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Chapter 21 【《Silent Prayer》- Secret Messenger】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鍾關白就醒了。陸早秋練完琴有鬆琴弦的習慣,他準備一早去給小提琴調音。房中一片黑暗,他輕手輕腳地推門出去,發現書房的門邊漏出一線微弱的燈光,再打開臥室的燈,回頭一看,陸早秋果然不在床上。
書房就放了一些書,還有一台安了作曲和錄音軟件的電腦,他們用的時候並不多。
鍾關白走過去,慢慢推開門。
電腦屏幕亮著,上麵有一個女人,正在比劃某種鍾關白看不懂的手勢。
陸早秋斜背對著門,模仿著屏幕上女人的動作。他顯然很不習慣這樣的肢體的動作,平時極為靈巧的手指都顯出幾分笨拙的味道。
鍾關白退後一步,默默關上門。
等他調完音再回到書房門口時,陸早秋已經在學別的手勢了。天色一點點地亮起來,陸早秋側頭望了一眼窗外,手上的鼠標移向了視頻右上角的叉。鍾關白飛快地關上門,準備悄悄回臥室,走了幾步,卻突然轉過身,快步走向書房,推門進去,從背後抱住了陸早秋。
他感覺到陸早秋的背脊僵硬了一瞬,又慢慢放鬆下來。
“做什麽?”陸早秋偏過頭,說。
鍾關白把兩隻手繞到陸早秋麵前,舉起兩隻拇指相對,彎了彎,這是剛才屏幕上的女人做的手語,他猜測應該是誇獎的意思。
陸早秋轉過身,看了鍾關白一會,豎起手掌,向外推出。
鍾關白詢問地看陸早秋,後者在他後腦勺上撈了一把,然後彎下身:“上來。”
陸早秋背著他走去海邊,走著走著忽然說:“要是以後你再對我念詩,我不會阻止。”
太陽從海平麵升起,陽光走過了八分鍾,終於落到他們身上。
鍾關白的默默親吻陸早秋的耳後,無聲地念道:“陽光照亮了你……”
那幾天,鍾關白開車在南法遍地找中國文具用品店,要買筆墨宣紙,為陸早秋抄詩。最後竟真的讓他在一個車都開不進去的石板路老街裏找到了,準備結賬的時候他看見櫃台不像一般開在歐洲的中國商店那樣放著財神、招財貓或是一缸錦鯉,而是放著一張竹製的三行箋,上麵壓著一枝風幹的梅花。
竹箋下方也畫著一枝雪中白梅,上麵用毛筆抄著三行小楷:
衷腸事 托何人
若有知音見采
不辭遍唱陽春
鍾關白問老板這種三行箋放在哪個架子上。
老板是個法國老人,手裏還拿著一卷書,聞言抬起頭,摘掉老花鏡,看了鍾關白一眼,用流利的漢語笑說:“這是非賣品,用來討好我的太太。”
鍾關白說:“就買一張,我也想討好我的太太。”
“你準備寫什麽呢?”老板一邊擦老花鏡一邊問。
寫詩,寫所有的聲音,寫這個世界……
“愛。”鍾關白說。
愛是一個被過度濫用的字眼,越來越少有人能記住它本身的重量和可貴。一個人隻有經曆無數人事才不會濫用愛這個字,就像一個人隻有看遍千山萬水才不會濫用美。
而老人竟然被這一個字說服了,他戴上老花鏡,彎下腰從櫃台下拿出一張竹箋,遞給鍾關白。
那上麵繪製著一簇淺藍色的五瓣花,和鍾關白買過的很像,不知道是不是同一種。
老人見鍾關白盯著那簇花看,便解釋道:“倒提壺,產自中國,花語是‘沉默的守望’。”
鍾關白將那片竹箋收在了襯衣的上口袋。
於是那天陸早秋練完琴推門出來就看見門簷上垂下一根朱紅色的繩子,下方掛著一片三行箋,箋下還墜著一朵新鮮的淺藍色五瓣花。竹箋在微風中搖晃,陸早秋把那一小片東西托在手心:
早秋
陽光照亮了你
你也照亮了陽光
鍾關白買的電鋼琴放在樓中的空房間裏,陸早秋走進去的時候鍾關白正在彈琴,沒有開電源。
眼裏黑白琴鍵的沉落自動轉化成了腦海中的音符,那是一種神妙的感覺,陸早秋隻看了一串跑句就知道那是一首即興的曲子,但是旋律是那樣明晰,甚至可以感覺到琴聲中的情緒。
他去琴房拿起已經鬆了琴弦的小提琴,走到鍾關白身邊,偏頭壓住小提琴,憑借這幾天練習過無數次的方法調好了音。
琴弓沒有碰琴弦,完全靠著手指對於琴弦鬆緊的感受。那應該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是當陸早秋擰完最後一根琴軸後,揚起琴弓,用小提琴完全重現了一遍鍾關白即興曲的主旋律。
分毫無差。
心疼與驕傲的感覺摻雜在一起讓人心口辣痛,這太過分了,鍾關白心想,或許他應該開始信教,哪種都可以,隻要那個教的神仙願意讓陸早秋康複,他便願意用一輩子虔誠禱告。
等做那一周的最後一次治療的時候,陸應如給鍾關白打電話,說要準備讓陸早秋去德國治療。的確,兩周的時間已經到了。
“現在的情況?”陸應如問。
“正在做治療,目前看來沒有明顯效果。” 鍾關白看著高壓氧艙裏的陸早秋,他好像睡著了似的,閉著眼睛。
陸應如那邊沉默了一會:“如果還有殘餘部分聽力的話,至少可以用助聽器。我已經安排好後續治療團隊了。”
鍾關白隱約聽到背景音中有一個低沉而不容置疑的男聲:“叫他不要拉小提琴了,縱容他玩到二十多歲,夠久了。”
“應如姐,早秋——”
“我知道。”電話那頭傳來高跟鞋的聲音,陸應如走了幾步,離開了原本的房間,她的聲音聽起來可靠無比,“這裏有我。”
陸應如站在露台上,看著東半球的夜空,這裏已經成了新的不夜城,在幾十年間拔地而起的建築無數,如星子般璀璨密布的窗戶裏坐滿了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麽的人。
“陸總,上半年的財報。”領帶係得一絲不苟的第一秘書拿著一疊材料走到她身後,低聲提醒。
陸應如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去工作,而仍背對著秘書,淡淡道:“Abe, 你覺得這份工作怎麽樣?”
第一秘書先生極其難得地遲疑了一秒,因為他從沒有被問到過這麽容易回答的問題:“非常好。”
陸應如:“我當然知道這是一份好工作。”
Abe:“陸總,我的意思是,我很喜歡。”
陸應如轉過身,沒有看秘書,徑自向辦公室走去:“那麽你很幸福。”
Abe跟在陸應如身後,看著她比例完美的背影。那是常年自律的結果,每一寸骨骼與肌肉都長成營養師與健身教練指定的標準樣子。“那您……”開口的一瞬間他就意識到這對於下屬來說是一個極其不妥當的問題,無論是問陸總是否喜歡她的工作還是問她是否幸福。
“而幸福是一種小概率事件。”陸應如翻開了財報,“出去吧。”
Abe在帶上門的一瞬間,看見陸應如把背脊挺得更直了。
一個小時後,位於西半球的高壓氧艙打開了。
鍾關白抱著從Elisa那裏買的花去接陸早秋。
治療室的門開著,陸早秋已經從高壓氧艙裏出來了,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當鍾關白走到門邊的時候,皮鞋接觸到地麵,發出一點響動。陸早秋的頭先是微微一偏,再睜開眼,向門口看去,那是一種聽到了什麽聲音反射性看過去的眼神。
這樣的眼神鍾關白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了。這段時間,往日舉重若輕的陸早秋甚至要控製自己不被一個突如其來擁抱或者身邊的人影嚇到,因為所有移動的物體對於他而言出現得都太過突然,像是從真空裏長出來的。
鍾關白無比心疼那個會因為擁抱而顫抖的陸早秋,這樣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比漫長,心疼漸漸熬成了一種磨人的痼疾。
而現在,陸早秋的一個眼神,便讓他不藥而愈。
他就那麽怔在原地,張了張嘴,卻不敢說話。
陸早秋輕聲說:“過來。”
鍾關白向前走了一步,皮鞋試探著又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陸早秋的左手小指不自覺動了一下,微微點了一下頭。
鍾關白在原地呆了兩秒,然後像個孩子似的跳了起來,皮鞋重重撞擊在地麵上,發出一陣陣巨大的響聲,好像要把整棟醫院都踩塌。
兩人對視良久,陸早秋的神色變了又變,最後卻像想教小孩規矩又舍不得說重話的家長一樣,對鍾關白無奈道:“你動作輕一點。”
坐在陸早秋對麵的醫生跟著笑起來。
古今文人,賦詩萬篇,於鍾關白而言大約沒有一句比這句“輕一點”更好聽。
鍾關白衝過去,跑了兩步又收住腳,試探著喊:“早秋?陸首席?”
陸早秋看著鍾關白,像是在回味那聲“早秋”與那聲“陸首席”,過了好久,他才應道:“……我在。”
鍾關白帶著克製不住的狂喜與極為劇烈的後怕,一步一步,非常緩慢的,好像一個不小就會隔著空氣把陸早秋弄壞了似的走過去。他每走一步,就小心翼翼地喊一聲:“早秋?”
陸早秋應道:“我在。”
一直走到陸早秋麵前,鍾關白都不敢說一句別的話,像確認一般,再次喊道:“早秋?”
“我在。”
在再次做完檢查之後,醫生得出了結論:高頻還是有一些聽力損失,偶爾可能伴隨耳鳴,其餘頻段聽力基本恢複,在後續藥物治療後應該會痊愈。
那天鍾關白像個瘋子一樣,開車帶陸早秋去他上次買電鋼琴的樂器行,把裏麵所有的樂器都演奏了一遍,從鍵盤到弦樂,再從管樂到打擊樂,也不管那種樂器他會不會。所有電樂器都被他插上了電,所有音響都被他接到了可以插線的地方。
他甚至抱著一把從未見過的、不知道哪個民族的撥弦樂器,一邊彈一邊對陸早秋唱情歌。
從低沉輕哼唱到聲嘶力竭。
從笑得合不攏嘴一直唱到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