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皇後駕到

  神龍元年夏,新帝恢複舊製還都長安不覺已過半載。


  在韋小暖的印象裏,長安是一座氣勢輝煌的城池——半年前轎簾縫隙間的驚鴻一瞥讓她記憶猶新至今,路過的每一條街每一所房屋都閃爍著帝都應有的金光燦爛。而今日無意間踏足的這條叫斜陽的長街,才讓她知道原來長安其實還有著這樣清靜雅僻的地方的。


  穿過長長的街道,在街盡頭好奇地拐過一個不易被人發覺的轉角,被淡淡的暗香一路吸引著走完了這條比長街更加幽靜的巷子——尋常巷,巷口的銅牌上竟然標注著這樣奇怪的名字。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是詭異,等韋小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闖進了一家叫做白夜蓮館的店裏——即便是見慣了皇室的名貴花卉,韋小暖也不得不承認,這座隱匿在小巷深處貌似經營花木的店內,蓮荷已然繁多到了讓人咋舌的程度——數不盡的蓮盆擺放在室內,有盆小如碗的浮著小小的骨朵,也有大如井口蓮梗躥得半人高的,被半敞的臨街前窗溜進來的光線一一投成了斑駁的花影。靠近後窗的地方則安置著個爬滿了夕顏般環曲蓮荷的花架屏風,似乎有人的身影在屏風後若隱若現。


  情不自禁地湊近了屏風,看見一雙墨瞳正隔著花隙葉縫與自己對望著,不由地愣住了。那是雙不見半絲波動的墨深黑眸,好似濃夜裏黯淡無光的西洋玻璃製品,沉靜得讓人感受不到源自生者的真實感。直到那雙眸子玩味似的微眯了起來,略增了幾分戲謔的流光,韋小暖仿佛才從夢遊中清醒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退足半步,試圖擺出幾分素日練出來的威儀來掩飾自己的心虛。


  “夫人這邊請。”仿佛是細微的腳步聲驚動了店裏的其他人,櫃台旁似乎是通向後院的小門忽然被打開了,夏陽隨著門的開啟傾瀉而進,略微緩解了室內到底略顯幽暗的光線。一位不知為什麽讓人感覺像是長著張貓臉兒一般的女孩子走了進來,將韋小暖引到一套桌椅前坐下——許是一進門便被那些太過惹人眼球的蓮花們晃了眼,韋小暖這才留意到這個還算寬敞的前廳裏,還擺著幾套像是酒樓待客用的方桌椅。難道是她揣測錯了,這裏莫非不是一戶經營花木的人家?


  “夫人是單用膳,還是要找我家主人呢?”貓臉兒少女垂手侍立在一旁,一雙靈動的眼睛卻有點失禮地在韋小暖身上滴溜溜地打轉,問出的話也是讓人莫名其妙。


  “我——找你家主人。”果然竟是一家酒樓。她當然並沒有要用膳的意思,也不認識這家主人是誰。但她總不能說自己走錯了地兒,而且她現在對這家奇異酒樓的主人也的確生了幾分好奇。


  話音剛落,一個手執折扇的白裳少年忽然從屏風後無聲無息地繞了出來,在韋小暖對麵的椅子上坐了,幽幽地問了一聲:“夫人果真是找我麽?”


  有些尷尬地錯開剛才與其對視許久的墨瞳,韋小暖當真沒想到屏風後竟是位模樣俊俏的小少年郎,並且還是這家店的主人。她喃喃著說:“我——”


  少年忽又轉作微微的笑:“相見即是有緣,夫人喝什麽茶?”這麽問著卻又自作主張地向貓臉兒少女示意,“阿九,快上咱們新曬好的石蓮花蜜茶,記得要熱的,再叫荷生配一碟子朱棗玉米發糕來。”


  韋小暖連忙製止:“不必麻煩了,這位——”


  “夫人叫我蘇生就可以了,敢問夫人貴姓?”輕輕一笑,蘇生不露痕跡地打量著對麵的美豔少婦——一身似是刻意做舊的華服,一頭平梳的百合鬢,插著支不紮眼卻價值不菲的釵梳。蘇生可以斷定此人必定非富即貴,隻是那對一望見底的眼睛裏倒是股子透著與年齡不相稱的些微單純感。


  “我夫家——”正要思忖著如何回答是好,卻忽然被截住了話尾。


  “在下問的是夫人,而非夫人夫家哦。”蘇生有些不愉快地淡淡止道。她最厭這天底下的女子,開口閉口便是夫家如何如何了。本以為眼前女子是有些與眾不同的才親自出來招待,可別是自己看走了眼才好。


  眼睛裏光芒微微變幻,韋小暖有些迷茫,卻又不知為何有些暫時抓不住中心的頓悟感。好在茶點及時端上稍緩了氣氛,青綠色的薄花瓣漂浮在做工精良的瓷杯中。韋小暖倒了謝接過,一陣從未聞過的溫潤香氣在鼻尖浮動開來。她抿了一小口,忍不住真心讚道:“好香!”


  蘇生看著她,然後揀起塊發糕遞了過去:“石蓮花性涼,配上暖胃的紅棗玉米發糕算是兩相抵了。”講罷又自顧自地解說著,“曬幹的石蓮花加了蜂蜜,兌上柳橙汁,再搗上兩勺鮮果漿,熱水調成茶,便具了清心解毒的療效,實乃這盛夏的佳飲。隻是有一點,這石蓮花實在太過性涼,體質虛弱的不過煮熱了再補食幾枚紅棗便無妨,但若太過禁不起涼的尤其是耐不住炎暑長期腹瀉者,要是誤飲了冰的石蓮花蜜茶,最嚴重可是會要命呢。”


  韋小暖聽著心中一動,她驀地放下了茶點,邊掏出帕子拭唇,邊做漫不經心狀問向蘇生:“蘇老板,請問這茶可不可以賣給我一些?”


  “這是自然。在下開店,就是為了跟有需要的人做生意的。”神情裏似是帶著絲洞悉,蘇生站起身,招呼阿九,“把夫人要的東西包好。”


  送走了美麗少婦,阿九掩上門,對著哈欠連連地往屏風後閃去的蘇生納悶道:“阿姐,你不怕她拿去害人?”


  她跟著繞到屏風後,見她家阿姐已經軟綿綿地賴在貴妃榻上,嬌懶的模樣讓旁人看了也會被傳染得渾身無力。蘇生打著哈欠,口齒不清地反問:“她選擇去害人與我何幹?她要去害誰與我何幹?我隻知她是皇後,是棵值得巴住的搖錢樹……”尚未說完,已經轉成了均勻的呼吸聲,連見慣了的阿九都不得不佩服她阿姐沾枕即睡的本事。


  “沒想到竟然是皇後娘娘呐,原來皇後長得也不過如此而已,還沒我阿九好看呢……”阿九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給重傷初愈的蘇生掖好涼被,方才往後院忙活去了。


  睡夢中的蘇生忽然綻出了一個玩味的微笑。看來電視劇裏講得還真沒錯,能坐上皇後這個位子的人,果真沒有簡單人啊。


  走出蓮館外的韋小暖冷不丁連連打了兩個噴嚏,她頓住腳步,回頭望向蓮館複又緊閉的門,若有所思。她今日早起便惹了一肚子閑氣,忍不住瞞了宮人微服出遊,卻不想有這般相遇以及收獲。


  掏出方才故意展露出來的繡有李家韋氏字樣的帕子,將剛剛買得的一小隻荷葉包纏好送回袖中,韋小暖心裏再次浮現出蘇生麵帶微笑的模樣。


  少年啊少年,你到底是什麽人呢?又是否,可以為我所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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