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3章 北歸 九層浮屠
坐在異鄉的風景中,你經常翻閱著自己的夢。
無論是抬頭還是低頭,在你的內心深處都會生長出茂密的鄉愁。
我隻知道,你是白發行者。
你的身影猶如吉祥的雲朵,在拉薩的天空上飄飛。
春天的時候,你曾經說過,剛到烏斯藏那天就去登山。
在高高的山頂上,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麽。
你是一個生長在大海的孩子,那遼闊的草原會不會被你看作是綠色的大海,那奔跑的羊群會不會被你當成是潔白的浪花?
閑暇之時,你把自己躲進一本很夢幻的書裏,像縹緲的雪峰,隱藏在茫茫的雪域高原。
——佚名
……
“叮!”
極其詭異的聲響,好似催命的無常鈴,讓米樺瞬間驚坐起身,俄而半個腦袋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讓他忍不住大吼出聲:
“痛煞我也!”
僅片刻,疼痛如潮水般退去,紛亂的記憶以更洶湧之勢灌入他的腦海。
“行吧,你說啥就是啥,怎麽叫都成。”
“陸地上活了三十三年,那才叫枯燥呢,這海上才半年,很是新奇有趣呢。”
“去了辛吉,一切就由師兄做主吧,我盡量少說話,多辦事。”
“放心吧,她才多大,我隻當她是小輩,沒你想的那麽齷齪。”
“我……控製不住……”
“當然有!但是機密良策,旁人聽不得。”
“朱古力娜!讓我死,讓我死……”
“一路小心,照……”
“啊!”
他抱著腦袋仰天痛吼,喝退了混亂的記憶,疼痛奇異般的瞬間消失。睜眼望去,雄山異景溝壑縱橫,雪海冰域;藍天白雲一望無垠,人間仙境。
他習慣性地聳了聳眉尖。
氣溫很低,周圍很冷,盡管身上蓋著厚厚的毛毯,但還是感覺骨子裏在冒著寒氣。
坐著的是一輛犛牛車,在開闊天地間悠悠而行,長滿茂盛綠草的大道很平坦,一直連接到山的那邊,天的盡頭。
在渾渾噩噩的行程中,更甚酷刑的劇痛下,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這兒,也忘記了途中見過哪些人,發生過哪些事,隻依稀記得唯一輕鬆的那一晚夜宴過後,便悄悄離開了虛無界。
他小心翼翼地揉了揉眉尖,隻摸到長長的疤痕,沒有痛感襲來,讓他暗鬆了一口氣。
“老人家,我們這是要去哪?”
趕車的老車夫回頭瞧了一眼,似乎習慣了這位“貴客”的“多忘事”,笑著說道:“要去撒桑地界的陀羅山。”
“去那兒幹嘛?”
“您的家鄉在那裏呀。”
“我的家鄉?”
米樺稍作回憶,千幻門原址好像是在陀羅山。
“哦……還有多遠呢,拉薩城又在哪呢?”
“還早呢客官,就照咱這速度,去拉薩得三個月,要到撒桑啊,恐怕得小半年哩!”老車夫很是樂觀,絲毫不為路途的遙遠而感到沮喪。
米樺的眉尖又不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很好奇地問道:“老人家,我是醒來一次問你一次嗎?”
“對呀,客官您剛坐上車的時候就和老漢說啦,說您可能會經常性忘事,讓老漢記得提醒。老漢還琢磨著客官年紀輕輕能忘到什麽地步呢?誰知一問就是九遍……”老車夫說著話,一字排開九塊金光閃閃的金幣,“老漢都記著呢,嗬嗬……”
“老人家倒是好辦法。”米樺笑了笑搪塞過去。暗自思忖,定是上車時給了他大把金幣,不然也不會如此殷勤耐心。
“老人家知道是什麽季節嗎?感覺很冷啊。”
“冷就對啦,客官打小就去宋家地界生活,再歸鄉自然不適應,誒,說不定您這忘事的毛病也是瘴氣症所致。”
“瘴氣症?”
“額……”老車夫沉吟良久,忽得眼前一亮,說道:“就是試煉者們說的那什麽……高原反應?是這個,對對,就是高原反應!”
高原反應導致我發寒發冷,又渾渾噩噩的忘事?或許吧。
米樺緩緩躺下,拽緊了毛毯枕著手臂,“老人家,聽說家鄉的人都愛唱歌,您會不會唱?”
“會是會,可不如我家孫女唱的好聽。”
“沒關係,唱吧,別讓我……別讓我再睡著就行了。”
老車夫不推辭,清了清嗓子,一首雄闊豪邁的藏歌響徹天地,米樺伴著歌聲敲打著節拍,仰望碧空如洗的廣袤蒼穹,嘴角帶著一絲溫暖的笑意,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
“叮。”
些微的疼痛一改之前的爆裂式的折磨,在瞬間坐起身之時,讓他長舒了一口氣。
老人家,車夫,藏歌。
清清楚楚,不曾忘記一絲一毫。
再抬頭望天,驕陽當空,白晝依舊。
隻是四周景物變化,兩座雄奇壯闊的大山之間,寬闊的牧羊草道上,突兀的立著一家茶館。
老車夫也不見了。
他輕輕揉了揉眉尖,沒有痛感,敞開毛毯下了車,隻覺雙腿發軟,差點跪倒在地。
“該死,我這是臥車多久?”
他蹲下身捶著腿,沒有任何感覺,隻是徹骨的寒冷依舊,好像從地下傳導,通過腳心蔓延至全身上下,讓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好冷,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
這麽想著,他三步並作兩步,快速往茶館走去。打眼一瞧,水月茶道,嗬嗬,名字倒是起的挺文雅,不知茶水如何。
“小二,上一壺茶。”
“來了客官。”小二哥麻溜地跑來,殷勤地問道:“小店有十種茶,不知客官要喝哪一種?”
“十種嗎?都介紹介紹吧。”米樺摸了摸錢袋,入手豐厚,也不記得從哪裏劫富得來,總是闊氣許多,嘩啦啦擺下三塊金幣。
小二哥見幣大喜,毛巾往肩上一搭,掰著手指頭如數家珍。“這第一種,就是咱家鄉的青稞茶……”
“誒等等,我隻聽說過青稞酒酥油茶,哪來的青稞茶?”米樺依稀記得嚴雲星唱過一首歌,曲調高昂,歌詞大氣,隻是由他唱來形同鴨叫,此時想起都忍不住想笑。
小二忙解釋道:“客官有所不知,我家主人開設之茶道,名為水月茶道。您說天空酒,咱水月茶道便有大地茶,您說大海釀,咱水月茶道便是山泉煮。今時客官隻聞青稞酒,實不知還有青稞茶。”
“這樣啊,你家主人倒是有點意思。”米樺隻當是嘩眾取寵,又摸出一塊金幣,與小二道:“你也別介紹了,把你家最好的茶端來就是,這些夠不夠?”
“夠了夠了,客官大氣!”小二手臂一攬,金幣盡數落入腰布,點頭哈腰地退去煮茶。
米樺擠了擠眉尖,這許久竟然沒作痛,心情大好。
打量茶館,擺設粗陋,四張桌子圍靠,條條長凳擺好,外頭就是旌旗做成的招牌,頭頂是一片扯了丈遠的黑布,他這算是貴賓席,下雨落雪起碼有遮擋,那四張桌子卻是露天陳設,桌麵被曬出與原木不一色的淺暈,幾張長凳凳腿也被泡得開了幾道縫。
饒是如此,四張桌子依舊坐滿了人,奇怪的是,他們都不說話,一個個隻顧著端著茶杯喝茶,坐姿也十分端正。這麽近距離的麵對麵,不會覺得尷尬嗎?
米樺搖了搖頭,不作它想。再望遠處去,茶館百步之外,一頭犛牛被繩子牽在槽頭,牛毛甚是旺盛,黑漆漆一片像是披了身過冬的厚衣裳,兩隻牛角最引人注目,比車夫趕的那頭要尖銳鋒利許多,也長很多。
“哞……”
犛牛好似有感應,回頭與米樺對視,若不是陽光下透明亮眼,它那深埋在牛毛中的漆黑眼珠就根本看不著。
“哞……”
米樺隻張口不出聲,與犛牛回應,牛兒卻有些嫌棄,甩了甩尾巴低頭吃草去了。米樺頓覺無趣,看向正在算賬的掌櫃,不耐煩地喊道:“掌櫃的,茶呢,都快渴死了!”
“來了來了,馬上就來!”掌櫃的賠了個笑臉,衝後頭催促小二,小二亦回道:“來了來了,馬上就來!”
其實米樺並不渴,而是冷得發抖,想趕緊喝杯茶暖和暖和,隻是其他人並沒有表現出冷的跡象,他也不好表露自己“體質孱弱”。這人生地不熟的,一個體質孱弱又身負重金的孤身遊子,萬一被賊人盯上可就麻煩了。
賊人……唔……
一念及此,他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就好像有一個雞蛋突然崩裂,破開了一小殼,透過小殼的縫隙往裏看去,四張桌子圍靠,條條長凳擺好!
賊人,黑店!
為什麽正襟危坐不發一言!
“嗖!”
米樺拔劍而出,瞬息之間人已至茶客身前,寒光劍刃直抵一人咽喉,怒喝道:“賊人,你已經暴露了!”
茶客並未有絲毫驚慌,更奇怪的是所有茶客依舊保持著原樣,端茶、飲茶,視若無睹。
“賊人!”他將劍刃逼近一寸,茶客的咽喉清晰可見地滲出一絲血跡,卻還是端茶、飲茶,好似被人控製的機關人!
機關人,傀儡!
米樺轉身,劍指跑出來的小二哥,大喝道:“爾等是西遼何傀何派,躲在此間茶館作甚!”
掌櫃著慌,尖叫著跑到後院消失了蹤影,小二哥戰戰兢兢,冷汗直下,將茶壺小心放到一邊,艱難地咽了口吐沫。
“客……客官,您莫非眼花……眼花了不成,哪裏……哪裏有賊人,哪裏又有什麽……西遼……傀什麽的……”
“可惡,你當我三歲小孩不成!”米樺回身劍指茶客,喝問小二:“你敢說他們不是機關人?”
小二聽此一言,牙關打顫,竟似見了鬼一般奪路而逃!米樺冷哼一聲,飛掠向前,一劍抵在其背心,“跑啊!問你話呢跑什麽,心裏有鬼是不是?黑店是不是?”
撲通一聲,小二嚇得腿軟跪地,掩麵大哭,“客官……哪有什麽機關人啊,您大白天見鬼,莫要嚇小人啊……嗚嗚嗚……”
小二哥一通哭嚎,屎尿齊下,臭不可聞。米樺見其如此,更覺奇怪。
真是我看花眼了?
扭頭一看,茶客仍在!
這小子也不像是裝的啊,真是活見鬼了!
此等詭譎場景,米樺一時也不知如何應對,無意間掃了一眼,茶壺蓋不知何時被小二顛飛,裏邊黯淡的茶水倒映出他的麵容。
潔白勝雪的長發,色若梨花的白眉,卷曲的白睫毛帶著峭寒之氣,既熟悉又陌生的麵孔。
我……我怎麽沒有易容?
這……這絕不可能!
我這是怎麽了?
突然出現的車夫,莫名其妙的消失,看似高雅的茶道,倉皇而逃的掌櫃,還有這幾個動作重複了無數遍的茶客。為什麽,為什麽一切都那麽的不正常!
難道,這是幻境?
這個猜測剛剛浮現於腦海,整個世界驟然停滯!小二哥張著嘴巴的嚎哭狀,茶客們飲茶不一的姿勢,就連遠處犛牛用來趕蟲子的尾巴也停在了半空。他失神落魄的跑出茶館,目力盡處,兩座相近大山更像是一幅鏡像畫,而天空的太陽,將陽光灑落出耀眼的白斑,時時刻刻晃蕩在他眼前,無論他怎樣轉變角度,都覺無比刺眼。
太陽,太陽……
“哢嚓”一聲,那個雞蛋殼裂開了更深的一條縫隙,再往裏看去,悠悠而行的牛車上,空曠嘹亮的歌聲間,仰頭之望,隻有浩瀚碧空,竟不見太陽!
是幻境,一定是幻境!
他終於確定了自己身處幻境之中。也就是在這一刹那,天地瞬間變色,整個世界交織成一團混沌之霧,他大叫著跌落進混沌深淵之中,由眉尖泛起的劇痛再次如電奔襲,瘋狂侵入他的大腦,讓他蜷縮著、掙紮著,抱頭痛吼……
而後,痛到失去了意識,一片空白荒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