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冥府。檔案室。
千辰坐在檔案室高高的機關臂上,繼續保持著雙手抱在腦後的姿勢,盯著密密麻麻的檔案櫃。她歎息了一聲,從機關臂上躍下,走到了大街上,剛走了幾步,就感到肩膀一沉,她看著忽然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小綠,抬手輕輕逗弄。
黑色的長衫下擺輕飄,她高高束起的長發讓她少了幾分女性的柔美模樣,多了一些英氣和冰冷。若是不熟識的人,經常會問她是否有孿生姐妹,還有許多的人不知道,冥府的千辰統領與文淵的貼身侍女是一人。
與琅琊出場的大排場不同,她出門基本上都是獨身一人,自從王妃失去了孩子,王府裏的氣氛就很凝重,她討厭那種壓抑的氣氛,夜不歸宿就成了經常有的事情。一個人走在路上,前方有幾個成隊的人,穿著很是熟悉,好像是司天監。
見到司天監,她又忽然想起了文淵命在旦夕的一幕,想到了他所說的話。他才從鬼門關回來,他明明知道心然所犯的錯,卻還是……
他說,無論夫人做了什麽本王都會原諒,夫人無論做了什麽都應該被原諒。
阿遠問她,流血、流淚,值得嗎。
她長舒了一口氣,眼前卻依然泛起了霧氣。
值得與否,都已經釋然了,在一切都無法回頭之前,幸得一人,將她從深淵之前拉了回來。
司天監的人們似乎注意到了她,臉色產生了些許變化,她有些疑惑,雙方越走越近,終究還是碰麵了,司天監為首的是一個中年的婦人,神色端莊,確實帶著幾分靈氣。但是他們似乎並沒有打算和她打招呼,就這麽從她身邊走過,她靠邊站了站,一隊巫女走過,忽然一個年輕的小巫女經過她時顫抖了一下,險些摔倒。
她連忙伸手去扶,小巫女握住她的手,驚嚇的收了回來“天女……”
她皺眉“……天女?”
聽到小巫女的呼喚,一堆人都轉過了頭來。
隻見小巫女的神色變得有些猙獰“你以為,你能逃掉自己的命運嗎。”
千辰皺眉,看著她,雖然不懂她在說什麽,也隱隱察覺到了什麽。為首的巫女立刻走了過來,手指輕點了了一下小巫女的眉心,小巫女便暈了過去。
她看著一群人將小巫女架走,輕輕彎腰做禮“冒犯了。”
一行人慢慢的走遠。
她抬手縷過當在眼前的發絲,腳步有些沉重,司巫死前的話像是指責和教訓,他說巫族世代作為帝王的護佑存在於世。巫族人與王室聯姻,將會帶來災難,視為不祥。司巫叫她不要執迷不悟,否則國家將會迎來第二次動蕩。他叫她看清這個世界,看清身邊的人。
她想起了姨娘說過的事情,她說外祖母曾經預見過皇室覆滅,所以極力阻止母親嫁入皇室。倘若母親嫁入王族真是錯的,那她和哥哥又算什麽呢。
迎麵忽然走來了一隊人馬,一輛馬車顯得有一些豪華,她看到了馬車上的“俞”字,便知道是誰了。她剛要上前去打一個招呼,就感覺到身後忽然有人拉住了她,她一下子轉過頭,看到了杜笙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她笑了一下“你怎麽……”
他溫柔的笑了,輕輕環住她的腰“夜不歸宿,我還不能出來找你了麽。”
她忽然帶著一絲狐狸一樣的笑容,輕輕抬手勾住他下巴,悄聲道“好一個青衫白馬……杜瀟默啊。”
杜笙的表情明顯僵硬了一下,看著她挑眉的模樣,有些不知所措。
她輕輕翻了個白眼,轉身離開他的懷抱,往前方走去“哼,叫你躲躲藏藏,到最後不是依然會被我翻出來。”
嘴上說著一番話,心裏卻還是想著另一件事,看來她確實有必要去司天監走一遭。
杜笙不知如何開口,隻得一路默默的跟在她身旁,看來湘夫人的話倒是有幾番道理,聰慧如她,想知道的事,自然是有萬般手段去調查。要和她講嗎?講講自己的過去?講講他是如何從一代名將變成如今的模樣,講講他父親……他喉嚨輕動,有些酸澀,不能說啊,他的父親,是被先王以叛亂之名處死的。
她走走停停,時不時看看他的臉色,看著他如此揪心的模樣,有些不忍,她已經知道他父親的死因,也知道那或許是不公正的判決。僅憑臥底六扇門就斷定他有反心,也太……父王的暴政她是知道的,她承認,也不做任何辯解。
她盯著地麵,一直往前走,其實她有好多問題想問他,畢竟那麽厲害的將軍,現在就一點也沒有昔日的壯誌豪情了麽。她想了很久,也沒有問出口,不知不覺她已經走到了長街的盡頭。
他快走兩步握住了她的手“這兩日你都住在何處,不在府裏,也不在客棧。”
她尷尬的笑笑,小聲道“在……在阿遠家。”
他微微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麽?”
她輕輕吐了一下舌頭,說“經常有些事情要聊,一不小心就到很晚了,所以就找間廂房住下。”其實這兩日住在那裏也是為了想要觀察一下他的情況。
“男女授受不親,你深夜還在他府上……不妥。”他麵色冷冷的,有些不悅的模樣。
她望著握住自己手的他,手中有冰涼的觸感,她低頭,看到了自己送他的玉韘,有些莫名的滿足感,她拍拍他,點了點頭“好啦,我知道了。”
她轉身欲走,卻被他又拽了回來“要去哪。”
“沒有目的……想隨便走走……他下了令,我和琅琊或許要去南蠻走一趟。還不想回去……”
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去我府上。”
“哎?”她一愣,被他拽著往前走“不要吧,你府上那麽多年紀大的人……我不好意思使喚啊。”
他悶聲道“我若是把府上的老人都換成年輕漂亮的丫鬟,你會答應嗎?”
她噗的笑出聲,任由他一路把自己拽到他府上,府上的陳設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改變。她有些累了,坐在院子裏擺設的大羅漢床上,上麵的電子軟軟的,她靠在墊子裏,看著鬱鬱蔥蔥的老樹,樹葉隨風搖擺,她不禁有一些困意。
杜笙從一邊走了過來,看到她已經睜不開的雙眼,將手中剛拿來的披風輕輕蓋在了她的身上,然後坐在了她的身旁。
老嬤嬤端來了一壺清茶放在一邊的石桌上,杜笙抬頭,看到了她,點頭微笑“謝謝,宋姨。”
宋姨的臉上多了一絲溫和,看著兩人,不覺有些動容。
杜笙有些驚訝,連忙說“宋姨你怎麽了?”
她抬手輕輕擦了擦眼角,道“老仆隻是……忽然想起了老爺……不、是老太爺和太夫人……看到老爺你和這姑娘如此要好,總像是看到昔日的老太爺和太夫人一樣。”
杜笙一愣,勾唇笑了笑“宋姨說笑了……”
宋姨看著她,笑了一下“老仆先告退了。”
杜笙點了一下頭,看著眼前的老樹,望向掛在樹上的那顆鋯石。肩頭忽然一沉,他看向倒過來千辰,抬手將她摟在了懷裏,她似乎真的是累了,睡的很熟,任他把她摟入懷中都沒有醒來。
他擁住她的肩膀,輕吻在她額頭,閉上了眼睛,輕輕呢喃“辰兒……嫁給我吧。”
話音剛落,他就自嘲的笑了一下,隨著歲月的流逝他是愈發的膽小了,他不敢輕易地許下任何承諾,哪怕是這樣的話,也隻能趁她睡著的時候才敢說出口。
他輕輕睜開眼睛,看著懷裏的人,他抬手輕輕摘下束起她長發的頭冠,如流雲版的烏發瞬間散落下來,生硬冰冷的她忽然變得柔和了一些。他輕輕撫過她的臉頰,她不是什麽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她也沒有背負王室覆滅的仇恨,她隻是他心上的人而已,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子。他什麽都不奢求,功名利祿,鴻鵠壯誌,都已經從他的生活中漸漸遠去了,是,他曾經追求過那些東西,然而變故之後他隻求安安穩穩。沒有什麽是他想要的,似乎所有的東西之於他而言便如同逝水一般,他不挽留也絕不強求。
除了……
懷裏的人動了動,慢慢醒了過來,她眯著雙眼,看著已經逐漸變黑的天空,睡意依舊不減。她看著自己散落下來的長發,轉頭看了看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靠在他懷裏,歲月靜好,不過如是,哪怕隻有很短暫的時光,她也不願意去想那些是是非非,杜笙總是會讓她很安心。
她深呼吸,看著一輪彎月慢慢升上天空,低聲道“你可知,當初父王為何會定下婚事。硬要把我許給你。”
他有些僵硬,沉默不語。
她把披風往上拽了拽,笑道“在我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的時候,就和他說,我,一定要嫁給天下最英勇,最厲害的將軍。”
他皺了一下眉頭,低頭看著她,輕輕執起她的一縷發絲放在唇邊輕吻,笑而不語。
她輕聲歎息“你說,若你當初沒有拒絕,豈非是少走了許多彎路。”
他垂下眼眸,眼中露出些許複雜的神色,卻見她忽然又搖了搖頭“不對,如果換一種方式相遇,便不會有今日的緣分了。”
她見他不說話,有些嗔怪的轉頭看向他“你怎麽啞巴了?一句話也不說?”
他的手肘架在靠背上,手掌撐著自己的頭,看著她,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不知道從何說起。隻想聽你說說話。”
她彎唇笑笑,坐起身來看著他“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有些事情,你越想隱藏,我便越有興趣,隻可惜收拾檔案的同僚仍然不夠細心,在你的櫃子裏遺落下了寫著杜瀟默三字的草紙。”
杜笙恍然大悟一般“……原來……竟是如此……”
她看著眼前的大樹,默默的重複“杜瀟默……名字倒是好聽……”
他笑了一下“你喜歡那個名字?”
她輕輕揚眉,搖了搖頭“我還是喜歡笙哥多一些。”
他輕笑了起來“你喜歡便好。”
她緩緩收起了笑容,把頭靠在他肩上“笙哥……再等等我……”
他抬手撫過她的長發“嗯?”
“……等我像你一樣,對這世上再無奢求,也再也沒有力氣去恨誰的時候,我們就離開這裏好不好。”她的聲音很輕,在月色之中顯得前所未有的溫柔。
他微笑,點了一下頭“好。你想去哪呢……”
“嗯……哪裏都好。找個山野村落,或者是沒有人際的地方都好,在小溪邊,竹林中,建個小竹屋……對了。”她抬手指著眼前的樹“我們把它也帶走吧,移到院子裏,春夏秋冬,看著它四季不同的模樣。”
他看著她笑的神采飛揚,在自己懷中說著兩人的生活,心中不免有一絲苦澀。
她抬頭看著他“你說,好不好?”
他看著她閃閃發亮的眼睛,點了下頭,他隻顧自己對她多麽瘋狂,殊不知她對他也有這般心思。他深呼吸,輕聲道“都聽你的,隻是,到那時……”
她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有些好奇“到那時……如何?”
他往進她亮亮的雙目,看到天上的一彎月亮映進了她的眼中,顯得格外美麗,他沉默了一會兒,重新鼓起勇氣“辰兒,到那時,便嫁給我,如何。”
她的臉色微變,有些驚訝的看著他,他尷尬的笑笑“有些勉強嗎……?”
她的唇角上揚,眼眸彎彎的,聲音明朗而又清晰“好。”
這次驚訝的變成了他,他看著答應得如此爽快的千辰,有些難以置信。
她繼續靠在他懷裏,眼珠輕轉,笑出聲“笙哥。”
他輕應“啊?”
“那我們建個大點的屋子好不好。”
他不知所雲,隻是都答應下來“啊……好、好啊……”
她笑了兩聲“那我們生個孩子吧。”
他徹底的呆在了原地,竟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呃……?”
她微微側頭“孩子的名字……就叫杜瀟默好不好。”
他笑了起來,抬手摟住她“哪有孩子和爹起一個名字的?!”
“哎?沒有啊,你不是叫杜笙嘛。”她調皮的看著他,有幾分少女的憨厚。
他摟住的她的手臂緊了一分“你又在挖苦我是不是。”
她開心的笑了起來,握住摟住自己的手臂“哈哈哈哈哈哈……我沒有啊。”
杜笙聽著她的笑容,看著樹枝上懸掛的鋯石,小溪、竹屋、她……或許還有一個和他一樣叫杜瀟默的孩子,想想就覺得幸福的場景被他牢牢地刻在了心中。
隻要想到那一刻,想起那一幅畫麵,他就願意等。
無論多久,他都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