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書生和那女子(十二)
關外的皮子公認最佳,因為那裏有著漫長嚴酷的寒冬和瘋狂肆虐的暴雪,為了活命,野獸們都生出豐厚而柔軟的皮毛,人穿在身上,會覺得抱著火爐一般的熱。
當日白星在桃花山獵的那隻狼絨毛算不得豐厚,又餓了許久,毛色也稍顯黯淡,不過是被她打斷腰椎殺死的,身上一絲傷口都沒有,剝下的皮子也宛若活物。
這樣完整最難得。
近來她時時以碎核桃仁擦拭,細膩的核桃油均勻滋潤了每一根毛發,看上去已有三分光澤,在關內可作二流。
院牆擋住了外麵的微風,頭頂的天空分外高遠,灰蒙蒙的藍色上悠悠蕩開幾朵白雲,並不怎麽厚重,稀拉拉的,好似能瞧見背後的穹窿。
鄰居按照約定在鹵豬頭,繁複的香氣毫無障礙越過牆頭,漸漸擴散在這一方小天地。
伴著微不可聞的水泡炸裂聲,白星抱著一卷皮子出來,近乎本能地吸了口氣,真香!
過了會兒,孟陽來敲門,手裏還拎著一張灰色兔皮:
之前用兔兄遺骸祭五髒廟時,他便將皮子留了出來,預備自己硝製,結果被白姑娘知道後,說信不過他的手藝……
他本不大敢隨便進姑娘家的院子,奈何白星正忙,不愛動彈,他也隻好拘束著手腳送進去。
院子裏空蕩蕩的,沒有正中拉繩子晾曬的衣裳,沒有牆根兒底下排開的鹹菜缸,也沒有炊煙。
他忽然感到蕭瑟和孤獨。
白星正坐在水井邊揉皮子,身邊擺了幾個裝滿清水的大木盆。
天氣很冷,她卻像沒感覺到似的,麵無表情抿著嘴,挽起的袖子下露出一截纖細的小臂,被冰得泛紅的雙手忙活著,動作簡單有力,有種原始的美感。
她鼻尖微微見汗,臉蛋紅撲撲的,不斷有細微的熱氣從手上升騰嫋娜,最後漸漸消散在冰涼的空氣中。
大約剛從盆裏舀了水出來,她腳邊濕漉漉的,有淺淺的水漬正順著地上青石板磚的縫隙流淌,緩緩匯聚到牆角的水溝裏。
盆中水麵還在微微搖晃,泛著一圈一圈的漣漪,明媚的陽光像被揉碎的金箔,折射出一道又一道耀眼的光,波光粼粼美麗極了。
孟陽輕輕把灰兔皮放在她腳邊的小板凳上,白星抽空瞧了眼,一張臉頓時皺巴起來,眼底明晃晃流露出嫌棄:
好東西都給你弄壞了。
孟陽立刻羞愧地低下頭顱,如犯錯的孩子般盯著自己的腳尖。
他不擅長打獵,每每上山也隻是采集而已,像這樣的生皮子,還是第一次入手呢……
確實是沒經驗嘛。
好在白星的嫌棄隻持續了不久,她很快接過灰兔皮,反著鋪開,一點點用刀背清理上麵殘留的脂肪和肌肉組織。
剝皮人手藝真的太差勁,弄得皮子四處坑坑窪窪……
看到這裏,白星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孟陽縮了縮脖子,腦海中卻忽然劃過一個念頭:
哎,陽光下細碎的水麵固然美麗,竟比不上白姑娘的眼睛十分之一!
她的眼睛可真好看呀,就像大顆無暇的藍寶石,漂亮極了。
等,等等,藍寶石?!
孟陽腦袋裏嗡的一聲,下意識又往她臉上看了一眼:
哎哎哎,沒有眼罩?!
真的有一隻靈動的藍眼睛!
他被這個新發現驚呆了,嘴巴張得大大的,像極了阿花阿青大叫的樣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孟陽才小心翼翼地道:“白姑娘,你,你的眼睛……能看見呀?”
白星頭也不抬的嗯了聲,繼續刮皮子,手底下不斷發出有節奏的“嗤啦~”“嗤啦~”。
孟陽整個人都傻了,“可,可你之前分明……”
話沒說完,他先就回過神來:
是呀,白姑娘雖然戴著眼罩,可確實從未說過眼睛看不見,一切都隻是自己先入為主的意思。
孟陽腦瓜中亂糟糟冒出許多念頭,忍不住又往人家臉上多瞧了幾眼,隱約明白了點。
也不知想到什麽,他卷起袍子窩在懷裏,在白星前方不遠處蹲下,有點想要安慰,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因為白姑娘看上去什麽都應付得來,或許這些所謂的同情和安慰,於她而言更像是侮辱。
她確實不需要誰的憐憫。
短暫的震驚過後,孟陽已經被空前的驚喜所席卷,他既欣慰鄰居不必受盲眼之苦,又不可避免地升起一點惶恐:
她,她願意將從不肯示人的秘密展露給我呀!
這是多麽慷慨的信任。
世上還有什麽會比信任更珍貴、更沉甸甸的麽?
沒有了!
他蹲在地上,不住將重心從左腿換到右腿,又從右腿換到左腿,抓耳撓腮的想著,迫切地想要找出點秘密來與對方做交換。
奈何白星隻是低頭忙活,半點多餘的注意力都不肯分出來。
孟陽等了半日,終於像下定決心一般鄭重道:“白姑娘,你問我呀。”
白星頭也不抬,手上動作不停,“問什麽?”
孟陽急切道:“什麽都行呀。”
你問我什麽都會說的呀。
白星終於勉強抬起頭來,用看傻子一樣的目光注視著他,良久,搖搖頭,重新垂下視線幹起活來,“不想。”
把眼睛露出來是她的選擇,與別人無關;
同樣的,別人的過往如何,是否願意主動吐露,也是別人的事情,與她無關。
啊?怎麽能這樣嘛!
孟陽沮喪地垂下腦袋,簡直比前幾年白吃人家的大柿子還要難受。
過了會兒,他又試探性地斜眼看過去,小聲道:“那我給你念話本聽好不好?”
請務必讓我做點什麽呀!
白星沒有拒絕,更像是懶得搭理。
但孟陽很高興:不拒絕那就是默許了嘛!
於是他立刻開始念話本。
說是念話本,其實是在背誦,因為對自己筆下流淌出去的故事,孟陽每一字每一句都記得清楚。
他講了個獵人救治狐狸,次年狐妖報恩的小故事。誰知聽到一半,一直沒動靜的白星突然停下手中動作,直勾勾看過來,“我經曆過。”
這可真是天大的緣分!孟陽立刻歡喜道:“真的麽?”
就聽白星繼續道:“我跟義父放生了落入陷阱的小狐狸……”
孟陽一個勁兒點頭,“是呀是呀……”
“然後第二年,它就帶著婆娘娃娃來偷我們辛苦養大的雞鴨!”美麗的異色瞳內突然流露出被背叛的憤慨,白星黑著臉,將匕首刀切豆腐般刺入地麵。
它怎麽敢!
素來以堅硬著稱的磚石竟毫無反抗之力,瞬間吞沒整段刀身,隻留下一個光禿禿的刀柄在外麵。
像被噎住了一樣。
孟陽傻眼了,“那,那後來呢?”
白星木著臉,輕輕巧巧將匕首從石板磚裏提出來,隻留下一個黑乎乎的扁洞,“做成鋪蓋,一家老小總要整整齊齊的。”
狐皮鋪蓋自然是極暖和的,現在還在地下陪著義父呢。
石磚上的黑洞慢慢被水填滿,孟陽突然感到有股涼意順著腳底板一路朝上,流竄到四肢百骸,最終在天靈蓋上開花。
嘶!
話題好像突然就沒辦法繼續下去了呢。
好在過了會兒,孟陽便朝著自家院落的方向吸了兩口氣,歡快道:“鹵豬頭一定熟透啦!”
他還特意將鹵汁分出來一半,專門用來鹵煮豬下水和野雞:幾種東西味道不同,若放在一起,難免串味。
雞雜倒沒有丟進去,他準備等會兒用小幹辣椒爆炒,弄得辣辣的,一定很下飯。
想要鹵味好吃,先要入味,這沒什麽特別的法子,唯有時間而已。
孟陽一早就將刷幹淨的蒜臼倒扣在鍋蓋上:這是老一輩傳下來的法子,隻要在鍋蓋上壓一點重東西,裏麵的食物就會熟得更快、更入味。
沒人知道為什麽,但確實祖祖輩輩都是這麽幹的。
多麽奇妙呀。
稍後兩人轉換陣地,果然見到了一戳就爛的大豬頭。
天氣寒冷,這鹵水每日加熱一回,能用好久呢!隨便舀出一點來,胡亂鹵一點什麽豆製品和碎肉、下水都好吃的!
似乎是為了彌補下白星重新被勾起陳年舊事的悲傷,孟陽殷勤地切下一大塊豬耳朵,用筷子插著遞過去,“我去炒雞雜,很快的。”
看著豬耳朵在筷子上跳舞,曾經被狐狸背叛過的心裏好像微微好受了些,白星甚至有點得寸進尺道:“想吃豬尾巴。”
“好的好的。”於是孟陽趕緊幫她換成豬尾巴。
豬尾巴隻有短短一截,上麵並沒有多少肉,此刻都已經被燉得爛爛的,根部甚至有點皮開肉綻的樣子,露出裏麵嫩呼呼的,被成功染成紅棕色的肉。
吃起來有點麻煩。
可白星就喜歡這種骨頭裏吸肉的感覺呀。
當你從一堆骨頭縫裏扒拉出來一絲絲肉時,那種成功的喜悅和近乎撿到大便宜的暢快,又豈是大口吃肉能比擬的?
孟陽愛吃辣,因此收集了許多種辣椒,今天用的還是當年以一封家書跟一個南方旅人換的。
它們不如北方辣椒高大舒展,帶著幾分嬌俏羞澀,炒製時散發的味道也不是那麽張揚,但是……真辣呀!
隻要半個小手指那麽大小的一點點,整隻鍋子裏的東西都會變得火辣辣,叫人口舌生津眼冒青煙。
那兩隻野雞不小,但雞雜統共也就那麽點兒,孟陽就又加了點剁碎的豆幹,既豐富口感,又可以平衡辣味。
雞雜或軟爛或脆嫩,豆幹又是那樣勁道,豐盈的口感源源不絕,何等絕配呀!
今天他特意蒸了白米飯,把那浸透了肉味的紅棕色鹵汁澆一點上去,所有米粒都泡透了呀。
還有什麽會比肉湯泡飯更美味的嗎?
至少暫時,他還真想不出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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嚶嚶,鹵肉超級好吃,豬耳朵咯吱咯吱,豬尾巴吧唧吧唧,爆炒雞雜超級下飯,當零嘴兒也香的很呀
小劇場:
孟陽:話說當年我遵循兔兄遺誌祭祀五髒廟時……
兔兄:……你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