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Chapter 19 【《Clair De Lune》- Achille-Claude Debussy】


  鍾關白拎著小提琴快步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陸早秋正靠在床上,閉著眼睛。


  他慢慢朝陸早秋走去,病房過於寧靜,皮鞋踏在地板上,發出清晰的響聲。


  陸早秋沒有任何反應。病床上的男人蒼白而安靜,就像茫茫雪地中,刀斧鑿刻的雪人。


  鍾關白走到病床邊看了陸早秋很久,才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撥了一下陸早秋的睫毛,然後迅速把臉湊到離陸早秋的臉不到兩公分的地方。


  陸早秋睜開眼,睫毛在鍾關白的框架眼鏡上刷了一下。


  鍾關白和陸早秋對視了一會,居然有點不好意思。


  他一個大近視,現在得照顧陸早秋,一天用眼時間比以前多,戴隱形眼鏡扛不住,隻能框架上場。


  鍾關白本身極少戴眼鏡,嫌不夠帥。而用唐小離的話說,戴眼鏡的那都是良家子,他們那就不是正經人,戴了也是衣冠禽獸,斯文敗類。


  鍾關白拿起速寫本,寫道:“陸首席,是不是不帥了?”


  這話撒嬌賣萌求反駁的成分居多,陸早秋取下鍾關白的眼鏡,看了一會雙目迷離的鍾關白,又把眼鏡戴回去。


  鍾關白眨巴眨巴眼睛。


  “戴著。”陸早秋說。


  鍾關白期待地寫:“還是帥的吧?”


  陸早秋看了鍾關白半天,道:“這樣來找我比琴的人應該會少些。”


  其實陸早秋從來不評價別人的容貌,無論褒貶,鍾關白乍一聽,甚至覺得有點稀奇,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什麽意思。他就像個特別講究的老帥哥人到中年突然一不小心發福了,還被自家漂亮老婆嫌棄了似的,在速寫本上畫了個戴眼鏡的小鍾關白羞憤大哭,配文:“真不帥了啊?”


  “這也信?”陸早秋笑起來,但他眼神落到鍾關白帶來的小提琴盒上時,笑意便褪了些,“現在如果有人來找我比琴,我大概不敢。怕比不過。萬一,把你輸給別人了怎麽辦?琴給我。”


  鍾關白心裏狠狠一疼,來不及寫字,先忙著把琴盒打開。


  陸早秋接過小提琴,側頭夾住,左手手指在琴弦上移動。他沒有拿琴弓,一連串繁複的指法變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就像一個人的默劇。


  這幅畫麵有種荒唐的悲傷感,鍾關白不太敢看。


  陸早秋閉著眼睛,眉心微蹙,下顎仍夾著琴,兩隻手空出來,好像在思考什麽。過了一會,他的右手在左手小指指節上按了按,嘴角竟然漸漸浮現出一個笑,病房裏瞬間冰雪消融。


  鍾關白看著那個笑容,心中也跟著安寧下來。


  陸早秋向護士要了一卷細繃帶。他保持著夾琴的姿勢,低著頭,將每一根指節都纏上繃帶。


  鍾關白突然理解了這些動作的意義。


  陸早秋同時也看向了他,輕聲解釋道:“從頭來過。”


  一周後,陸早秋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出院,隻需要定期去醫院做高壓氧治療以及服藥。


  鍾關白在接陸早秋出院之前,先去了一趟花店。


  Elisa正坐在花店門口看書,鍾關白說:“早上好,小淑女。”


  Elisa抬起頭,眼睛一亮:“先生。”


  鍾關白問:“今天有上次你送我的那種花嗎?”


  Elisa鑽進店裏,很快小女孩的聲音就從裏麵傳出來:“有,而且它們已經全開了。”


  鍾關白跟進去,看見大片的淺藍色五瓣花。


  他微笑起來:“你說得沒錯,它們非常堅強。”


  當鍾關白遠遠看到從醫院裏走出來的陸早秋時,時光好像回到了六年前。白色細繃帶纏繞的手指,拎著小提琴。因為迫不及待要出院,陸早秋身上還穿著帶條紋的病號服。


  他一步一步走過來,鍾關白看著他舉起了琴弓。


  琴聲飄散開,傳到鍾關白耳朵裏。


  當他走到鍾關白跟前的時候,琴弓正拉出一聲長長的顫音,鍾關白感覺自己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也跟著被激起了雞皮疙瘩。


  “我等不及了。”陸早秋看著鍾關白的眼睛,問,“你聽到了嗎?”


  鍾關白看著陸早秋揉弦的左手手指,極慢地點了一下頭。


  可是那琴聲,非常奇怪,像是嗓音最好的歌手刻意在唱跑調的歌,每一聲都那麽美,但整首曲子的音準全是錯誤的。


  陸早秋低頭看了一會自己的左手,“我也聽到了。”他臉上再次浮現出和那天摸到小提琴時一樣的笑容,“跟那天一樣。還有鋼琴聲。”


  鍾關白的眼睛裏滿是哀傷,鼻子忽然一酸,根本不敢去看陸早秋的臉,隻能用最大的力氣抱住他。


  “我聽到了,它們很美……”他在陸早秋耳邊重複說著無意義的話。


  陸早秋感覺到噴在自己耳邊的熱氣,隔著繃帶的手指在鍾關白唇上碰了一下:“我聽不到。”


  鍾關白用手機緩緩地打出幾個字:“很美。這是我聽過最美的琴聲。”


  陸早秋的睫毛動了動,盯著那行字問:“真的嗎?”


  鍾關白再次用力抱住陸早秋,在他頸邊不斷點頭。


  等鍾關白鬆開手臂時,陸早秋再次揚起了琴弓。


  這個穿著病號服的男人,就站在醫院門口,閉著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拉著沒有人能聽懂的曲子。陽光將他的病號服照得刺目,風吹起還沒來得及剪的頭發與病號服的衣擺。


  醫院裏快步走出來一個護士,像是要警告在外麵製造噪音的男人。


  鍾關白眼神請求地看著護士,不斷搖頭。


  “我馬上就帶他離開,再讓他彈一會兒,就一會兒,好嗎?”


  護士停下腳步,眼神漸漸變成了同情。“其實……”她本來想說,其實精神科的病人不應該就這樣出院,可是看著那個清瘦的背影,看著不停跳躍移動的手指與琴弓,她突然覺得不應該說那樣的話,可能所有瘋子都不會被理解,天才也一樣,那些古怪的、錯亂的聲音莫名地像在敲擊她的胸口,讓她覺得內髒有了一種酸脹的感覺,“也許是我無法理解這種美。但是……它確實是一種美。”


  他們的時間徹底慢了下來,就好像開始了一個不知期限的假期。鍾關白遠離了從前的圈子,不用應酬、錄製節目。陸早秋也不用再忙著上課、演奏、奔波於世界各地。


  陸早秋出院的第二天早上,鍾關白是被一聲巨大的東西摔倒的聲音驚醒的。他轉頭一看,視線來不及聚焦就已經可以判斷陸早秋不在他身邊。身體比腦子先一步反應,他抓起床頭的眼鏡就往外麵跑。


  琴房裏,小提琴的琴譜架倒在地上,琴譜散了一地。


  陸早秋背對著他,低著頭。


  雖然知道並不會打擾,但是鍾關白仍然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他看到陸早秋左手握著琴頸,右手遲疑地停在弦軸邊,甚至不敢去擰它們。那種不自信的感覺,就像一個普通人突然看到自己的雙手突然變成了另一種自己不會使用的結構。


  四根琴弦完全鬆著,那是一種沒有辦法拉琴的狀態。


  鍾關白突然明白了陸早秋的琴聲為什麽會有問題,他對於小提琴的控製力就像麵對自己的身體那樣熟悉,就算聽不到,手指的位置也不會錯。


  但是,陸早秋沒有辦法調音。


  每次練過琴之後都要放鬆琴弦,再拿起小提琴的時候就需要調音。鍾關白不知道出院前陸早秋是怎麽調音的,也不知道為什麽現在陸早秋突然發現了音準的問題。


  他走到陸早秋身邊,陸早秋抬起頭盯了他很久。


  眼神裏全是不信任,還有,巨大的失望。


  那種失望差點擊倒了鍾關白。


  “出去。”陸早秋說。


  鍾關白搖頭。


  陸早秋沒有重複第二遍,他冷漠地收回目光,拿著小提琴離開了琴房。


  鍾關白跟著追出去,卻被鎖在了一間空房間外麵。敲門沒有任何作用,隻有他自己能聽到。這是陸早秋租下的房子,他甚至找不到開門的鑰匙。


  房間裏沒有任何響動,寂靜得讓人害怕。


  鍾關白越來越心慌,所有可怕的猜測一一出現。這個空房間在二樓,窗戶正好對著他們的院子,鍾關白衝了出去,找鄰居借梯子。


  被陽光曬得皮膚發紅的老人從倉庫裏搬出一個金屬樓梯來,笑著說:“我有時用這個來粉刷牆壁。”


  鍾關白點點頭,接過梯子,準備走。


  老人在他身後說:“嘿,你的朋友看起來不太好。”


  鍾關白急著搬梯子,隻隨口應道:“是。”


  老人又說:“今天早上我看到他在院子裏拉小提琴,但是聲音很奇怪。我還問了他:‘你的琴壞了嗎?’”


  “什麽?”鍾關白腳步一頓,回過頭,眼睛瞪得很大,嚇了老人一跳。


  “他拿了紙筆請我把說的話寫給他,我才知道他聽不見。所以我寫:‘你是不是不知道,也許你的琴壞了?’”老人說,“他皺起了眉毛,一直盯著他的琴看,我覺得也許是我太失禮了,畢竟他聽不見,所以我又寫:‘可能是你的曲子太特別了。’可是他說出曲子的名字時,我知道,我聽過,那是小提琴版的德彪西的《月光》,我怎麽會不知道那首曲子呢?德彪西可是法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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