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兩麵人
他那天晚上回家,進了門,於藍就又一次撲進他的懷抱。這是她每天晚上她迎接他不變的模式。不論多晚,她都在等他,她心中的神。他也總會輕輕地送她一個吻,但是最近一段,他吻她的時候,會無端想起另一個人。
於藍的眼睛裏湧上一層淚霧,小心地說:“兒子,兒子……把魚缸打破了。”
“哦,是嗎?”他看著她輕笑了一下,似乎在安慰她,說:“他好厲害。”
於藍說:“如今弄得我已經收拾不住他啦!”
他笑了,說:“怎麽,吳嫂不在嗎?”
然後擁她入懷,親熱地拉她一起向兒子的房間裏走去,一邊說:“去看看他,好想他。”
推開門,就看見七歲大的兒子還睡在巨大的搖籃裏,身上蓋著薄薄的羊絨毛毯。在他的身旁,堆積著各式各樣的漂亮玩具。燈光下,兒子的臉正沉浸在熟睡之中。
隻有這時,傅留雲才敢去看他。原因是他的眼睛。他那雙眼睛睜開的時候,白色的斜意如傻似狂,隨時隨刻都會象帶毒的錐子一般刺中他,令他立刻倉惶逃竄,不知所向。 隻有他閉上眼的那一刻,他才會有一時的安靜,才會使他走近他,端詳他,慢慢去感受那一種隱藏在安詳背後奇特的悲痛。
“他愈來愈象我了。”他抱著她,一起看著他們的兒子。他覺得自己的演技無人能比,那個小丫頭也配叫演戲?在他的麵前,或許根本不值得一提。
他在繼續,隱隱夾著興奮幾許。
他實實在在讓她感覺不到他藏匿在心中極深的一點點苦意:“手腳不停,他一定很累,你瞧他睡得多香。”
他低頭把臉又轉向了她。他又一次送給她一個好丈夫的嘴臉,他曾經千萬次把這完美的形象送給她,以此來換取他所要想得到的一切。
他曾經做得非常成功,他一直認為,他這一生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把這張臉演下去,沒有給她看出絲毫破綻。但是今天,他做這戲的時候,竟然有些衝動。不是她,是她。那個近日來一直在撕扯他的女孩,他怎麽都揮之不去的影子。今天竟然用兩條魚和一隻魚缸來騷擾他。她的臉在他眼前不停旋轉……
他忽然之間就再一次抱住了她,這一次是狂意的。他不能抗拒她,不能。那東西太厲害,簡直象鴉片,象火藥,象世界上最烈的火藥!他開始喘起來,再一次去吻她,而此次來勢卻是凶猛,確切地說象一個野獸。她閉上眼睛,她在他的懷裏象一隻小鳥,沒有任何掙紮,任憑他隨意。
“留雲,”他聽見她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永遠愛你,但是……”她的聲音悲哀起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
他也閉上了眼睛,然而波浪又一次壓了上去。
此時,那竟透出有些可愛的孩子還沉睡在他昏昏噩噩的夢裏。他什麽也不懂,什麽都不知道……嗬。
夜半,他出來,按亮了燈,看見爍大的客廳裏,有一缸殘破的魚。隻存著半缸水,上麵的爛掉了。但是那魚還在繼續遊著。它們沒有沉睡,遊在水底,日夜不息。
隻有他才去砸魚缸,沒有一點意識的人,分辯不出是非的孩子。他為什麽要去砸它們呢?有什麽企圖嗎?嗬嗬,他突然想笑,又突然想哭。
他一步一步走近了去,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魚。
她說的很對,為了美麗,魚讓佛給了自己一個魚缸,就跳進去,變成了啞巴,痛苦的啞巴。自己大概早就跳進去了,早就變成一條魚,一隻永遠也不知疲倦,永遠也不會說話的魚。可是他不向她承認,為什麽?為什麽要承認?嗯,……是的,他不會。
他悲哀地想著,又一步一步走進洗手間裏,再次按亮了燈。
幽靜的夜裏,燈光是那樣蒼白,白得耀眼,牆上的鏡麵裏更顯出了一個略顯蒼白的人影。一身華貴的淡黃色楓葉睡袍,腰間軟軟地係了一條黃綢帶。烏黑濃密的頭發,輪廓分明的臉,筆直的鼻梁。一雙明亮的眼,透著靈智,卻攜著幾分訝意,略有幾分紅,又似乎永遠不知倦疲。
可是,突然之間,他就驚懼起來,為什麽,為什麽這些燈點亮的時候,都會出現蒼白,沒有一點血色?為什麽?他把手伸過去,伸過去,真想抓住那張臉問問,可突然之間又停下來。
有一個詞語慢慢切入耳膜:兩麵人!你是二麵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從那天起,她好象一直都在躲避他。她又恢複了以前冷冰冰的麵孔,她不再和他說話,甚至見他來水雲閣,她就要躲出去,仿佛這裏一山容不下二虎。後來,這現象幾乎被所有樓上的人看在眼裏。
然而,他是那麽好對付的嗎?
夜裏繁星滿天,路上行人漸少,她依舊是走得最晚的一個。不醉不歸的客人興高采烈地討論著一個自認為非常有趣、實則極其乏味的話題,這讓海棠覺得他們實在太過於多餘。
不知什麽時候,有一個女孩頻繁站在走廊裏等著海棠。她相貌平平,忠厚老實,又嬌小可愛,人人都叫她豔兒。海棠剛來不久就和豔兒好起來,她常常和豔兒形影不離。而豔兒倒象一個護花使者一樣,不論多晚都來守護她,幫她整理好房間,然後一起回宿舍。
那晚九點多的時候,海棠請豔兒出去買兩杯奶茶。豔兒走了之後,有兩個客人要煙,於是海棠就下去拿。剛走到轉道處那棵梨花樹下,就聽見傅留雲在問她:“哪裏來的茶?”
豔兒有些慌張,說:“外麵買的。”
傅留雲笑道:“那一杯是誰的?”
豔兒說:“是海棠姐的。”
傅留雲說:“上著班呢,怎麽,口渴了?”
豔兒說:“不是,海棠姐,她今天恐怕走得晚了,要我買杯茶去陪她。”
傅留雲哦了一聲,說:“你們倆關係挺鐵。”又說: “你別等她了,她晚上恐怕要坐到十二點。”
豔兒說:“那哪裏行呢?我們說好了的。”
傅留雲又嗯了一句,說:“那你去吧。”豔兒忙答應。
過了一會兒,傅留雲忽然象想起了什麽,喊:“站住!”豔兒已走過來,嚇了一跳,手中的茶差點不曾掉在地上。
傅留雲說:“你幾歲了?”
豔兒說:“十七。”
傅留雲說:“好,你走吧。”
豔兒這才驚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