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不知不覺之中,已經過去了半月。


  姬霜百無聊賴的排在石桌上,望著竹林搖搖擺擺。瑾娘已經回涪城了,隻是那一天她掏心掏肺的話卻讓她有些混亂。那一天瑾娘忽然要和她喝酒,她大方的答應了,以為瑾娘的酒量應該很好才對,卻不想她的酒量居然比俞清遠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杯酒到和千杯不倒喝酒會有什麽狀況便可想而知。瑾娘走路搖搖晃晃,而她卻十分淡然。一路上,她說了很多很多。


  她說,小霜啊,別喜歡他,那臭小子裝的一表人才,其實可壞得很。


  她說,他可執著了,他從十幾歲就愛上了那個什麽公主,別信他的鬼話,他心裏隻有那一個人。


  她說,喜歡他?你會哭死的,等你哭的淚水都流幹了,才會想到,啊,我當初要是聽瑾娘的話該多好。


  她說,他變了……我都要不認識他了。


  她說……小霜,你讓人擔心。


  她趴在桌子上,忽然有些擔憂,不是因為她的話,而是因為……她那天吐出的鮮血。她醉了,時笑時嗔,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些,卻開始吐血。她被嚇到了,她第一次知道,瑾娘的身體狀況很不樂觀。她終於明白瑾娘為什麽很少走動,就是文淵請也不來,因為她一直在涪陵靜養,她沒有告訴文淵,沒有告訴任何人。文淵以為她身體很好,肯定不會想到,居然會是這樣。瑾娘逼她發誓,不能告訴文淵。她望著瑾娘獨自離去的身影,心底很不是滋味。一滴淚水從眼角落下,她覺得很傷心,她很喜歡瑾娘,像是多了一個姐姐一樣,她知道瑾娘處處為她著想,可是……


  “對不起……”她輕聲道,希望遠處的瑾娘能夠聽到“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她已經深陷進去了,她其實知道他愛別人,知道他對她不是真心,甚至隻是利用,甚至隻是玩弄,她像一隻撲火的飛蛾,妄想成為浴火的鳳凰,可浴火之後,她隻會變成灰燼。君竹,你會笑我吧,笑我原來是如此的三心二意。


  杜笙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到她身後,將一件青色的披風披在她身上,她也沒回頭,悶著頭說“我是不是很傻。”


  杜笙沒有回答,呼吸很輕,隻是望著她的背影。


  她轉過身,衝他一笑,那笑容裏竟帶著嘲諷“我會是什麽下場?”


  他伸出手撫過她的臉頰,一雙眼眸如水溫柔“你不一樣。”


  她微微側頭。


  他堅定的說“你有我。”


  她忽然一笑,眼睛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你會違抗他?”


  “在府裏如果一定要有人違抗他,那有能力的,從來就隻是我而已。”他麵無表情。


  她忽然皺起眉頭,並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隻是隱隱感覺到,他和文淵並不是普通的主仆關係。他就這麽望著她,也不說話,他沒有什麽可說的了,守在她身邊就已經很滿足,不想再多奢求。


  文淵遠征的日子是在春末,而前線傳來捷報卻已經是仲夏了,文大將軍一挑九已經在城裏傳開,他將衛國的疆域成功向西拓展至整個犬戎,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天,姬夜稱帝了,他把衛王國改為帝國,成功的在氣勢上壓倒周邊附屬的小國,再一次確立了霸主的地位,而文淵現在正在返回洛陽的路上。府裏的人都準備好迎接他,紛紛在甬道兩邊站著,焦急的等候著。文淵每盼來,卻盼來了報信的太監。小太監走向杜笙“恭賀諸位。陛下晉洛安公為洛安王,賞賜珍寶無數,這可是衛國有史以來第一個異姓王啊,恭喜了。”


  杜笙拱手作揖“謝公公相告。不知王爺現在何處?”


  “已進宮受封,此刻,應該在回府路上了。”


  姬霜上前一步“王爺安好?”


  公公定睛一看,停頓了些許,文淵府上何時多出這麽一個美人?“姑娘放心,王爺安好。”


  她鬆了一口氣,看著杜笙送小公公離開,轉身之際對上琅琊的眼眸,琅琊輕聲道“不必擔心。”


  已從遠處歸來的玉檀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姐姐放心吧。”


  她猶豫了一下,點了一下頭。


  摩羅和文淵從宮裏走出,摩羅望著文淵,看著他臉色發白,額頭還有細小的汗珠,注意到他戰袍上暗紅的血跡,那不隻是敵人的……


  “主人……你……”


  文淵搖頭“我沒事。不算什麽。”


  摩羅皺起眉頭,他就是這樣,即使受傷也從不在戰場上做任何治療,但是幾場惡戰下來他居然還能這麽隱忍,真的是讓人覺得有些可怕。胸前即使有鎧甲卻也能看到血液在慢慢滲出來,而他卻隻是一心想回到府裏。


  從清晨起大家就在前院等候,一直到中午傳信的小公公才到,而現在也已經是下午了。姬霜在院裏走來走去,真的沒事嗎,那怎麽還不回來。她背過身,雙手交握,心底像是無數隻螞蟻在爬動,讓她不得安寧。忽然,好象有馬蹄聲從門外傳來,她猛然抬起頭,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是不一會兒,就有腳步聲越來越近,她轉過身,剛好對上文淵的目光,他正向著她走來,一步一步,卻好像有什麽不對勁。她一怔,臉上的笑意一瞬凍結,他臉色蒼白,腳步虛浮,隱約間,她嗅到了血腥氣。怎麽看也絕不是安好。


  他的每一步像是走在她心頭,就在離她不遠處踉蹌了一步,身邊人驚呼了一聲,他整個人倒向前方,她一步衝上去撐住他,聽到他有些紊亂的呼吸,而她的個子卻正好讓她看到了他鎧甲上的裂痕,裂痕處隱隱滲出血液。她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怎麽辦。


  “丫頭,我回來了……”他在她耳邊低喃,聲音弱的不像話。


  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他的意識一點點抽離。她感到身上的重量越來越大,著急的說“主人?主人?!”


  他整個人滑了下去,她嬌小的身子撐不住他的重量,連帶著也跌坐在了地上。她著急的搖晃著已經昏倒在懷裏的他,也顧不得什麽禮節,直接喚道“文淵……文淵!”


  杜笙連忙上前和家丁把他扶到房裏,所有人一下子從身邊散去,隻剩她一個人跌坐在地上,驚魂未定。琅琊剛要走上前,卻發現不知何時摩羅已經站在了她眼前,琅琊默默地看著他緩緩蹲下“你愛他?”


  她一怔,望向摩羅,隻見摩羅麵具背後的一雙眼眸帶著紛亂的情緒,不知是無奈抑或是責問。他見她不回答,緩緩站起身,衝她伸出手“地上涼。”


  她抬起頭,黃昏將天空染成血色,殘陽之下,一縷風吹過,他的長發揚起,她不自覺的睜大了雙眼,在他淺黑的發間,好多雪白的發絲露了出來,開始隻是一點,隨著風力的加大,越來越多。他見她沒有反應,歎息一聲,收回手轉身離開。望著他的背影,她忽然有些心虛,那樣的白發,好熟悉,在記憶中見過很多次,她仔細的在回想,忽然睜大眼睛,望著那一個熟悉的背影,落雲!

  “是你嗎……”她輕聲呢喃,會想起他每一個眼神,還有從出生開始就雪白的長發,還有摩羅那張猙獰的麵具。


  她忽然站起身,大聲呼喚“落雲!”


  他的腳步停頓,在門口站了許久,轉身消失在那裏。她苦笑,真的是你嗎,原來他還活著,可是為什麽又會在文淵身邊,而且,還是天字大統領,為什麽。難道,你已經背叛父王了嗎。


  摩羅靠在轉角的牆上,望著天空,沒想到會是這樣的重逢,他的公主已經愛上了仇人,要他現在去殺了文淵,已經比五年前他初來冥府時更加艱難。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隻是這一次,他不得不考慮她的感受。而在一邊看了許久的琅琊卻皺起了眉頭,他們兩人好像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關係。


  文淵昏迷了整整三天。外人都知道他在戰場上一挑九的光榮事跡,卻無人看到他胸前猙獰的刀口。屋裏本來有很多人,西苑的女人們都很擔心他的傷勢,還好有湘兒和杜笙把她們趕了回去,才留下了她一人坐在旁邊守著。他閉著雙眼,上身裸露著,隻有一層層紗布遮住細長的傷口。自從他受傷起就沒有治療,一直堅持到了戰後,她苦笑一下,伸手輕輕撫平紗布上的褶皺,文淵啊文淵,你真的是堅強到可怕。忽然她的手被他握住,她望向他,隻見他已經醒了過來,其實他醒了一會兒了,隻是默默地看著她心疼的樣子,有些小開心。她安靜的時候很柔弱,尤其是眼神中那一抹淡淡的憂愁更是讓人忍不住想保護,小臉總是帶著病態的蒼白,惹人生憐,墨色的長發垂下,無比的溫柔。她溫柔的像水,卻也堅強的像冰。他看慣了她逞強的樣子,從來不言放棄,而今她柔美的讓他窒息。


  他慢慢坐起身,捂住胸口的傷,抬手把她擁入懷中。她靠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臉頰染上一絲緋紅,卻也不敢亂動,怕碰到他還未愈合的傷口。他的呼吸很輕,連聲音都有些虛弱“昏迷之前。我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她臉一紅,有些心虛。


  他一笑“是你。對嗎。”


  她縮了一下“我、我不是……”


  “再叫一次。”他下了命令。


  她抬頭看著他,有些錯愕。


  他微笑“這是我第一次聽你叫我名字。再叫一次,好嗎?”


  她朱唇開開合合,輕聲喚道“文……淵……文淵……”


  他有些不滿的搖搖頭“不許冠姓。”


  她猶豫著,有些不知所措。


  他湊近,看著她局促的樣子,分外開心“該叫我什麽?”


  她抬起頭,對上他帶絲笑意的眼眸“……淵。”


  他滿意的笑了,望著她的笑容,她感覺臉頰更加熱了一些,很少見到他這樣的笑容,不帶一絲虛假,因為開心才笑,而不帶任何瑕疵。她忽然抬手摟住他的脖子,他一怔,微微側頭看著她,她有些局促的笑笑,柔柔的說“你沒事……真好。”


  他的心為之一動。隻是一句話而已,隻一個淺淺的擁抱。沒有甜言蜜語,沒有熱烈的吻,他卻輕而易舉的上了鉤。他緊緊的擁住她,仿佛世上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不想放手了,真的不想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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