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章:以訛傳訛
七月二十一,少林。
自從得道高僧「緣機」在徐州不幸罹難,講經堂首座的位置一直由緣苦暫代。由於其性情溫和,平易近人,故而深受眾弟子擁戴。
清晨,緣苦率眾「悟」字輩弟子於講經堂打坐,入定不足一炷香的功夫,「果」字輩弟子果信突然到訪,躡手躡腳地來到緣苦身旁。
二人竊竊私語一番,緣苦匆忙放下手中的念珠,起身與果信一道悄悄離開講經堂,腳步匆匆地朝方丈的禪室走去。
禪室內一如既往的清凈,桌上焚著一爐香,青煙裊裊,如霧似紗,緩緩縈繞在空氣中。沁入口鼻,蘊散出一絲淡淡的幽香,令人平心靜氣,精神禪定。
此刻,玄明與緣空盤膝坐於榻上,目無表情,神思凝重,似乎心事重重。
「拜見方丈!」
「緣苦,在法隆寺時,你為何讓悟禪跟隨柳尋衣北上?」
「這……」一見面,緣空劈頭蓋臉一通質問,令不明真相的緣苦暗吃一驚,「此事我早已向方丈如實稟明,方丈也認為此舉並無不妥……」
「公主替黎民蒼生獻身,錚錚鐵骨,耿耿寸心,比男兒也不遑多讓,自當受到天下人的感恩,我少林弟子保護她也是一種福緣。」玄明不可置否,「若無柳尋衣摻和其中,此事本是一樁功德無量的善舉。然而,這樁善舉……眼下卻為少林帶來不小的麻煩。」
緣苦一怔:「方丈何出此言?」
「當初在法隆寺,你讓悟禪護送公主到什麼地方?」
「護送到京北大營,那裡有蒙古的數萬大軍坐鎮,足以保護公主的周全……」
「那你可知悟禪事實上送到什麼地方?」緣空按捺不住內心的不滿,憤然搶話,「如果只送到京北大營,為何遲遲不歸?」
「這……」
這段日子緣苦一直在講經堂修法,對悟禪護送公主的事未曾上心,此時被緣空提醒,方才漸漸意識到蹊蹺。
「悟禪一路將公主護送到漠北。」似乎看出緣苦的疑惑,玄明開門見山,「非但如此,他竟搖身一變成為大宋使臣,與蒙古人打起交道。」
「什麼?」緣苦大驚失色,「悟禪豈敢擅自做主?」
「悟禪自作主張,老衲當他大發善心,可以既往不咎。可他將公主送到漠北后,為何沒有馬上返回少林?反而莫名其妙地留在漠北,甚至稀里糊塗地變成柳尋衣的『同僚』。」玄明無奈道,「他這般率性而為,豈不是落人口實?」
「哼!」緣空怒極而笑,「如今,天下人都以為少林已歸順朝廷,淪為朝廷的忠實鷹犬。這幾日,武林各派紛紛傳書質問,更有甚者已在信中與我們劃清界限,說什麼『寧死不與朝廷的走狗為伍』。我少林一向與世無爭,清靜無為,卻不料今日竟因為一個小小的悟禪而變成眾矢之的。貧僧自剃度以來,在少林櫛風沐雨幾十年,從未見過像今日這般『熱鬧』。」
「根本是一場誤會!」緣苦急聲道,「方丈何不向各門各派解釋清楚?」
「不是我們不想解釋,而是當下的事實令少林百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緣空惱怒道。
「事實?」
「六天前,柳尋衣和悟禪已離開漠北。」玄明耐心解釋,「有趣的是,他們一直結伴同行,至今沒有分道揚鑣。」
「這……」
「也不知柳尋衣給悟禪灌了什麼迷魂湯?竟讓這小子死心塌地,樂不思返。」緣空憤憤不平地嘟囔,「繼續下去,悟禪就該去臨安受賞封官了。」
「緣苦,你看看!」玄明從匣中拿出厚厚一沓書信,苦笑道,「這些都是武林各派送來的書信,其中十之八九與悟禪有關。有些質問我們是否已歸順朝廷。有些比較含蓄,詢問我們是不是另有計劃。另有一些比較理智,勸我們儘快召回悟禪,因為柳尋衣即將回到中原,各路人馬早已摩拳擦掌,等候多時。他們擔心追殺柳尋衣時,一不小心誤傷少林弟子,與我們產生誤會。」
「緣苦,如果你在法隆寺時沒有讓悟禪參與送親,今日就不會出現這麼多麻煩。」緣空抱怨道,「你就是心太善,柳尋衣看你好欺負,於是暗施詭計將少林拖下水。」
「這……不會吧?」緣苦眉頭緊鎖,難以置信,「你的意思是……一切都是柳尋衣設計的陰謀?」
「當然……」
「不可能!」緣苦神情一稟,連連搖頭,「在法隆寺時,柳尋衣剛剛虎口脫險,根本自顧不暇,豈有精力算計我們?更何況,他抵達法隆寺時根本不知道我和悟禪也在寺中。」
「你……」
「罷了!」玄明打斷緣苦、緣空的爭執,思忖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當務之急是儘快找回悟禪,只有讓他遠離柳尋衣,少林才能洗脫冤屈。如果他一直和柳尋衣形影不離,縱使我們說出天大的理由,其他門派也不會相信半個字。」
「國有國法,寺有寺規。既然此事因我而起,自該由我解決。方丈,我願下山將悟禪帶回來領罪。」緣苦心懷愧疚,主動請纓,「倘若帶不回悟禪,甘願受罰……」
「還是我去吧!」緣空遲疑道,「我思來想去,為今之計只有先下手為強。由我們出手解決柳尋衣,只要柳尋衣死在少林手中,一切謠言都將不攻自破……」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緣苦臉色一變,連忙勸阻,「佛門有清規戒律,柳尋衣再錯也是一條性命。你身為出家人,豈能妄生殺心?」
「我犯殺戒也是為少林的百年清譽著想,難不成讓方丈的一世英名毀於悟禪之手?」緣空辯解道,「更何況,柳尋衣謀害武林盟主,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誅之,殺他等於為民除害……」
「佛門凈地,豈容你說出這般謬論?」
「我……」
「不要再爭了!」玄明語氣一沉,不怒自威,「老衲心意已決,就讓……緣苦去找回悟禪。至於對柳尋衣痛下殺手……大可不必。我們既不參與追殺,亦不包庇袒護。至於柳尋衣究竟是生是死,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方丈英明!」
「緣苦,此次下山只需帶回悟禪,其他的事萬萬不可插手。」玄明耐心叮囑,「而今,武當、崑崙、青城、峨眉、崆峒、陸家、唐門以及江湖中的各路豪傑,無不對柳尋衣虎視眈眈。一旦他在中原現身,勢必招至四方雲動,八面來襲。值此關鍵時刻,誰接近他都不會有好下場,少林因悟禪的貿然行事現已麻煩纏身,故而絕不能再招惹非議,老衲……實在不想蹚這趟渾水。」
其實,玄明的最後一句話另有所指,他早就知道洛天瑾的死與清風、凌瀟瀟皆有牽連,絕非柳尋衣一人之過,因此才不願蹚這趟渾水。
「方丈放心,貧僧知道該怎麼做。」
「事不宜遲,你即刻下山,勢必趕在天下英雄動手前帶悟禪遠離是非之地。」
「緣苦領命!」
……
七月二十六,晌午。
柳尋衣和馮天霸擔心丁輕鴻「惡人先告狀」,故而快馬加鞭,晝夜兼程。
從京北大營至和林,他們去時足足走了一個多月,回來時卻只用了短短十天。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河西是柳尋衣「順風順水」、「安穩趕路」的最後一站。再往南走,蒙古勢弱而漢人勢威,柳尋衣遇到的麻煩和仇家必然與日俱增。
身為「大宋和親使」的柳尋衣,於情於理都該去京北大營拜訪「河西王」按陳與「西京將軍」隋佐,向他們交代「那達慕」的前因後果,並磋商南下收取「十萬石稻米」的細節。
按陳、隋佐早已接到忽烈的密報,因此對柳尋衣的到來絲毫不感到意外,非但沒有刁難找茬,反而熱情相迎,以禮相待。
經過一下午的密談,雙方終於將正事商定妥當。
按陳命人準備一席酒宴,對柳尋衣再三挽留。
實在推脫不過,只好卻之不恭。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柳尋衣幾人打著飽嗝被按陳送出京北大營的時候,天色已暗。
「柳大人,天色已晚,何不在營中歇息一夜,明日再趕路?」
「多謝河西王的美意!」柳尋衣謝言婉拒,「並非在下不通人情,實在是皇命在身,不敢貽誤。今夜,承蒙河西王盛情款待,在下感激不盡!」
「欸!」按陳滿不在乎地笑道,「大宋公主做了蒙古王妃,蒙漢已是一家人,又何必客氣?」
「河西王所言甚是!」柳尋衣拱手道別,「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天色已晚,河西王早些回去休息,我們也該上路了。」
「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再強人所難。各位多多保重,我們後會有期!」
「河西王保重,我等告辭!」
寒暄作罷,策馬揚鞭。一陣清脆高昂的馬蹄聲驟然響徹在茫茫夜空,按陳笑盈盈地目送柳尋衣幾人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黑暗盡頭。
然而,當柳尋衣幾人走遠后,按陳臉上的笑容竟詭異地漸漸凝固。
「走了?」
不知何時,隋佐來到按陳身旁,手中攥著一紙書信。
「走了!」按陳語氣複雜地應道,「他們在我們的地盤出盡風頭,接下來輪到我們去他們的地盤……親近親近。」
「這是汪總帥派人送來的密函。」隋佐將書信遞到按陳面前,解釋道,「汪總帥的意思是……他已有所行動,現命我們將柳尋衣回到中原的消息散出去,吸引江湖各路人馬前去剿殺。」
「哦!」按陳的回答不陰不陽,令人聽不出喜怒。
「我怎麼有些糊塗了?王爺讓我們將柳尋衣視作上賓,汪總帥卻讓我們暗中害他,這柳尋衣到底是蒙古的朋友,還是蒙古的敵人……」由於之前屢屢犯錯,如今的隋佐不敢再魯莽衝動,遇事變的萬分謹慎,「此事……我們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按陳驀然轉身,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諱莫如深地盯著面色糾結的隋佐,「視作『上賓』不等於視作『朋友』,眼下既是汪總帥下令,你我……自當奉命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