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Chapter 22 【《平湖秋月》- 陳培勳】


  人可以堅強到花幾天來接受巨大的痛苦,卻可能要花一年來接受痛苦的離去。那不止是事後的慶幸與狂歡,更是後怕,是心有餘悸。那個在樂器行大笑與痛哭的下午,不是某種終結的儀式,而是另一種開始。


  鍾關白開始不厭其煩地做一些無聊的事,比如不停地叫陸早秋的名字。


  比如不停地對陸早秋念他並不高明的詩。


  比如突然寫出幾張旋律極其搞笑的樂譜,佯作鄭重其事地遞給陸早秋,叫他視奏。


  比如隨便出一個諸如“大腿”之類的奇怪主題,叫陸早秋即興作曲演奏,目的十分可疑。


  再比如蒙上陸早秋的眼睛,然後拿著琴弓在琴弦上劃拉兩下,問:“多少赫茲?”


  一邊問一邊拿紙記錄,美其名曰:視唱練耳考試。


  陸早秋的絕對音準沒有什麽可質疑的,隻是他穿著白色襯衣站在窗邊,眼睛上蒙著白色布,麵朝鍾關白回答出一個一個數字的樣子禁欲而純潔,甚至帶著一點可以讓人隨意欺負的錯覺。


  考官鍾關白一邊著迷地欣賞著陸早秋認真的樣子,一邊膽大包天地用手敲了敲桌子,問:“那這個呢?”


  “嗯?”陸早秋朝聲音的方向走過去。


  鍾關白故意說:“陸首席,你還沒回答我,這是考試——”


  “唔!”他被捉住雙手,按在了桌子上。


  陸早秋揭下眼睛上的布,覆在鍾關白的眼睛上:“公平一點,輪到你了。”


  視線被剝奪讓其他的感官驟然變得敏感,鍾關白感覺修長的手指劃過腿間,擠進身體裏:“嗯……什麽輪到我了……”


  手指與黏膜摩擦,漸漸發出足以讓人臉紅的水聲。


  陸早秋低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多少赫茲?”


  水聲越來越大,鍾關白的身體一直從耳畔酥麻到了腳趾,手指緊緊抓住桌子的邊緣,艱難地從唇齒間發出一點聲音:“……陸……早秋……”


  “回答我。”陸早秋的另一隻手拿起鍾關白記錄成績的鋼筆。


  “啊……嗯我不知……唔……”


  夏末的暖陽一點一點地照進來,把桌子的影子拉得很長。


  木地板上,深色的桌影不斷搖晃,鋼筆從桌子上掉了下來,落在地上,也被拉出長長的影子。


  潮濕的海風從窗外吹來,吹散了房中燥熱的空氣。一頁紙被吹離桌麵,緩緩飄落,掉進了牆邊五鬥櫃的下方。


  第二天早上的時候鍾關白隻穿著一條三角的緊身泳褲,支著一雙長腿大大咧咧地坐在車頂上,叫陸早秋下樓,說是要去朝陽下遊泳。


  不但要去遊泳,還要做遍所有從前不曾與陸早秋一起做的事。


  所以當他和陸早秋遊完泳回來接到季文台電話的時候,他懷著並不太多的愧疚心情,對季大院長隱瞞了陸早秋已經恢複大部分聽力的事實,並在電話裏說將細心照料脆弱的陸首席。


  “你?”


  隻說了一個字,但是誰都聽得出來,季大院長言下之意其實是:“就憑你?”


  鍾關白假裝沒聽懂,誠懇道:“是我。”


  季文台這時候正拿著裱好的字往溫月安家走,“你們得早點回來。對於疑難雜症其實國內的醫生經驗更豐富。”他走到院門口,停住腳步,“你別多想,我可不想見你們……是老溫。”


  鍾關白:“老師?”


  季文台:“他不太好。”


  鍾關白一愣:“老師生病了?”


  “精神不好。”季文台又向外走了幾步,離院子遠遠的,以免說的話被溫月安聽見,“老溫這個人,年輕的時候也沒朝氣蓬勃過,但是現在,就跟自己不想活了似的。上次我去看他,他說:‘隻怕再也見不到阿白了。’”


  季文台學得有聲有色,鍾關白聞言,突然慌亂起來,告訴季文台他現在就要訂機票回去。


  季文台咳了一聲,懷疑自己把溫月安的話演義得太誇張,於是又像大家長似的訓道:“……也沒那麽急,鍾關白你什麽時候能穩重點?反正你們早點回來總是好事,老在外麵像什麽樣子。”


  鍾關白放不下心:“那老師到底怎麽樣?”


  季文台還沒說話,電話那邊先傳來極輕的一聲:“文台。”


  季文台回過頭,看見溫月安坐在院門邊,正看著他:“老溫你先進去,別曬著。我就進來,打個電話。”


  溫月安的輪椅沒有動:“我等你。”


  “老溫你說你平時為人挺正派的,怎麽落下一偷聽人打電話的壞毛病呢?”季文台訕訕道,“你先進去。”


  溫月安淡淡掃了一眼季文台的手機:“文台,阿白穩不穩重,我來操心。”


  季文台站在原地半晌,氣得對電話那頭說了一句:“你老師好得很,還會訓人。”說罷掛了電話,還是老老實實跟在溫月安的輪椅後頭,不忘帶上院門。


  “掛哪兒?”季文台把裱好的字放在溫月安麵前,“我給你掛。”


  溫月安說:“鋼琴對麵的牆上。”


  季文台一看:“老溫,那上麵不是正掛著一幅嘛,還是我當年出去留學之前給你寫的,寫得多好。”


  溫月安:“把原來那幅取下來。”


  季文台氣結:“老溫你這可不對啊,就鍾關白這幅字,也值得掛?”


  溫月安點一下頭:“掛那裏,好看。”


  季文台殷切地問:“那我的呢?”


  溫月安想了想:“收到櫃子裏去。”


  “……”季文台看了溫月安半天,後者神色卻毫無變化,靜靜地等著他動作。他歎了口氣,把自己那幅“誌合者,不以山海為遠”拿下來,再把鍾關白那幅狗屁不通的掛上去,然後拿著自己的字問,“收到哪個櫃子裏?”


  溫月安說:“書房。”


  那幅字不小,季文台打開書房裏最大的一扇櫃門,看見裏麵還放著另一幅字。那幅字看起來被小心處理過,但仍能看到裱框內部的紙麵上有裂痕和早已幹透的泥水汙跡。


  紙上兩個大字:

  靜心

  遒勁有力,卻又帶著少年意氣,僅僅兩字便能看出功夫極深。


  而落款十分簡單,不過六字:


  玉樓丙午中秋

  季文台看了許久,聽見溫月安的聲音,才把自己的字放進櫃子裏,關門下樓。


  “老溫,”季文台一邊下樓梯一邊說,“你對我,還是好。”溫月安能讓他把字跟落款為“玉樓”的放在同一個櫃子裏,不容易,足見心意。但他說完,也略有疑惑,溫月安從前不願提故人,不該就讓他這樣輕易看到那幅字。


  溫月安的手在琴鍵上拂過,按出一首曲子的前幾個音,琴聲清麗無匹。他隻彈了幾個小節就停了下了,背對著季文台,仿佛不經意般問:“文台,最近有個姓賀的孩子,開了獨奏會?”


  季文台一下就想到了賀音徐:“有,美國籍的小孩,柯蒂斯音樂學院出來的。雖然是華裔吧,不過第一場獨奏會就跑到中國來開,不多見。”


  溫月安沉吟:“美籍……可是他說話沒有口音。”


  季文台:“據說他父親少年時在中國長大,生於音樂世家,比你年齡還大些,老一派。你想想鍾關白小時候你怎麽教的,估計人家出了國對子女的教育還要嚴些——老溫!”


  輪椅“砰”的一聲翻倒在地上,垂落的青衫遮不住空蕩蕩的褲腿。


  季文台大驚,趕忙把溫月安扶起來,看有沒有摔傷:“老溫你怎麽回事?”


  “生於、生於哪個音樂世家?”溫月安抓著季文台的手臂,幾乎要把手指下的袖管掐進皮肉裏。


  “我記得在你這裏放了常用醫藥箱……”季文台看到溫月安手腕上的傷痕,先急著要處理。


  “我問你,生於哪個音樂世家?”溫月安一字一字道。他盯著季文台,從來如古井般的眼眸此時卻像見過血的刃,把季文台震懾在原地。


  “……老溫,你……你這麽看我我也不知道啊。”季文台仔細思索了一下年月,“這事兒應該沒人記得了。你想想,十年浩劫,又是個學西洋樂器的,那個年代,這種家庭有活路嗎?”


  “是,那個年代……”溫月安鬆開了手,修長的十指垂在褲管上,指尖微微動了動,“沒有活路。”


  季文台看溫月安好像平複了一些,於是去找醫藥箱:“你把那箱子收哪兒去了?”


  溫月安的聲音極輕:“上麵那個抽屜。”


  季文台一邊給溫月安包紮一邊數落:“你又不是鍾關白,一把年紀了,穩重點——”想到在院門口被訓了一頓,又改了口,“什麽事值得你這樣?你想見哪個小孩,我就叫他過來,沒有人聽到溫月安三個字還敢不來。有什麽事值得你變一變臉色?”他說到這裏,卻猛然想到落款處的“玉樓”二字和溫月安抄的那句“月照玉樓”。


  季文台一句話含在嘴邊,最終沒有說出口:他……也姓賀?


  溫月安看了一會兒自己的雙手,麵上恢複了平靜無波:“文台,回去吧。”


  季文台實在不放心就這麽走,但那是溫月安,不會留任何人陪在身邊的溫月安。他把醫藥箱放回原處,再給溫月安倒了一杯熱水:“有事給我打電話。”


  溫月安應了一聲。


  季文台走到小樓門口,又說:“沒事也打。”


  溫月安沒有說話。


  季文台歎了口氣,向外走去。


  夕陽下,院中溪水裏的石頭被照得發光,荷花已呈敗象,幾尾錦鯉朝季文台簇擁而來,錯以為是有人來喂食。


  房內傳來琴音,一聲一聲,像光在流動,真如“月照玉樓”一般。


  季文台向四周看了看,這樣的石燈,門簷,竹木小幾,這一切……都不是真正的北國光景。


  這可能隻是溫月安的一個故夢。


  夢裏有江南的庭院,有溪水與錦鯉,有竹有荷,有字有棋有琴,還有人。


  季文台從窗台上拿了一把魚食灑在水裏,便向院門走去。


  當他輕輕帶上院門的時候,越來越低的琴聲驟然一斷。


  房中傳來一聲巨響。


  “老溫!”季文台跑進去,溫月安倒在鋼琴邊上,一點反應都沒有,怎麽叫都叫不醒。他一摸溫月安的手腕,連脈搏都沒了,“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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