的平淡無奇。他對那些平淡無奇總著墨過多,講彈琴,講練字,講下棋,一頁又一頁,仿佛不知疲倦般地去寫那些極細小、甚至重複的事,好像沒有一天不值得寫。


  對於那些天翻地覆,他卻常常幾筆帶過,甚至一頁紙上隻有一句話。


  比如,一些孩提往事中的一頁就隻有兩行字:壬寅隆冬,大雪,賀老師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瓷器廠勞動,顧老師帶我們去火車站送他。


  南方的雪總是裹在冰雨裏,落到身上就化了,寒意一直能浸到骨子裏去。而雨雪被風刮得斜飄起來,再大的傘也擋不住。


  賀慎平提著行李,背著背包,顧嘉珮抱著溫月安,賀玉樓和賀玉閣一人打一把傘走在一邊。


  一行人踏著冰雪走去火車站。


  那並不是多美的茫茫雪景,雪在地上化得很快,早被踩得一片汙濁,泥水淌在冰粒子上,蜿蜒開來,一不小心便從鞋尖滲進襪子裏。


  南方不常下雪,賀玉閣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問:“書上說‘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又說‘銀裝素裹,分外妖嬈’,我怎麽看不到?”


  賀玉樓說:“你忘了第一句,‘北國風光’。”


  賀玉閣說:“哪有那麽多不公平?難道北方的雪就是幹淨的,南方的雪就是髒的嗎?”


  賀慎平把行李掛到拿傘那隻手的肩膀上,騰出一隻手摸了一下賀玉閣的頭,溫聲道:“雪當然是幹淨的。有時候,有人把它弄髒了而已。”


  一路上顧嘉珮都沒說話,這個時候卻低聲說了句:“髒的是人。”


  賀慎平輕歎一聲:“嘉珮。”


  兩個字一下就飄散在風中了,一個名字,在這樣的漫天雨雪中輕如鴻毛。


  “凍死了,凍死了。”賀玉閣踩進一個水窪裏,連忙把腳一縮,“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到火車站啊?”


  賀慎平單手把賀玉閣抱起來:“快了。”


  火車站頂上的大鍾已經在雨雪霧氣中顯了一個輪廓。


  顧嘉珮緊了緊手臂,把溫月安抱得更牢了點:“在雪天裏走還希望路能長些,倒是第一次。”


  地麵傳來踏雪聲。


  一聲又一聲。


  前方傳來鍾聲。


  一聲又一聲。


  到了火車站,火車還沒來,賀慎平從背包裏取出一包糖:“你們吃。”


  賀玉樓拆開包裝袋,給了顧嘉珮、賀玉閣、溫月安一人一顆,然後把袋子塞回了賀慎平的背包裏。


  在溫月安的記憶裏,就是在那一天,他捏著一顆糖,還沒來得及放進嘴裏,就看見賀玉樓站在獵獵寒風呼嘯而過的月台上,接過賀慎平肩上的行李,用一輛綠皮火車開來的時間,從一個男孩變成了一個少年。


  長長的鳴笛聲響起,火車來了。


  這趟車在這一站停十分鍾。


  賀玉樓把賀慎平的行李放上行李架,看一眼月台上的掛鍾,對還站在火車門外的賀慎平說:“爸,隻剩九分鍾了,上車吧。”


  “九分鍾啊。”賀慎平沉吟道,“玉樓,你過來。”


  賀玉樓從火車上跳下來。


  “玉樓,你記住……”賀慎平翻開袖子,從自己左腕上解下一塊手表,戴在賀玉樓手上,“九分鍾,可以彈兩遍肖邦的《幻想即興曲》。”


  棕色的皮表帶,銀色的金屬表盤,是賀玉樓沒見過的外國牌子。


  賀慎平比此時的賀玉樓高大許多,皮表帶距離最近的那個孔是後來另打的,但戴上去仍比賀玉樓的手腕粗了一小圈。


  “我打的。”賀慎平說,“知道有一天會給你,隻是沒想到……這麽早。”


  他說完,走到顧嘉珮身邊,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再對三個孩子說:“月安還小,玉閣和玉樓都不小了,知道我是去做什麽的嗎?改造。我有一些錯誤,所以需要去勞動改造。”


  賀慎平思考了一會兒,目光挨個掃過三個孩子的眼睛,解釋道:“就像地上髒了,就要打掃。”


  賀玉閣問:“爸,你犯了什麽錯?”


  賀慎平凝眸看著鐵路的盡頭,直到火車就要發車了也沒有說話。


  他踏上金屬梯的一刹,回過頭說:“我也不知道。但是——”


  “嗚——”


  長長的鳴笛聲伴隨著火車開始行駛的轟隆聲淹沒了賀慎平的話語。


  “但是,音樂當然是幹淨的,琴,當然也是幹淨的。”


  在龐大的機器麵前,一個人的聲音總是太輕。說些什麽,也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心中,尚有回響。


  賀玉樓追著火車,喊:“爸,你說什麽?”


  賀慎平從背包裏拿出剛才那包糖,遠遠拋給給賀玉樓:“我在一天,你就還是孩子,可以吃糖。”


  袋子在半空中散了,糖撒了一地。這些糖隻有一個大外包裝袋,沒有單獨的糖紙,表麵一下子全沾滿了灰塵。


  包裝袋被風吹倒了另一根鐵軌上,迅速被一列轟鳴而過的黑漆漆的載貨列車碾了個粉碎。


  綠皮火車越來越小,最後,跟鐵路的盡頭一起消失在大雪中。


  賀玉樓跪在地上,把糖一顆一顆撿起來,再一顆一顆塞進嘴裏,不知道塞了多少顆,直到什麽也塞不下。


  他鼓著腮幫子往回走,手裏還捧著一把從地上撿起來的糖。


  顧嘉珮說:“玉樓,別吃了。”


  賀玉樓一嘴的硬糖,有些艱難地勾起唇,笑著說:“還能吃一天。”


  溫月安從賀玉樓手裏抓了一把糖,也塞進嘴裏。


  那是賀玉樓最後一天吃糖,但溫月安還繼續吃了好多年,都是賀玉樓給的。


  那一年,沒人要求他們臨魏碑了,賀玉樓卻比往日寫得更多,等賀慎平回來的那一天,臨了魏碑的紙已有人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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