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小爺不想活了(補更)
淑妃停頓的間隙很小,顧恒舟卻敏銳的察覺,他單手抱著沈柏,騰出一隻手脫下自己的外衫把沈柏完全裹住,然後才對淑妃說:"他燒得厲害,晚輩先帶她出宮診治,過幾日再入宮感謝娘娘。"
淑妃壓下疑惑,淡淡開口:"不必再專程進宮道謝,你們平安出宮以後,這事就當沒發生過。"
趙稠私自扣押懲罰沈柏本就有錯,就算知道是淑妃把沈柏救走交給顧恒舟,也不敢把事情鬧大,淑妃好歹也是貴妃,就算趙稠再不滿,頂多也隻能讓德妃暗中下點小絆子,興不起什麽風浪。
顧恒舟頷首謝過,不在多言,抱著沈柏離開,春喜和小貝一路緊跟在後麵。
沈柏燒得迷迷糊糊,前世的記憶在夢境裏變得很是破碎,她一會兒是夢中人,一會兒又是旁觀者。
夢境最後,她看見顧恒舟穿著一身金色蓮花鎧甲,帶著三千精銳趕赴邊關,然而才剛到遠烽郡,就和早就埋伏在那裏的忽熾烈對上。
忽熾裂帶的兵馬是顧恒舟的好幾倍,那是一場極其慘烈的廝殺,顧恒舟帶著那三千精銳不斷突襲,想要衝出包圍圈,然而忽熾烈他們用的弓弩殺傷力極強,盾牌根本抵擋不住,隊形不斷被打散,然後再重組。
殺到最後,隻剩下顧恒舟一個人。
他身上的衣服早就被血浸濕,正黏噠噠的往下滴血,呼吸很重很急,周圍全是倒下的將士的屍首。
空氣裏的血腥味濃鬱得讓人幾乎要吐出來。
忽熾烈抬手讓所有人停下,策馬走到顧恒舟麵前,姿態高傲的說:"顧將軍,為了公平起見,我和你單打獨鬥決一死戰如何?"
沈柏氣得把忽熾烈祖宗十八代都罵了一遍。
什麽叫公平?
顧恒舟日夜兼程趕了好久的路,剛剛還經曆了一場鏖戰,消耗了大量體力,忽熾烈埋伏在這裏一直養精蓄銳,怎麽可能公平?
但以顧恒舟的秉性,他是不會降的。
顧家人的血性和傳承可在他的骨子和靈魂裏,為將者,除了馬革裹屍、戰死疆場,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顧恒舟毫不意外的應下了忽熾烈的戰書。
他沒有過多停歇,握著長戟夾了馬腹主動攻向忽熾烈。
長戟刺挑,他用的是太學院武修師父教的最基本的招式,因為反複練習了十多年,將威力發揮到了最大。
雖然他身後再沒有一個將士呼應,連軍旗也早就倒在地上被血水浸透,被敵軍的戰馬踐踏,顧恒舟渾身的氣勢也依然霸道強橫。仿佛有千軍萬馬支援的雷霆之勢。
忽熾烈一開始以為拿下顧恒舟是輕而易舉的事,過了七八個回合才漸漸警惕起來,這個叫顧恒舟的昭陵武將,即便是戰鬥到隻剩自己一個人,也絕不容任何人小覷!
沈柏之前一直很好奇顧恒舟是怎麽死的,如今在夢裏看見,卻隻覺得心疼絕望。
敗局已定,他一個人身陷囹圄,就算打敗忽熾烈也不可能活著離開這裏。
但他執著的拿著長戟戰鬥,要流盡最後一滴血,耗盡最後一絲氣。
突然,忽熾烈一記長槍刺在顧恒舟左胸。
忽熾烈和暮客砂一樣,身形高大,力大無窮,長槍刺過去那一下,沈柏清晰的聽見了金甲破碎的聲音。
沈柏的心懸起來,眼睜睜的看見忽熾烈一槍擊穿金甲,筆直的捅進顧恒舟心髒,一如後來沈柏被忽熾烈當胸刺了一槍一樣。
沈柏胸口同時感覺一陣劇痛,顧恒舟卻沒有停下,任由長槍穿透自己的身體,迅速逼近忽熾烈,抓著長戟就要紮進忽熾烈脖子,一支利箭破空而來,直接射穿顧恒舟的右手手腕。
顧恒舟,不要打了!
沈柏忍不住在心裏懇求,顧恒舟聽不見,一心隻想殺了忽熾烈。
第二支、第三支箭接連不斷的射到顧恒舟手上。
他的心髒被刺穿,殷紅滾燙的血一直不停地順著長槍往外湧,手上和腿上也被射了不少箭。
忽熾烈沒有嗬斥這些人,有人大著膽子上前,一刀抹了獵雲的脖子。
獵雲哀鳴一聲倒地,顧恒舟也隨之倒在地上。
越西敵軍吹響牛角,慶祝這場伏擊戰的勝利,他們勝了,擊殺了昭陵最精銳的兵馬和最厲害的武將。
忽熾烈回到馬背上,眼底閃過陰翳,不過很快就被笑容取代。
就算最後手下的人動手幫了他又算什麽?隻要結果是他們取得了勝利不就好了?
忽熾烈騎著馬,故意從顧恒舟和那些已經死去的將士身上踩過,其他人立刻策馬跟在後麵。
牛角聲肅穆哀沉,越西將士臉上全都帶著笑,誰也沒有在意已經倒下的人會變成什麽樣。
心痛到無以加複的地步,熟悉的窒息感襲來,沈柏猛然驚醒,像是一下子從水底浮到水麵,沈柏本能的大口大口呼吸,被刺眼的陽光刺得又閉上眼睛,一個驚喜的聲音說:"世子殿下,沈少爺醒了!"
偏頭,身邊跟著一個瓜子臉的宮娥,宮娥看著很麵生,臉上的笑意卻很和善,沈柏看了她一會兒,動了動脖子,回頭正好對上顧恒舟覆著擔憂焦急的眸。
"顧兄?"
沈柏啞著聲喚道,嗓子痛得厲害。隱隱帶著血腥味。
還能認人,腦子應該沒有燒糊塗,顧恒舟看了一會兒移開目光,隻留了冷硬緊繃的下巴給沈柏,說:"別廢話,馬上就能出去了!"
出去,去哪兒?
沈柏腦子混沌,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重活了一世,昨天被趙徹召進宮,然後又被帶到了趙稠的迎澤宮。
趙稠這個龜兒子,可真不是人啊!
沈柏暗罵了一句,心髒還殘留著夢境帶來的劇痛悲傷,眼角滑下熱淚,沈柏深吸兩口氣壓下痛楚輕聲問:"現在我們到哪兒了?"
春喜立刻開口:"回沈少爺,咱們馬上要到永安門了。"
到永安門就隻剩三道宮門出宮了。
沈柏喘著氣靠在顧恒舟臂彎,有氣無力的說:"顧兄,過永定門到玄武門出宮吧。"
顧恒舟腳下步子頓了一下,永定門是朝臣上下朝的必經之路,這個時辰差不多也該散朝了。
顧恒舟問:"你想把事情鬧大?"
沈柏輕輕笑了一聲:"顧兄,我現在渾身都疼得很,你總不能讓我咬牙吃了這個啞巴虧吧?"
她可是讓太學院夫子一個頭兩個大的小霸王,什麽時候乖乖聽話過?
春喜也在旁邊聽著,忍不住小聲提醒:"沈少爺,那可是四殿下,你難道要和四殿下結仇嗎?"
趙稠是德妃所出,外公隻是當朝丞相,若不是趙徹為嫡,早些年還有個衛家撐腰。隻怕早就被廢黜,改立趙稠做儲君了,沈柏隻是一個小小的探花郎,拿什麽跟趙稠鬥?
沈柏知道春喜這話是什麽意思,幽幽的說:"天理昭昭,這世上總有公道的,若是沒有,小爺就不活啦~"
不想活你難道還要去尋死?
顧恒舟聽得胸口怒火直竄,抿著唇沒吭聲,抱著沈柏改道永安門。
兩人剛走到永安門,剛下朝的朝臣也一股腦的湧出來。
隔著一段距離,所有人都看見顧恒舟抱著一個人急匆匆的往宮門方向走。
走在最前麵的朝臣品階都比較低,不敢輕易上前跟顧恒舟打招呼,沈孺修麵色凝重的走在後麵,今天朝上沒什麽大事,恒德帝也和往常一樣沒有特意囑咐他什麽,他猶豫著沒敢把沈柏失蹤的事捅到禦前。
正思索著,前麵嘀嘀咕咕的議論聲傳入耳中:"世子殿下不是在休假嗎?怎麽從宮裏抱了個人出來?"
抱了個人?
沈孺修掐斷思緒,往前跑了兩步,顧恒舟正好抱著沈柏過了永安門,沈孺修沒看見人,猶豫了一下,拎著朝服衣擺大步跑著追上去。
沈孺修身為太傅,平日最是克己守禮,從來不會行差踏錯一步,今日卻拎著衣服在宮裏跑起來,和平日儒雅的形象實在相差甚遠,驚掉了好些同僚的下巴。
世子殿下從宮裏抱了人和沈太傅有什麽關係?他跑那麽快,難不成還想縱容自己那個不孝子嫁進國公府,這不是要貽笑大方?
沈孺修不知道其他人等著看笑話,快到玄武門的時候,終於追上顧恒舟。
沈孺修年紀大了,好久沒這麽跑動過,喘得很厲害,跑近以後看見顧恒舟抱的是沈柏,頓時鬆了口氣,又見沈柏小臉通紅,唇色慘白,奄奄一息頓覺擔憂,連忙對顧恒舟說:"多謝世子找到小柏,小柏看上去很不好,老臣先帶她回府診治,等她病好了再帶她親自登門道謝。"
沈孺修說著想從顧恒舟懷裏接過沈柏,顧恒舟沒把人給他,冷冷的說:"人是我找到的,我要先帶回國公府問她幾句話。"
沈孺修頓時生出警惕:"可是小柏又做什麽得罪世子了?世子有什麽不滿,盡可跟老夫說。"
顧恒舟並不正麵回答沈孺修的問題,態度強硬道:"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輪不到其他人插手。
沈孺修心底的憂慮更深,一行人已到了玄武門,小貝拿出太子印鑒,沈孺修也亮了腰牌,禁衛軍放行,卻攔下春喜,厲聲嗬斥:"你是哪個宮的?沒有出行令,怎敢擅自出宮?"
春喜嚇得手足無措,顧恒舟淡淡開口:"這是四殿下賜來照顧沈少爺的,若有疑問,盡可去問四殿下!"
宮女不同一般大戶人家的奴婢,就算主子說了要把她送人,也要在內務府走一係列的流程才能放出宮去,但禁衛軍都認得顧恒舟,知道他從來都不會撒謊,猶豫了一下還是讓春喜跟著出去。
出了宮,沈孺修一直琢磨著顧恒舟剛剛的話,忍不住問:"這事怎麽牽連到四殿下了?"
顧恒舟沒回答,李杉已駕著馬車過來。
沈柏是他送進宮來的,昨晚沈柏沒回太傅府,他明知道真相也沒回太傅府稟報,顧恒舟看他的眼神冷銳如刀,沈孺修看他的眼神也很複雜。
李杉卻麵色如常,仿佛感受不到他們眼神裏的深意,停好馬車以後跳下來跪在地上做腳凳。
顧恒舟心裏窩著火,也沒客氣,直接踩著李杉把沈柏抱上馬車,春喜跟著上車。
馬車是單乘的,坐三個人擠了點,沈孺修沒上去,招了自己的馬車跟在後麵。
上了馬車,顧恒舟把沈柏橫抱在自己腿上。
剛剛說完幾句話,她又昏睡過去,這會兒身子不斷顫抖著,過了好半天才喊了一聲冷。
聲音極啞極弱,若不是顧恒舟耳力極好都聽不見。
顧恒舟皺眉,一把抓住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冷得很,像是泡在冰水裏剛拿出來的,當她小臉燒得通紅,額頭都冒出細密的汗來。
沈柏抖得厲害,很快牙齒都跟著打顫,發出細碎的聲響,顧恒舟繃著臉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見沈柏突然哭起來。
她沒有睜開眼睛,就是眼淚不斷的往下掉,和清醒時故意演戲不一樣,她看起來傷心極了,像是失去了最最愛的那個人。
春喜坐在對麵,被沈柏嚇住,遲疑的問:"世子殿下,沈少爺是不是做噩夢了,要不要叫醒她?奴婢聽一些老人說,被夢魘住對身體不好。"
顧恒舟眼底凝出寒冰,冷冷命令:"轉過頭去!"
春喜肩膀抖了一下,不敢不聽,乖乖把頭轉到一邊,透過翻飛的窗簾看著外麵街道,她已經七年沒有出來過了。
沈柏哭得停不下來,發著高熱,沒一會兒鼻涕也冒出來,呼吸不了,她隻能張著嘴巴喘氣,等春喜轉過頭,顧恒舟扯下汗巾幫沈柏擦眼淚,一點也不嫌棄的幫她把鼻涕也擦掉。
沈柏毫無所覺,嘴裏無意識的發出夢語,聲音很微弱,顧恒舟低頭湊近,聽了半天才聽見她說:顧恒舟,別死。
顧恒舟錯愕,沒想到沈柏做的噩夢竟然是他死了。
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她真的會哭得這麽傷心嗎?
顧恒舟直接讓李杉把馬車駕到國公府,抱著沈柏回了自己的荊滕院。
知道攔不住他,沈孺修半路改道去太醫院把張太醫請來,顧恒舟剛把沈柏放到床上,沈孺修便帶著張太醫趕到。
張太醫剛搭上沈柏的手腕便看出她來了葵水,眼皮一跳,下意識的看向沈孺修,若要把沈柏放這裏診治,沈柏的身份就隱藏不住了。
顧恒舟把張太醫眼底的擔憂看得清清楚楚,對沈孺修說:"太傅請移步,晚輩有幾句話想對您說。"
顧恒舟語氣嚴肅,沈孺修已經預感到他想說什麽,心底莫名有點五味雜陳。
春喜在屋裏幫張太醫的忙,顧恒舟出來以後帶上門,讓顧三守在院門口不讓任何人進來,自己則帶著沈孺修去了書房。
武將的書房不似文人的書房全是墨香氣息,顧恒舟的書房裏還擺著各式各樣的兵器。
沈孺修下意識的多看了一眼,然後便聽見顧恒舟說:"太傅打算讓沈柏男扮女裝到什麽時候?"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親耳聽見顧恒舟這麽問,沈孺修還是忍不住心尖微顫。
這個秘密終究還是沒能藏住。
一直竭力隱藏的事終於被人挑破,在剛開始的不安驚愕以後。沈孺修很快恢複平靜,好奇的看著顧恒舟問:"世子殿下是什麽時候發現這個秘密的?"
顧恒舟坦白的回答:"在恒襄江,我和她一起墜江,她昏迷不醒,為她治傷的時候發現的。"顧恒舟說完立刻補充道,"那個時候我眼睛中毒看不見,並未有什麽不矩之事。"
他是沒做什麽不矩之事,但沈柏對他可把該做的不該做的事都做完了。
沈孺修是相信顧恒舟的品性的,沈柏是女兒身這件事無從抵賴,沈孺修疑惑:"世子殿下既然已經識破她的身份,為什麽不向陛下揭發此事?"
顧恒舟抿唇,他剛發現沈柏是女兒身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把沈柏拎到禦前澄清此事,但後麵這一路的經曆讓他猶豫起來,如今趙稠又和沈柏結了怨,這個時候爆出沈柏是女兒身,必然會讓她和整個太傅府陷入萬劫不複的死地。
顧恒舟說:"馬上就是陛下的五十大壽,此時爆出這種事,對誰都不好。"
是啊,各國都派了使臣來給恒德帝賀壽,突然爆出太傅獨子其實是女兒身,這不是讓天下人笑話昭陵舉國上下沒一個眼神好使的人,竟然連一個人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來。
沈孺修點點頭,歎著氣無奈道:"老夫也不想讓小柏一直如此下去,但在沒有十成把握保她無虞之前,老夫斷然不會拿她的性命冒險。"
他已經活了幾十年,不在乎自己什麽時候死,隻是不想眼睜睜的看著沈柏就這樣死去。
她還年輕,應該多看看這人世的繁華。
沈孺修語氣誠懇,滿是關切,分明是一個很慈愛的父親,顧恒舟不由得問:"太傅既然明知自己會陷入如此險境,當初為什麽要指鳳為凰隱瞞此事?"說到這裏顧恒舟頓了一下,想起沈柏是在先皇後寢殿出生的,探究的問,"難道這件事背後還有其他隱情?"
顧恒舟目光灼灼,如同火把,要驅散眼前的黑霧,看看過去的真相到底如何。
沈孺修剛想說話,顧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世子,國公大人來了。"
沈孺修一驚,顧恒舟結束話題,開了門大步走出去。
院子裏沒有別人,顧廷戈已走到臥房門口,顧恒舟壓下焦急喊了一聲:"爹!"
顧廷戈站在門口看過來,顧恒舟和沈孺修一起走過去,顧廷戈看了沈孺修一眼,溫聲道:"我聽說行遠你把沈少爺帶回府上了,過來看看。"
顧廷戈今天也沒出府,還不知道顧恒舟是從宮裏把沈柏帶回來了,沈孺修立刻拱手道:"犬子發著高熱,情況緊急,又來府上叨擾,還請國公大人見諒。"
顧廷戈意外的問:"沈少爺昨日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麽突然就病了?"
沈孺修這會兒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讓顧廷戈進屋去也很不妥,沈孺修隻能轉移話題,說:"她自小體質就比較弱,許是昨夜受涼了,老臣正好有些事想跟國公大人說,國公大人可能借一步說話?"
顧廷戈略加思索,把沈孺修帶到自己院子。
兩人走後,顧恒舟回到寢臥,張太醫剛寫完方子讓春喜去抓藥。
春喜拿著藥方往外走,顧恒舟解下自己腰間的玉佩交給她:"外麵守著的人叫顧三,把玉佩給他看,讓他派兩個人與你一起去藥鋪。"
春喜連連擺手:"奴婢自己去就行了,不用這麽多人。"
顧恒舟不容拒絕的說:"拿著,照我吩咐的做!"
春喜隻好接下玉佩離開,顧恒舟這才走到床邊,張太醫不知他已識破沈柏的女兒身,正琢磨著該用什麽法子支走他,顧恒舟問:"她情況怎麽樣?"
張太醫擰眉歎氣:"受寒嚴重,高熱不斷,得先熬一副藥看看情況,若是一直高熱不退,燒到肺腑,隻怕會出大問題。"
而且又正值來葵水時期,情況就更棘手了。
張太醫沒把後麵這句話說出來,顧恒舟卻從他臉上看出事態有多嚴重,臉也跟著沉下去。
氣氛正僵持沉默著,趴在床上的沈柏哼了一聲,不安的翻動身體,顧恒舟下意識的伸手把她摁住不讓她動,沈柏扭了兩下,委委屈屈的哭出聲:"疼!"
顧恒舟問:"哪兒疼?"
張太醫生怕沈柏這會兒意識不清醒會說肚子疼,一顆心懸起來,卻聽見沈柏說:"背疼。"
還好不是肚子疼。
張太醫剛準備鬆一口氣,卻見顧恒舟掀開被子去解沈柏的腰帶。
張太醫眼睛瞪大,想也沒想一把摁住顧恒舟的手低呼:"世子,萬萬不可!"
顧恒舟沒理張太醫,直接解了沈柏的腰帶,把她翻了個麵讓她趴在床上,把衣服退到腰間。
她渾身燒得發紅,隻有胸上還纏著裹胸布,張太醫一顆心幾乎要從嗓子眼兒冒出來,顧恒舟卻是眉眼未動,神色冷沉一片死寂,沉聲提醒:"看看她背上為什麽會疼。"
顧恒舟看上去太平靜了,一點也不好奇那裹胸布是什麽東西,張太醫忍不住問:"世子殿下,你……知道了?"
顧恒舟冷眼覷著他:"我知道什麽?"
張太醫不敢多言,低頭仔仔細細檢查沈柏的背。
沈柏生得白,這會兒發著高熱,渾身都有點紅,背部卻紅得格外厲害,有些地方還有細小的紅點,張太醫一開始以為那是起的什麽紅疹,試著用手摸了一下,沈柏又悶悶地喊:"好疼。"
疹子隻是癢,為什麽會疼?
張太醫狐疑,細細的看了好一會兒猛然睜大眼睛,不敢置信的說:"這……這好像是針眼兒,誰用針紮她了?"
話音落下,顧恒舟周身的氣息都染上冷戾,他眼眸微掀,危險的問:"你確定是針眼?"
張太醫又確認了一遍,點頭道:"是針眼沒錯了,這一片皮膚不是因為高熱發紅,而是被針紮得腫起來了,現在還不知道針紮得有多深,若是紮到腰椎頸椎這些重要部位,是會出大問題的!"
顧恒舟是習武的,當然知道張太醫說的大問題是什麽,垂眸掩下眸底的煞氣,冷聲道:"你先好好問她診治,需要什麽藥材,我自會讓人去拿。"
整個昭陵,除了皇宮,也就國公府的藥材最全了,但凡宮裏有的好藥,國公府都能有一份。
張太醫點點頭,想到沈柏正在葵水期,又小聲說:"世子,沈柏她現在正來著葵水,你能不能讓人想辦法拿點月事帶來?"
反正顧恒舟已經知道沈柏是女兒身了,張太醫提起要求來也大膽些。
顧恒舟說:"這件事我去想辦法。"
顧恒舟說完轉身就走,張太醫禁不住又提醒了一句:"世子殿下,這事……還是不要讓其他人知道吧。"
張太醫不知道顧恒舟和沈孺修的談話內容,拿不準顧恒舟現在是什麽想法。
顧恒舟轉身看著張太醫。意味深長的說:"這件事我不會隨便說出去,今日發生的事,張太醫應該也不會跟任何人說吧?"
沈柏是在先皇後寢殿出生的,先皇後肯定知道她的身份,宮裏不知道還有多少人知道這個秘密,張太醫敢幫沈柏隱瞞,隻怕也是得了什麽人的吩咐,顧恒舟這句話,自然是讓張太醫不要把他已經識破沈柏女兒身這件事轉告給上麵的人。
顧恒舟平日本就高冷疏漠,讓人覺得難以接近,這會兒暗含了威脅的意味,更顯冷厲,明明才十八歲,身上已有了讓人難以直視的鋒芒和威壓。
張太醫率先垂下眸子,避開顧恒舟的目光,鄭重的說:"微臣自是不敢胡言亂語。"
顧恒舟離開,張太醫問顧三要了熱水和酒來幫沈柏清洗傷口擦身子,酒一沾到背,沈柏就痛得直哼哼,張太醫隻能不停安慰:"小柏柏聽話,沒事了,上了藥很快就不會疼啦。"
清洗完傷口,張太醫從藥箱裏找了藥粉先給沈柏灑上,藥粉是白色,粉末很細,灑到背上沒多久,有針眼的地方很快變成黑色,竟是密密麻麻一大片,有好幾十個針眼。
張太醫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被紮了這麽多針,也難怪她會一直喊疼了。
張太醫又把沈柏的胳膊和腿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傷口以後才放下心來。
顧恒舟親自去找了月事帶回來,張太醫本來以為他會嫌晦氣打算自己幫沈柏弄這個,顧恒舟卻直接把沈柏抱起來往耳房走,張太醫隻好壓下震驚把月事帶的使用方法告訴顧恒舟。
顧恒舟把沈柏抱進耳房,幫她弄好月事帶,從自己櫃子裏找了一身幹淨衣服給她換上才出來。
沈柏背上的針眼他也看到了,特意讓沈柏趴在床上不許她動彈。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春喜才熬好藥送來,半蹲在床邊,一勺一勺的喂給沈柏喝。
沈柏的腦子不清醒,平日什麽都不挑的人這個時間耍起小孩兒脾氣,嫌藥苦難喝,喂進去又吐出來。
來回幾次,藥被吐了一地,顧恒舟看不下去,捏著沈柏的下巴麵朝自己,冷聲問:"到底喝不喝藥?"
春喜和顧恒舟不熟,還以為他脾氣很大會揍沈柏,沈柏哭得眼角很紅,眼睫還掛著淚珠,春喜忍不住幫她說話:"世子,沈少爺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不如奴婢去拿點蜜餞來,哄哄她就好了。"
顧恒舟從春喜手裏拿過藥碗,春喜隻當他默許自己的提議,出去找蜜餞。
張太醫被帶到客房休息,屋裏隻剩下顧恒舟和沈柏兩人,沈柏腦袋扭著很不舒服,細微的掙紮了一下,嘴巴一癟委屈的控訴:"顧恒舟,你凶我,我都病成這樣了,你竟然還凶我!"
顧恒舟湊近一點,問:"還認得我?"
沈柏點頭,說:"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
顧恒舟說:"喝藥!"
沈柏搖頭,也不說話,就吧嗒吧嗒的一個勁兒掉眼淚,活似讓人紮她的是顧恒舟,讓她病成這樣的也是顧恒舟。
沒出息的小哭包。
顧恒舟在心裏說,知道這個時候跟沈柏講道理講不進去,直接仰頭喝了一口藥堵住沈柏的嘴。
藥還是苦的,沈柏本能的抗拒掙紮,卻被顧恒舟扣住後腦勺動彈不得,如此反複好幾次,這碗藥終究還是全部喂進沈柏嘴裏。
"呸呸呸!"
沈柏不死心的想把藥再吐出來,這動作落在顧恒舟眼裏莫名有些刺眼,顧恒舟重新覆上,強勢的不容拒絕的將她嘴裏的藥味都變成自己的味道。
沈柏一開始還試圖掙紮,發現掙紮不過就喘著氣開始哭,發現哭也沒用以後,就隻能乖乖的認慫,任由顧恒舟攻城略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顧恒舟才放開沈柏,沈柏失力的把腦袋埋在枕頭上,氣喘得很急,卻還死性不改,放狠話:"你敢欺負小爺,等小爺病好了,一定把你揍成豬頭!"
她聲音啞得厲害,氣得哼哧哼哧,一點震懾力都沒有,反倒是小臉紅撲撲,唇也紅撲撲,於病弱之上添了兩分柔媚。
顧恒舟抬手擦去她唇角的水光,指腹壓在她唇上輕輕摩挲了兩下:"不是喜歡我麽,還想揍我?"
沈柏腦子混沌,氣憤的說:"揍的就是你,就知道仗著小爺喜歡你欺負人!"
這算哪門子欺負?
顧恒舟沒說話了,指腹卻一直壓在沈柏唇上沒收回來,春喜很快找來蜜餞,急匆匆的趕回來,一進屋發現顧恒舟的手壓在沈柏唇上,頓時嚇得停下,到嘴邊的話也生生咽下。
顧恒舟若無其事的收回手,把空藥碗遞給她,淡淡道:"藥已經喝完了,你先在這裏照顧她,張太醫就在旁邊客房休息,若是有什麽事,找他或者找顧三都可以。"
春喜接過碗訥訥的應是,沒明白自己怎麽才走這麽一會兒世子殿下就讓沈少爺把藥喝了,沈少爺的眼角看上去更紅了。難道世子殿下剛剛打沈少爺了?可世子殿下看沈少爺的眼神很溫柔啊,應該不會打沈少爺吧?
春喜小小的腦袋裝滿了大大的疑惑,顧恒舟自然不會為她解答,吩咐完便出了荊滕院去找顧廷戈,下人剛好把沈孺修送走。
顧恒舟一進屋,顧廷戈便沉聲問:"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沈太傅說你從四皇子那裏把人帶回來的,你闖迎澤宮了?"
顧恒舟拱手行禮:"兒子並未擅闖迎澤宮,是淑妃娘娘幫忙找的人。"
聽到顧恒舟提起淑妃,顧廷戈眉心攏起,顧恒舟繼續說:"父親常年不在京中不太清楚,這些年四殿下行事越發乖張,很多時候會故意從太子殿下手裏搶東西,今年秋獵沈柏為太子殿下選了匹馬,四殿下看上了便直接騎走,沒想到中途墜馬,差點折了一條腿,四殿下昨夜將沈柏扣留在自己宮中也是因為此事想泄憤。"
顧廷戈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提出疑問:"秋獵的馬匹都是禦馬監精心挑選飼養的,性子一般不會太烈,怎麽會讓四皇子墜馬?"
顧恒舟隱下沈柏參與在其中的部分說:"是薑家大小姐身邊的婢女私帶了一支熏香,熏香中有一味原料刺激了馬匹,才會導致那馬性情突變,將四殿下甩下馬。"
這事還把薑家牽扯進來了?
顧廷戈眼神冷凝,一點也不相信薑德安府上的下人這麽蠢,竟然不知道秋獵隨行醫官都會統一配製驅蚊熏香。
不過這事已經過去,他一個剛回京的人沒必要再追究這事挑起事端。
顧廷戈默默消化著事情的起因,顧恒舟停頓了片刻才繼續道:"四殿下扣留沈柏之事太子殿下也知道,我猜測太子殿下是想借這次機會。試探並敲打四殿下一番。"
先皇後娘家這些年日漸沒落,太子沒有強大的母族支撐,恒德帝年歲漸大,若任由趙稠繼續囂張下去,日後還真說不好會發生什麽事。
顧廷戈對趙徹的舉動還能理解,看向顧恒舟問:"這件事你事先也知道?"
顧恒舟搖頭:"兒子也是今日進宮以後才隱隱猜到的,也許是兒子平日在太學院表現得太正經,太子殿下可能覺得兒子不會願意參與這樣的事。"
皇家權術總是摻雜著算計血腥,和顧家世代傳承的家風的確看上去格格不入。
顧廷戈沒有懷疑顧恒舟的話,抓住重點問:"所以,你今日是自己決定一早進宮去找沈家小子的?"
顧恒舟掀開衣擺跪下說:"是兒子擅作主張,給國公府添麻煩了,請爹責罰!"
顧廷戈沒有動怒,眸色晦暗的看著顧恒舟,說:"你很關心沈家那小子?"
顧恒舟眼眸微閃,從這一番對話確定沈孺修並沒有告訴顧廷戈沈柏是女兒身,猶豫片刻道:"兒子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像她這樣的人,她和兒子的性格看上去截然相反,實際上卻有很多相同之處,她表麵吊兒郎當不著調,實則心懷天下,兒子……想和她做朋友!"
最後一句話顧恒舟說得很慢,有點艱難。
他在向顧廷戈承認他對沈柏有好感,但同時又聽從理智把他和沈柏的關係定義在朋友層麵。
他已經隱隱感知到沈柏被指鳳為凰這件事很不簡單,也許不是沈柏和沈孺修想隱瞞這個秘密,而是上麵有人逼著他們將這個秘密一直隱瞞下去。
上麵有人需要沈柏以男兒身麵對世人。
那個人會是誰呢?
和先皇後關係密切的人一個手指都數得過來,顧恒舟不想想得太深。
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顧廷戈一下子就聽出顧恒舟語氣裏的隱忍克製,他還不知道沈柏是女兒身,隻當顧恒舟是因為世俗的眼光而有所忌諱,畢竟能讓他這個兒子說出這樣一番話,說沒有心動那是不可能的。
顧廷戈心緒陡然一下子變得很複雜,原本回京之前他還期盼著能給顧恒舟定一門不錯的親事的,到底年紀也不小了,是該成家了。
回京以後,恒德帝也跟他提了這事,回家看見顧恒舟長得這麽好,有責任有擔當,容貌才華也都拔尖兒,就連沈家小孩兒那日在畫舫上說出喜歡顧恒舟這種驚世駭俗的話,顧廷戈也沒把沈家這小孩兒放在心上。
這會兒顧恒舟跪在他麵前,親口說從來沒遇到過像沈柏這樣的人,他作為老父親這顆心,一下子有點痛還有點涼。
他好好的兒子怎麽就被一個臭小子吸引上了?
顧廷戈心梗,叱吒疆場數十年,不管麵對多少敵將都未曾變色的臉有點繃不住,半晌捂著胸口對顧恒舟說:"你先下去,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顧恒舟應了聲是,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聽見顧廷戈說:"行遠,爹膝下隻有你孩子,這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開心快樂,但有些事,你還是要有分寸。"
顧恒舟沒有回頭,沉沉應道:"我知道。"
顧恒舟回了荊滕院。沈柏喝了藥還一直喊冷,春喜又找了床被子過來。
顧恒舟記得沈柏之前在月灣來葵水想要湯婆子取暖,便對春喜說:"灌兩個湯婆子來。"
春喜驚愕道:"沈少爺是男子,也要用湯婆子嗎?"她好像記得湯婆子一般情況下都是姑娘家來葵水的時候用的。
顧恒舟沒用過這種東西,見春喜這麽意外也知道這個要求不大合理,正想讓春喜退下,顧三在外麵說:"世子,太傅從府上調了兩個丫鬟過來照顧沈少爺。"
顧恒舟說:"讓她們進來!"
茶白和綠尖應聲踏進屋來,兩人看見顧恒舟俱是驚詫,沒想到睦州城裏的顧護衛,竟然是鎮國公世子。
不過兩人到瀚京以後膽子練大了不少,如今都進了國公府見到世子殿下了,殿下還是個熟人,這有什麽好怕的?
兩人很快壓下異樣,規規矩矩的福身行禮,齊聲道:"奴婢拜見世子殿下。"
兩人換了太傅府的丫鬟衣服,將嬌軟的身子擋得嚴嚴實實,褪去脂粉濃妝,沒了清韻閣的俗媚風塵氣,也是清麗安分的良家姑娘。
兩人是沈柏從睦州帶回來的,也在太傅府伺候了沈柏幾日,比春喜了解情況,照顧起人來自是更好。
顧恒舟讓春喜退下,對茶白和綠尖說:"你們少爺背上有傷,身子也不舒服,很是怕冷,你們想辦法好好照顧她。"
顧恒舟說得很隱晦,茶白立刻聽出沈柏是來了葵水,心底擔憂,柔聲答應:"世子殿下放心,奴婢們一定好生照顧少爺。"
茶白和綠尖是從風塵之地出來的姑娘,知道受了寒來葵水有多難受,積攢的經驗也多,等顧恒舟離開,立刻來到床邊,不住幫沈柏按摩緩解疼痛。
她們的方法很有效,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沈柏的眉頭總算舒展了些,中午下人特意送了肉粥來,茶白喂沈柏吃完,沈柏出了一身的汗,綠尖托顧三打了熱水來,仔仔細細幫沈柏擦身子。
下午春喜又送了一碗藥來,沈柏喝完過了兩個時辰,燒總算是退下去了。
張太醫重新寫了一個方子給春喜,叮囑她抓來一日煎熬三次給沈柏喝,又拿了一瓶藥給茶白,讓她好好幫沈柏背上的傷換藥。
茶白和綠尖一起記下,晚上幫沈柏換藥的時候,看見她背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針眼,綠尖和茶白都忍不住紅了眼。
綠尖氣憤道:"少爺可是太傅獨子,在瀚京城的身份也不低了,到底是誰這麽狠心,竟敢如此待她?"
茶白幫沈柏上著藥,低聲說:"瀚京城遍地都是貴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隻有最頂上那位才是萬萬人之上,這裏是國公府,你生氣歸生氣,別亂說話,其他人可沒有咱們少爺的善心和好脾氣。"
綠尖忍不住抹了下眼淚,壓低聲音說:"我是心疼少爺,她可不比我們皮糙肉厚,便是在清韻閣,也隻有犯了大錯花娘才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法子懲罰我們,少爺這麽好,憑什麽要這麽罰她?"
茶白把藥抹好,低頭吹了吹,柔聲道:"咱們少爺也不是吃暗虧不吭聲的人,她喜歡的都是國公世子這樣的人物,咱們眼下隻管好好照顧少爺,等少爺好了自然不會消停。"
茶白長綠尖一些,人也生得好看一點,在清韻閣接觸的客人不一樣,見識也不一樣,看人的眼光和考慮事情的方式都比綠尖要高明許多,綠尖紅著眼睛問她:"茶姐姐是說少爺好了會鬧事?"
茶白抬手在綠尖眉心戳了一下,無奈道:"你呀,少說話,多做事。"
綠尖捂著眉心不說話了。
晚飯照例是肉粥,茶白和綠尖喂沈柏吃完飯然後才匆匆吃了一點,然後又打水來幫沈柏擦手擦腳。
顧恒舟房間裏沒有多餘的床可以睡,兩人原本不打算睡覺,就在床邊守沈柏一夜,顧恒舟突然帶著一個穿黑色鬥篷的人進來。
鬥篷十分寬大,完全遮掩了那人的容貌,但那鬥篷上有金絲繡的龍鱗暗紋,在搖晃的燭火下折射著粼粼的光澤,站在顧恒舟身邊貴氣卻絲毫不輸顧恒舟,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茶白和綠尖皆是心驚,連忙行禮:"世子殿下!"
顧恒舟冷淡揮手,說:"你們退下,去客房休息,若是有事會再叫你們。"
兩人應聲退出房間,顧恒舟親自把門關上,然後才說:"殿下,沒人了。"
趙徹把鬥篷取下來,走到床邊看了一眼,沈柏又陷入昏睡狀態,不過喝了兩副藥,麵色沒那麽蒼白了,睡顏看上去很恬靜,和清醒時的吊兒郎當截然不同。
趙徹看了一會兒問顧恒舟:"一直沒醒?"
顧恒舟說:"斷斷續續醒過幾次,不過都沒有完全清醒,隻說了幾句胡話。"
趙徹問:"都說什麽了?"
趙徹對沈柏說的話頗感興趣,卻好像一點都不在意沈柏的死活。
顧恒舟抿唇,胸口隱隱有怒火攢動,他目光冷幽的看著趙徹,說:"她說她很冷,很疼,張太醫在她背上發現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針眼,她在四殿下宮裏受了刑。"
趙徹挑眉,冷然道:"這不是內務府懲罰宮人用的法子嗎,老四怎麽也用上這麽上不得台麵的東西了?"
是啊,真上不得台麵。
那你明知道四殿下會拿她撒氣,為什麽要讓她在迎澤宮那麽久?而且試探四殿下的方式有千百種,為什麽偏偏要選她?
顧恒舟問:"殿下,東恒一行難道還不能讓你相信她對你的忠心和價值嗎?"
到底心裏壓著火,顧恒舟的語氣算不上好,甚至帶著三分質問,趙徹掀眸幽幽的與他對視,儲君的威壓全部釋放,悉數向顧恒舟撲來,顧恒舟不避不讓,坦蕩直白的迎上。
兩人年歲相差不大,皆出身不俗,也早有獨當一麵的能力,未來君王和未來大將的對峙碰撞出激烈的火花,卻勢均力敵,旗鼓相當,誰也不能壓誰一頭。
趙徹勾唇反問:"所以行遠已經相信沈柏是可靠的人了嗎?"
"為何不信?"顧恒舟認真的反駁,"在諶州,有人調動兵馬萎了州府,場麵混亂不堪時,是她站在你身前;在暮祀,是她隻身一人去見暮客砂,從地下暗河逃脫以後,她第一時間想的也是帶人回去確認殿下的安危;在恒襄江,她一個人毫不知情被留下麵對刺客,差點墜江身亡,但麵對東恒大皇子的挑釁,她一點也沒丟昭陵的顏麵。"
顧恒舟把沈柏這一路做的事都列舉出來,他站得筆直,眸光犀銳,問:"能做到這種地步的人,還有什麽值得殿下懷疑的?"
顧恒舟說的樁樁件件都是事實,趙徹沒有急著回答他的問題,轉而問道:"所以你喜歡上他了,在恒襄江的時候,才會不顧一切和她一起跳下去?"
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顧恒舟一字一句的承諾:"如果殿下是因為我才對她有所顧忌,今天在這裏我可以向殿下保證,我不會和她有任何超出朋友的關係!"
顧恒舟沒有否認喜歡沈柏,他隻是說,他不會和沈柏有任何超出朋友的關係。
他會像對待摯交好友一樣對待沈柏。
和沈柏比起來,顧恒舟的承諾就顯得可信太多了,他說不會做的事,到底都不會去做。
趙徹直勾勾的盯著顧恒舟看了半天,忽的勾唇笑道:"如此,本宮就放心了。"
趙徹說著從懷裏摸了一個瓶口鑲著金邊的小黑瓶放到桌上,溫和道:"這是上好的外傷藥,鎮痛祛疤,拿去用吧。"
顧恒舟說:"謝殿下!"
趙徹戴上鬥篷帽子,顧恒舟親自送他出門,看他坐上馬車消失在夜幕中才回到荊滕院。
一進門就看見沈柏眼睛睜得大大的躺在床上,眸子清亮,一點睡意都沒有。也不知道醒來多久了。
見到他,沈柏立刻彎眸露出笑來,歡喜道:"顧兄,真的是你呀!"
聲音還是啞的,沒有平日那麽朝氣蓬勃,顧恒舟走到床邊,先摸了摸她的額頭,溫度降下去了,沒有反彈。
沈柏乖巧的讓他摸自己的額頭,眼睛一直彎著,蓄滿亮晶晶的笑意。
顧恒舟收回手,表情冷淡,說:"腦子燒糊塗了,有什麽好笑的?"
沈柏一點也不介意他的冷淡,笑盈盈的說:"顧兄,我做了個夢。"
顧恒舟覷著她:"什麽夢?"
沈柏說:"我夢見你早就知道我的秘密,還暗戀了我好多好多年,一直偷摸著對我好,後來有一次我快死了,你問我有什麽臨終遺言,我說想讓你娶我,你就答應我了。"
小騙子,又撒謊。
顧恒舟無情戳穿沈柏的謊言,問:"你說反了吧,你不是夢到我死了嗎,還一直哭著讓我別死。"
"呸呸呸!"沈柏皺眉,一臉忌諱,"夢都是反的。顧兄年紀輕輕怎麽會死呢,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顧恒舟點頭,淡淡道:"嗯,夢都是反的。"
所以我答應娶你這種事也是不可能發生的。
顧恒舟沒說得那麽直白,但沈柏還是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並沒有反駁,笑眯眯的轉移話題:"顧兄,是你到宮裏把我救出來的啊,路上沒遇到什麽麻煩吧?"
顧恒舟神色冷淡,沉聲訓斥:"知道會有麻煩你還敢隨便跟人走?"
沈柏腆著臉笑得純良無害,說:"我不是以為去東恒國走了一遭,全瀚京的人都知道我和顧兄還有太子殿下都有過命的交情,看在你們二位的麵子上,也會尊我一聲沈小爺麽。"
就你這樣,還敢自稱沈小爺?
顧恒舟直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沈柏,說:"張太醫說了,你需要好好靜養幾日,時辰不早了,你自己早些休息。"
沈柏皺眉道:"我都睡一天了,顧兄你陪我說說話唄?"
顧恒舟不僅不陪說話,還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順手幫沈柏把燈滅了。
屋裏瞬間陷入黑暗,然後是無情地關門聲。
沈柏盯著黑沉沉的床帳舔唇歎了口氣。
太子殿下可真是太煩人了,她就是想好好喜歡個人而已,好不容易有點進展,他鬧這麽一出,一切又都回到原點了。
顧兄這麽高冷的人。哪有這麽好撩?
煩人哦~
沈柏安心在國公府養起傷來,紮針這種刑罰當時很痛,傷痕卻看不大出來,恢複起來卻也很快,畢竟宮人們都是要給主子做事的,若是一處罰就要將養好幾個月,那些事讓誰做?
養到第五日,沈柏的背已經完全不痛了,風寒好得差不多,葵水也沒多少了。
這五日,顧恒舟再也沒在沈柏麵前露過麵,不過一日三餐都會讓顧三按時按點的送過來,沈柏完全把國公府當自己家,醒來後就開始自己點菜,國公府的廚子廚藝很不錯,送來的飯菜完全不輸她在追鶴樓點的菜。
春喜在沈柏醒來第二日就見了沈柏,吞吞吐吐的把淑妃的承諾說了一遍,本來還忐忐忑忑擔心沈柏不會認賬,沒想到沈柏當場點頭認了她這個妹妹,還放話說要把她的名字寫到沈家族譜上。
春喜激動得跪下接連給沈柏磕了好幾個頭,被茶白和綠尖拉住,流著淚說了她的身世,茶白和綠尖聽得紅了眼眶,沈柏也有些唏噓,好生安撫了春喜一番,又問她在迎澤宮有沒有發現什麽醃臢事。
春喜是個安分老實的人,隻知道趙稠跟幾個宮娥有過苟且,有宮娥想借子上位。結果都被德妃悄無聲息的處理了。
這些在後宮之中都是小事,沈柏隻當八卦聽了,並沒有當回事,讓春喜安心在國公府待著,等沈柏回太傅府,便一起帶她回家。
第六日,沈柏已經生龍活虎了,一大早吃了飯,綠尖把碗筷送回廚房,茶白去拎熱水來泡茶,一進門卻看見沈柏躺在床上,一隻手支棱在床邊,手腕上全是血,地上還是茶壺碎渣,頓時嚇得魂不附體,連忙跑進去,急切的問:"少爺,你怎麽了?"
沈柏衝她擠眉弄眼,說:"你裝作沒事人馬上回太傅府,走出國公府一條街就哭,說我割腕自殺了,讓我爹趕快來給我收屍。"
沈柏語氣歡快,一點也不像是要尋死的人,可她手腕上的血流了很多,傷口看上去特別猙獰,還很深,茶白壓低聲音擔憂的說:"少爺,你這是在演戲嗎?可是你流了好多血啊。"
沈柏合上眼睛躺在床上,任由腕上的血往外淌,悠悠道:"小爺心裏有數,快去吧,晚了一會兒說不定血真流沒了。"
茶白不敢耽誤,把熱水丟到地上就往外跑,過了一會兒,綠尖回來,看見地上流了一灘血,腿也有點發軟,衝到床邊看見沈柏兩眼緊閉,立刻嚇得哭出聲:"快來人啊,少爺割腕自殺了,流了好多血!"
半個時辰後,太傅獨子沈柏割腕自殺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瀚京。
顧恒舟黑著臉站在沈柏床邊,張太醫被他從家裏拎來給沈柏包紮傷口,歎著氣說:"幸好發現及時,沒傷到要害。"
綠尖和茶白哭得眼睛都腫了,沈孺修驚魂未定的坐在屋裏,腦仁疼得一抽一抽的,無可奈何的問:"逆子,你又鬧什麽幺蛾子?"
沈柏躺在床上,一臉生無可戀,哽咽著說:"沒什麽,給大家添麻煩了,對不起。"
說著話,兩行熱淚就湧了出來,這哪裏是沒事,這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想活了。
顧恒舟麵沉如水,冷聲問:"國公府苛待你了,你割腕給誰看呢?"
沈柏把頭扭到一邊,看也不看顧恒舟,帶著哭腔說:"沒人苛待我,顧兄也對我特別好,成天都噓寒問暖,關心我會不會餓著冷著,我就是不小心割到了手,對不起。"
顧恒舟聽得太陽穴突突的跳,他不相信這個小騙子是因為他這幾天沒露麵,所以故意割腕嚇唬人。
還想繼續追問,茶白腫著眼睛溫聲說:"少爺心裏有委屈,現在不想說,世子殿下和老爺還是先別逼問她了,是奴婢們一時疏忽才會讓少爺傷到自己,奴婢們以後一定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好好照顧少爺,不給世子殿下和老爺添麻煩。"
沈孺修知道這兩個丫鬟都被沈柏教壞了,沉聲說:"小柏你已經在國公府叨擾了好些時日,今日又鬧出這樣的事,還不趕緊跟我回家?"
沈柏翻身背對著眾人,悶聲說:"我不回家!"
沈孺修被她割腕嚇得不輕,頓時來了火氣,拍桌質問:"你再說一句試試?"
沈柏噌的一下坐起來,吼得比沈孺修還大聲:"試試就試試,我不回家!我丟了清白,辱了我們沈家的門楣,讓沈家的列祖列宗蒙羞,我就是死外麵也絕對不回家!"
沈柏說完嚎啕大哭,吼聲卻已經傳到荊滕院外麵很遠的地方。
顧恒舟和沈孺修的臉都僵得可怕,什麽叫她丟了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