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篇俠盜
“蘇生雖不勝酒力做不了陪先生喝酒的朋友，但是，蘇生倒是願意做一個聽先生說故事的人哦。”
這個杜康看上去就是有著滿身故事的人，如果能夠聽到什麽有趣的故事的話，也不算白來這一遭了。更何況根據蘇生那源自商人的敏銳，她直覺地感受到這次說不定還能意外做成一樁不錯的生意呢。
“如此足矣。”聽了蘇生的回答，杜康淡淡地笑了。他取過酒壺將自己麵前的酒杯斟了半杯，然後端了起來，優雅地小飲了一口，緩緩地講述起了一個藏在心中很多年的故事。
十多年前，長安城，有位狼狽不堪的男子忽然倒在街頭。然而路過的人卻都像是沒有看到似的絲毫沒有停下腳步來伸出援手的意思，一個個神情麻木，甚至連駐足圍觀都懶得。
因為在那個動亂的年代，像是這樣的場景實在是已經讓人見慣了。放眼望去，整條街上幾乎都是這樣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們倚靠在牆根下，巷角處，爭奪著每一縷可以爭奪的陽光。
沐浴陽光，幾乎已經成為他們維持生命的最後途徑。
距離暈倒在街心的男子不遠的一個拐角處，有個小小的孩童正躲在那裏往男子這邊不斷觀望。孩童渾身髒兮兮的，一看就知道又是個沒人管的小乞丐。
在張望了男子不知道多少次之後，似乎終於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小乞丐轉過身，準備往巷子深處走去。
正在這時，忽然一陣嘈雜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並且夾雜著一句狠狠的咒罵聲：“奶奶的，要挺屍找個沒人的地方挺屍去，擋在路中間真是晦氣！”
小乞丐聽了，忍不住再次回轉過身來，趴在拐角又一次觀望了一下那個倒在地上的男子。
如果就這麽不管他的話，估計那人很快就會被路過的馬車給碾軋成肉泥吧。
可是，可是，自己隻是個小乞丐，連自己都照顧不了呢，哪還有餘力去管別人的死活？
但是，那種死到臨頭卻沒有任何人管的滋味有多難受，自己最清楚不過了不是嗎？
內心激烈地掙紮了一會兒，終於在親眼目睹了又一輛馬車險險經過差點軋到男子之後，小乞丐不再猶豫，從拐角閃了出來向男子衝去。
算了算了，至少把他拉到牆邊，不要讓他慘死在街心吧。
再次尋回一絲意識的時候，杜康隱約感覺到自己似乎正被一個微弱的力量給拖拽著。
自己死了嗎？不，既然有意識，應該還沒死徹底吧。這是要把自己弄到哪裏去呢？沒想到還有人願意給自己收屍啊，他還以為自己會暴屍街頭呢。
他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流浪漢，雖然他也的確無家可歸。
該用什麽詞來形容自己的身份好呢，俠盜？世人好像就是這麽稱呼他的，雖然他自己並不喜歡。
所謂俠盜，盡管打著所謂的劫富濟貧的幌子，可歸根到底也還是逃不脫一個偷字。這讓出身自名門正派的他，實在是羞愧到無顏麵對師門。
他師承杜門。杜門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武林世家，他杜康便是杜門現任當家的首席大弟子。這次下山，他本是奉師門之命去與另一個門派的弟子進行約好的比武的，而他也沒有辜負師父的厚望，於三日前很漂亮地贏得了那場比武，沒有給師門丟臉。但是在回來的路上經過長安的時候，他遇見了大批湧往長安尋求庇護的災民。
災民數量之多，官府管不過來，便下令關緊了城門，任由那些還未來得及混進城內的災民自生自滅。
至於湧進城內的災民，光靠城內屈指可數的幾座簡陋粥棚施舍的一勺稀粥根本不夠，更何況大部分災民甚至連那一勺稀粥都搶不到。所以災民們便把主意打到了城中的富戶身上，希望那些富得流油的大戶人家們，能夠施舍他們一口飯吃，讓他們不至於就這麽餓死。
可是在這種年頭，誰會去平白無故做善事呢？今日你可憐別人，等到明日你落魄到沒飯吃的時候，誰會來可憐你？所以那些大戶人家的家門自然是關得比城門還要緊，走投無路的災民們起先還試圖通過暴亂來攻進那些大戶人家中搶奪糧食，隻是大戶人家都有無數身強體壯的家丁們來把守，哪裏是這些饑餓不堪的災民能夠攻得下的，因此鬧騰來鬧騰去，不但沒有搶到一粒糧食，甚至還讓許多災民添了不少新傷。有些本就生病了的災民經過這麽一番折騰，又得不到任何的治療，所以很快便一命嗚呼了。
杜康就是在親眼看到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在自己麵前咽氣之後，才不得已做出要劫富濟貧的決定的。他身上帶的銀子早已散光，要逃出城去回杜門拉救援也不是做不到，隻是這一來一回的時間裏又會死多少人就不知道了。人命大於天，雖然盜竊東西會辱沒了師門的名聲，可是現在他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他相信即便師父知道了應該也不會責怪他的，所以他最終下定了決心。
三天來，他已經記不清盜竊了多少家富戶。有時候被發現了，他甚至直接明搶。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疏忽大意才把自己現了出來，很多富戶已經對他有了防範。他明知道如此，可還是沒辦法停止下來。要救的災民還有那麽多，他現在救的這些隻是杯水車薪。
終於在昨夜的時候，他落入了一家富戶設下的陷阱。他其實已經很小心了，卻不知道為什麽還是落入了陷阱。終於在生命垂危的那一刻，他從富戶主人與災民的對話中得知了一切。
原來自己是被那些災民出賣了啊。那家富戶預感到自己也即將被盜，為了減少損失，富戶派人跟災民們交涉，隻要災民跟富戶提前串通好把自己騙進陷阱，富戶就答應開糧倉救濟那些災民。
愚民啊，杜康忽然笑了。
愚民啊，竟然相信那種冷酷無情的有錢人的話。等到自己死了，威脅不複存在了，人家還會管你們這些災民的死活嗎？
不過，已經跟他沒有關係了。他知道，自己就要死掉了。
但是，即使死，也不會死在這些人的麵前。
他掙紮著逃了出來，想要為自己尋找一處可以葬身的地方。但是傷勢實在太重，終於還是在來到一條不知叫什麽的街上之後，支撐不住地倒下了。
就這樣，結束了啊。
不，還沒有結束嗎。
感覺著有人在拖拽自己，杜康用盡全身的力氣使勁讓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他要看看好心為自己送葬的人是誰，如果有來世的話，他一定要好好報答人家。
模糊的視線中闖入一個小小的身軀。沒想到，竟是一個小孩子。
小孩子啊。也對，除了良心未泯的小孩子，這世道還會有誰管他這種一個將死之人呢？
他將那小小的身影深深地記在了心中，決定生生世世都不可以忘記。
他一定要報恩，一定。他杜康即使被天下人負盡，也依然要做一個有恩必報的人，哪怕對方隻是一個小小的孩童。
終於力氣徹底用盡了，意識再次模糊了起來，杜康不再掙紮了，任由視線黑成一片。有人給自己送葬，他，也算是沒有遺憾了吧。
小乞丐吭哧吭哧地拖行著男子沉重的身體，一步一頓，看上去不是一般吃力。也難怪，讓一個那麽小的孩子去拖動一個成年人，本來就是一件十分勉強的事。
可是，自己又不能隨便將人家就丟棄在這裏。自己本來是想要把男子拖到牆邊不被路過的馬車壓死也就罷了的，然而好不容易把男子拖離街心之後，卻發現唯一一處空餘的牆根已經被新的流浪漢給占領了。沒辦法，小乞丐隻好再尋其他的地方。既然管了，還是管到底比較好吧，不然的話自己心裏會比沒管之前更不好受的。
所以竟一路把男子拖到了自己的秘密花園。
這個秘密花園是小乞丐無意中發現的。想來本來是一家有錢人家的園子，卻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被廢棄了。在園子的一角有一個小小的狗洞，小乞丐最開始就是從那個狗洞裏爬進園子裏來的。為了防止別的乞丐也發現這片樂園，每次小乞丐爬進爬出之後都會有東西把狗洞蓋住。隻是這次為了把昏倒的男子拖進來，小乞丐不得已把狗洞的口子扒開得更大了一些，這下子想掩蓋嚴實不被別人發現可比以前難了不少呢。唉唉唉，都怪自己多管閑事啊。
小乞丐把自己撿來的破爛棉被給男子蓋上之後，就轉身再次爬出狗洞，準備出去給自己和男子找點能吃的東西。
其實園子裏就有一大片開得正好的蓮池，想必池子裏肯定結滿了鮮嫩的蓮藕，可惜自己不會泅水，不敢下水去采摘，不然的話也不必每天這麽辛苦地出去找食物了。而且現在還多了這麽一個大人，要找的食物分量比以前更是多了好幾倍。說到底都怪自己的多管閑事，等到那個人稍微好一點，自己就立馬把他趕走。嗯嗯，就這麽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