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Chapter 20 【《Violin Sonata in G Minor,“The Devil’s Trill”》- Giuseppe Tartini】
鍾關白爬上最後一級階梯的時候,看到了陸早秋。
他抱著小提琴,坐在陽光照不到的那麵牆邊上。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一粒碎玻璃渣掉到了陸早秋的腳邊,他才有了一點反應,抬起了頭。
碎玻璃瀉了一地,被陽光照得刺眼萬分。鍾關白正試圖從滿是尖銳玻璃碎片的窗戶上爬進屋內。
陸早秋還沒來得及阻止,鍾關白就已經從窗外跳到了地上,睡褲被劃破了,有半截掛在玻璃上,他幹脆撕了褲子,撲過去把陸早秋按在地上,明知道對方什麽都聽不到,他還是忍不住在對方耳邊說:“可是我真的覺得那很美……”
陸早秋一隻手拿著小提琴一隻手拿著琴弓,於是格外笨拙地用琴弓的弓背在鍾關白的後腦上劃了劃,就像在模仿撫摸的動作,他邊做這樣的動作邊低聲說:“我在生氣。”
鍾關白突然覺得有點想笑,他當然知道陸早秋在生氣,但是就這樣直接說出來莫名有種……幾乎算得上是可愛的感覺。
他先在陸早秋嘴上啃了一通,才點點頭,做出“我知道”的口型。
陸早秋瞪了鍾關白一眼,但是配上被吻得殷紅濕潤的嘴唇,更像在調情。
鍾關白還沒來得及在眼前的風情萬種上做點什麽,突然大腿後側靠近腿根的地方一痛。
他被弓背打了一下。
打得並不重,像是一種警示。
“起來。”陸早秋說。
鍾關白捂著大腿跳起來,陸早秋居然會打人?
“你不能這樣。”陸早秋站在他麵前,嚴肅地看著他,“你先出去。”
鍾關白站在原地不動。
“你先出去。”陸早秋重複道,“我現在在生氣。”他看著鍾關白一點一點揚起來的嘴角,突然歎了口氣,“算了。”
陸早秋是一個極少會產生憤怒情緒的人。如果一個人沒有太多在意的東西,那麽他就很難憤怒。而不慣於憤怒的人,通常難以找到一個合適的方式,去表達他的憤怒。尤其是,站在他麵前的是鍾關白。
“我錯了。”鍾關白比完口型,委委屈屈地低下頭,一副準備挨訓的樣子。
“鍾關白。”陸早秋喊完名字以後頓了很久,“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你生氣。我想找到一種對你生氣的方法,讓你意識到這件事很嚴重。你不能騙我,尤其是在這件事上,不能騙我。”
“鍾關白,你看著我。”陸早秋用弓背抬起鍾關白的下巴,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聲音也越來越沉,“音樂……是有真理的。我不能歪曲它,你也不能。以前,我隻相信我的耳朵,現在我想要……相信你。”
鍾關白看見陸早秋的眼睛裏倒映出自己的樣子,最初的一瞬間可能是慌張的。
對於陸早秋這樣的人來說,這一句“想要相信你”,不止是托付失去的聽力,這幾乎已經等於在托付他的生命,和他僅剩的世界。
鍾關白的胸口不斷起伏,他注視著陸早秋,緩緩抬起手,輕輕抓住了抵在自己下巴上的琴弓。
接過琴弓的一刹那,他終於徹底地意識到,他到底接過了什麽。
就像柏拉圖認為物質世界的背後一定有一個理型世界一樣,所有的音樂家腦海裏一定也有一個理型音樂,那是屬於每一個藝術家自己的完美,而其他人耳朵所接收到的,不過是那種理型的一個投射。鋼琴鍵盤的每一次振動,小提琴琴弦的每一次顫抖,都是在靠近那個理型。
現在陸早秋的世界裏隻剩下了那個絕對完美的理型。
“你可以相信我。”鍾關白默念出這句話,他是講給自己聽的。他將陸早秋的小提琴放到了左肩上,將琴弓揮到了半空中,再默默地看向對方。
鍾關白聽陸早秋調過無數次弦,他揮起琴弓的那一刻甚至可以想起陸早秋獨奏時偏愛的那個基準A,那比標準的440赫茲低一點,讓琴聲整體有種格外沉靜的感覺。
陸早秋點了一下頭。
鍾關白要作曲,當然是會小提琴的,但是調音遠不如陸早秋快。他在陸早秋的目光下,擰動弦軸,一弓一弓地去試A弦。
等到他調好四根弦,陸早秋接過琴,以極小的幅度轉動弦軸,每一根他凝神都轉動了很久,才轉回原處。
“試一下。”陸早秋說。
鍾關白把四根弦試了一遍,音準沒有改變,他朝陸早秋點點頭。
陸早秋又把四根弦全部鬆了,然後完全憑著手指對於琴弦鬆緊程度的感覺,將弦軸擰到了某個位置:“再試一下。”
鍾關白拉出一弓雙音的時候怔怔地盯著弦軸。
音幾乎是準的。
但是,對於陸早秋來說,幾乎也是錯誤的一種。
陸早秋盯著鍾關白的眼睛,後者微微搖頭。
“我沒有練習過。”陸早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它的感覺並不像聽覺那樣靈敏。”太過依賴耳朵,做過上萬次的動作也不可靠。
鍾關白握住陸早秋的手指,不斷親吻指尖。
直到把指尖親得微微發抖,他才在陸早秋的掌心上鄭重寫下三個字:“交給我。”
當他把重新調好音的小提琴交給陸早秋時,陸早秋想了很久,然後拉了一首塔蒂尼的《魔鬼的顫音》。據說塔蒂尼夢到自己把靈魂交給了魔鬼,然後從魔鬼的演奏中得到了這首曲子。
陸早秋拉琴的時候一直看著鍾關白,似乎每一弓都要向他確認。
鍾關白不斷地點頭,直到最後一弓落下,他才走過去,在陸早秋掌心寫道:“相信我,塔蒂尼也不會比你拉得更好。陸早秋,從現在開始,我將是你一個人的魔鬼。”
陸早秋的嘴角一牽,露出安寧溫柔的笑意:“好。”
鍾關白小心翼翼地奪過陸早秋手裏的小提琴和琴弓,放到一邊,然後把陸早秋按到牆上,粗暴地親吻。
啃完之後,他抓過陸早秋的手掌,難耐地寫道:“你不想嚐嚐魔鬼的滋味嗎?”
陸早秋的眸色變了變:“哦?”
他手臂發力,將鍾關白反壓在了身下,胸腔微微震動,聲音極度低沉,就像在念中世紀的詩歌:“魔鬼啊,那……你不想嚐嚐神仙的滋味嗎?”
“唔!”鍾關白悶哼一聲,忍不住喘息,“嗯……”
一直到下午送陸早秋去做高壓氧治療鍾關白都不太敢往副駕駛上看。他越想越不對勁,懷疑陸早秋上午其實一直沒有消氣。
陸早秋詢問般看了鍾關白一眼:“怎麽了,嗯?”
鍾關白右手搭在方向盤上,左手搭在腰上,覺得自己身體中間這一截完全是空的,裏麵什麽都沒有。
他回想起上午,在那個被陽光照得燥熱過度的房間,無論他怎麽求饒,陸早秋都沒有停手。陸早秋這樣溫柔的愛人,從來都體貼得不像話,唯獨今天,臉上看起來還是冷靜的樣子,但是手上的力氣卻大得嚇人,一隻手將鍾關白的兩隻手腕鎖在頭頂,另一隻手完全掌控著鍾關白的身體。
不知道多少次,鍾關白被逼出了眼淚,縮著身體求饒。
每次陸早秋的聲音都是那樣低沉溫柔,靈活的手指卻一次又一次地不斷開疆拓土:“關白,你在說什麽……抱歉,我聽不見。”
鍾關白當然喜歡神仙的滋味,但是他被迫一次性吃了太多,導致現在看神仙一眼,心裏都有點發怵。
等停了車,他才用手機打出一行字:“神仙一怒,伏屍千億。”
陸早秋看了一會兒,淡淡道:“看不懂。”
鍾關白不敢解釋,怕陸早秋聽了汙言穢語便用琴弓抽他,隻打字問:“陸首席,你現在不生氣了吧?”
陸早秋一路都沒有回答,磨得鍾關白心裏忐忑,進高壓氧艙前他才轉過身,在鍾關白耳邊低聲說:“好像找到了一種對你生氣的辦法。”
陸早秋躺進高壓氧艙,上次遇見的那個灰眼睛醫生路過,笑著跟鍾關白說:“他比上次看起來好多了。”
鍾關白透過透明的高壓氧艙壁看著陸早秋的臉:“是啊。”
醫生說:“你好像也沒那麽緊張了。”
“我想要學會適應他的變化,比他自己更快適應。”鍾關白就那麽一直注視著陸早秋,好像怎麽也看不夠。
中途他開車去了一趟附近的樂器行。
他走到一架電鋼琴邊,手指在鍵盤上隨意一掃,然後問老板:“可以聽到琴聲嗎?”
老板走過去,打開電源:“現在可以了。”
鍾關白關掉電源,在老板匪夷所思的目光下彈了一曲,指尖遊走在鍵盤上,僅僅發出單薄的觸擊聲:“好聽嗎?”
老板聳聳肩:“先生,請原諒我無法判斷。”
“原來是這種感覺。”鍾關白不停撫摸著琴鍵,陸早秋的世界,原來是這種感覺……
“我要買下它,請幫我放到車上吧。”他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