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天道
天道,無標識
是怪物或是異類
結果,無規則
銀杏樹下駱橪笑而不語,林漱就知道她要找的人住在村長家上麵的人家裏。
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行事駱橪常常會做,林漱不清楚她何時與哪處人家早有交集。
在拜訪人家之前駱橪簡單介紹說病人是蘭奇,林漱想起那時沈滎家裏的羅蘇,神情和駱橪一般冷淡,行事比駱橪稍顯冷酷,此人若是生病,不對,她應該是生病後才變成如今的樣子,古往今來,人們總會說,病人比正常人更容易接觸到神靈鬼怪。
林漱跟著駱橪順著小路爬到蘭奇家門前,一個麵容姣好的婦人——蘭奇的母親——出來迎他們進去。客套幾句之後,他們一起走進屋裏。林漱初次見到脫去羅蘇身份的蘭奇,一個極為平常的女孩,如村長說過的一樣,或許真的隻是羅蘇在特殊情況下的一個容器。
像商定好的一樣,她們一項一項進行,而林漱來一趟隻是陪著聽一個故事——駱橪說是聽病人之前的“病症”。
幾個人將凳子抬到院子裏,在一個可以欣賞村長院子裏的茂盛的銀杏樹冠的地方放上凳子,駱橪和蘭奇的母親沈夫人開始談話。林漱原來想和一臉冷漠的蘭奇說上幾句話,卻因為擔心自己說過頭反而弄巧成拙生出退卻之意,想著聽兩句過去再回來與蘭奇聊一聊他就跟著駱橪她們出來。
聽沈夫人說幾句鋪墊之後,林漱看見蘭奇從屋子裏出來。駱橪說需要知道蘭奇之前經曆過什麽,心裏是否還有芥蒂創傷,是否相信她能醫治好,因此在沈夫人與蘭奇商量之後由沈夫人將之前的經曆簡要說明。原以為一切是你情我願的事,是她們母女能接受的方式,可林漱看蘭奇似乎並沒有釋然。
蘭奇冰霜似的毫無表情的臉上不全是裝出來的滿不在乎,她也有不滿不情不願,竟然帶著點憤慨和憤怒。她從門裏走出來時一眼沒瞧坐在院子裏的三個人,自己尋一棵往地上罩下濃蔭的綠樹,坐下來,仿佛忘記天地間所有存在,目空一切地一直看著一個地方。
駱橪習慣安靜,林漱雖然常隨著她行醫用藥,可從來不安定,總是這邊走一趟那邊走一轉,這裏看一眼那裏瞧一下,總是一副行醫用藥與自己無關的樣子,他習慣了,她也習慣了,因此他從旁邊離開時隻有沈夫人詫異地抬一下眼。
“夫人,您接著說,林漱做事有分寸。”
或許以為林漱是駱橪最好的搭檔,覺著他與她一樣深藏不露,沈夫人放下戒心與擔心,繼續和駱橪說起來。
林漱徑直走向蘭奇坐著的樹下,好一會兒不說一句話,蘭奇也不發一言,似乎還在注視前方的空洞沒發現他的到來。
“蘭姑娘?”
“嗬——”
“蘭姑娘?”
“嗬——”
“蘭姑娘?”
“姑娘是在和我說話?”
我好不容易決定打破尷尬的沉默開口,結果隻收到兩聲嗬笑。我站在你身邊,以你的姓氏稱呼你,我不和你說話難不成和鬼說話!
林漱瞬時間腹誹幾句,壓著心裏剛冒出頭的不悅和顏悅色地回答:“是的。”
“姑娘?我一直以為我是個怪物。”
蘭奇說話似乎不費任何力氣,除風吹起的幾絲黑發和啟啟合合的雙唇,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安安靜靜的沒有一絲一毫動作。她的話讓林漱十分詫異。她對自己的定位是她覺得自己不屬於任何一個世界,不對,若說世界,怪物所在的世界應該能收容她。林漱一時沒明白,若說怪物,院子裏非他莫屬,若她們知道他是怎樣一個怪物,或許會覺得自己很正常。
“蘭姑娘真會說笑。不過,林漱也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怪物,別看我與你們相處融洽,其實格格不入,我與你們,都不一樣。”
“是嗎?”蘭奇扭過頭從頭到腳打量林漱,隨後挑起右邊嘴角斜斜一笑說道:“恕我眼拙,沒看出姑娘有什麽地方奇怪。”
“我不是人。”
“哈哈哈——”蘭奇突然間笑了,笑得有些悲愴有些嘲諷有些淒涼,惹得院子另一側的駱橪和沈夫人看向他們。
林漱尷尬地笑笑。蘭奇收拾起諷刺悲傷,把它們都灌進自己接下來的話裏。
“我倒是個人。可我是個什麽人?連男女都無法區分,怎麽把自己放進一向隻有男女的世界。”
林漱再次吃驚,來之前不清楚駱橪將要接觸的病症,來之後也沒打聽蘭奇是有什麽病症,他對蘭奇的話感到困惑,暗自猜想她得的是瘋症——時好時壞的瘋症。他心裏多了一絲同情的憐憫,但更多的是不知如何回應的尷尬。索性將她當個瘋子隨便哄哄就行。
“蘭姑娘說笑了。姑娘知道自己是個人就足夠了,何必在乎男女的區分。人們在看人時常會區分好壞,可好壞不容易區分,偉大之人尚有卑鄙瑕疵之處,至誠善良之人也會撒一兩個謊,他們自以為自己做的事有利於天下百姓。也對。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隻是我恰巧看見支起偉大的卑鄙,恰好受到一兩個謊言的坑害。善惡的絕對區分,沒有,何必去糾結非男即女這個錯誤的規定。”
說到這裏,林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編瞎話時摻進虛情假意,隻看見蘭奇轉臉極為認真地看著他,她眼睛裏閃著聰慧明晰透徹的光點,一點兒也沒有瘋人應有的狂亂——難道是猜錯了。
“林姑娘,你身上到底有什麽地方讓你覺得奇怪?我雖覺著你奇怪,可怎麽都看不出來。”
得了。把自己坑了。我是奇怪,但我的奇怪能說出來嗎?不能啊。對,就這樣回答。
“蘭姑娘真是天真。你見過自己揭露自己的怪物嗎?”
“也是。怪物不會揭開自己的真麵目。希望他們都能保護好自己別讓人發現。別像我,一夜之間從天堂摔進地獄。祖父祖母當初多麽疼愛我,誰能想到會變成如今的模樣。林姑娘,你可要小心注意,謹慎行事,別輕易相信身邊的人,即使是命中注定的人。看看我,之前從沒覺得自己是個怪物,順天道自由自在長成,沒想到在身份確定時發現自己是異類是怪物,沒想到揭露自己身份的人是從小亦步亦趨青梅竹馬長起來的未過門的夫人。”
未過門的夫人?林漱微皺眉頭,細嚼蘭奇話裏話外的意思。她是個姑娘,怎麽會有個未過門的夫人?他想問,卻不知道怎麽問,隻好又把她的話當成瘋話。至於怪物揭麵紗一事,他自是隨時隨地小心謹慎,畢竟他這個怪物不是生一場病確定的,他自出生就不同,自入世就會隱藏自己,更何況已在人群之中混耍過四五百年,知道些人情世故,明白些世態炎涼,清楚人和妖難得有個好結果。
“蘭姑娘,你……”林漱其實並沒有想要追問什麽。
“你若是想知道個中原因,想知道我為何會從一個翩翩公子變成如今的模樣,如何被世家大族驅逐到偏僻狹隘的荒山野村,你可要趕緊過去,我母親此時說的正是這些事。”
“……”林漱再次啞口無言,還好無語的狀態沒持續多久。蘭姑娘或許不瘋,或許真如她所說她是個怪物,不重要,因為他在她身上看到一種希冀一種渴望,和沈夫人表現的不同:沈夫人給駱橪解釋是迫不得已,而蘭奇是想要吐露一番。
林漱不厚道地在腦海裏構思一個想法,讓蘭奇能主動地不摻假地說出她的故事。他從蘭奇身邊走開,並不是要去聽駱橪在聽的故事,而是走近門邊拖一張凳子放在蘭奇身邊,一副對那邊兩人的嚴肅沒什麽興趣的樣子。
“蘭奇認為姑娘該去聽聽,我當初若是經曆過,或許便不會讓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好像說錯什麽,蘭奇突然頓住,繼續她的沉默。
“我與姑娘說說我的奇怪之處:我能查知人心,不過需要與此人相關的東西,可以是玉鐲玉佩玉簪之類——”林漱打量一下蘭奇,看她一身素樸,身上所穿之物所戴之物大概都是進山後才織就的買成的,他接著說:“頭發也行。姑娘敢不敢試試,敢不敢用你自己的故事來證明我是個怪物?”
“林姑娘真想知道我的過去?其實母親說的沒錯,聽她述說足矣。”
蘭奇的過去林漱不想知道,他隻是對她有些興趣——對這個欲說還休的姑娘有興趣。
“我對你的過去沒什麽興趣,隻是對你口中的怪物感到好奇,而且,與一個怪物交談所產生的共鳴,你覺得駱大夫和夫人能感受到?我在常人麵前,極少會將自己完全表現出來,難道姑娘不這麽認為?”
“姑娘說得對,可我不想證明你是怪物,我的話沒多少人會信。若真如你所說,你的話也不會有人當真,你隻是個瘋子,一個妖怪……”
妖怪……再入人世第一次被人喊妖怪,林漱還是做不到坦然接受。幾百年來複歸當初,整天水上水下穿行,隻當自己是不曾染過俗世的鯉魚一條。再化人形雖不像當初,倒也沒把什麽神鬼精怪掛在嘴邊放在心上,再聽見還是有點——不舒服。
蘭奇接著說:“都是瘋子怪物,他們真以為自己有什麽不一樣,不就是人多勢眾,不就是我一個人的小胳膊扭不過他們的大腿,真以為自己就是正道。我裝瘋賣傻瞎說的話他們當神的預言。嗬嗬!到底是誰可笑!可笑至極!”的確是可笑,可愛到惹人發笑。蘭奇現在的模樣像極了受悶氣的孩子,其中摻雜著帶點兒惡毒的咒語似的意味。
林漱沉默下來,在蘭奇沒注意時從她頭上扯下幾縷頭發,在捏緊她黑發的同時默念術語,進入她過去的世界。
“妖怪。”這一聲“妖怪”語氣怨毒,帶著詛咒的意思。林漱本來是看客帶著聽故事的心情,所以晴天霹靂一般的怒吼突然響起,震懾了他,險些有了心驚肉跳的感覺。
“妖怪,你離我遠一點。”
“我們韓家怎麽會養出你這麽個怪物。”
“滾,你們都給我滾。”
“怪物,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麽?滾啊!”
因為被第一聲妖怪震懾,後麵的高高低低聲調不一的話都沒近林漱的耳朵,可他似乎看見這些話變成字在他眼前在他腦袋邊不停轉悠,他心裏頓時變得焦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