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九章:一別如雨
柳尋衣萬萬沒有料到,忽烈竟連趙馨的最後一面都不讓自己見,不禁大失所望,萬念俱灰。
他下意識地想要據理力爭,可轉念一想,縱使讓自己見到趙馨又能如何?當面訣別非但不能改變二人的命運,反而徒增傷感,甚至讓忽烈對趙馨產生猜忌與不滿。
心念及此,柳尋衣決定為趙馨含羞忍辱。他攔下憤憤不平的馮天霸和黎海棠,而後在殷戰名為「幫襯」,實為「督促」的等待中,默不作聲地回帳收拾行李。
正午時分,營中炊煙四起,飯香瀰漫,而柳尋衣幾人卻在殷戰的「護送」下緩緩走出行營。
「對了,為何不見丁公公?」
營門外,柳尋衣突然想起一道而來的丁輕鴻。自從來到漠北,丁輕鴻變的行蹤難測,除第一天他們一起拜訪忽烈外,其他時間幾乎沒有再見過他,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
前幾日,柳尋衣一門心思和忽烈鬥智斗勇,全然沒有在意丁輕鴻的去向。今日啟程在即,方才幡然醒悟。
「那位丁公公在『那達慕』結束后,便向王爺和汪總帥請辭,昨夜已離開和林。」
「什麼?」
殷戰漫不經心的回答,卻令柳尋衣幾人大吃一驚。
「丁輕鴻是什麼意思?」馮天霸慍怒道,「難不成他想先一步趕回臨安,在皇上面前告我們的刁狀?」
「告狀?」黎海棠一愣,費解道,「你們明明是有功之臣,他能告什麼狀?」
「海棠,你是江湖中人,不會理解朝廷的勾心鬥角。」柳尋衣苦澀道,「雲牙鎮的災禍、公主的九死一生、丟失的十車陪嫁、徐廣生的死以及我承諾賠給蒙古人的十萬石稻米……林林總總,每一樣都能令丁輕鴻顛倒黑白,在皇上和滿朝文武面前將我們貶成罪無可恕的奸賊。」
「這……」
「不錯!朝廷不明真相,絕不會因為我們殫精竭慮地保住一府之地而嘉獎,反而會揪著我們丟失陪嫁及賠償十萬石稻米的問題不放。再加上丁輕鴻搖唇鼓舌,從中挑唆,難保朝廷不會被他蠱惑。」馮天霸焦急道,「不行!不行!絕不能讓丁輕鴻惡人先告狀,我們必須快馬加鞭,趕在他之前返回臨安。」
「不會吧?」潘雨音難以置信,「他也是送親的人之一,如果朝廷真要治你們的罪,他同樣不會有好果子吃。」
「若非心裡有鬼,他何必鬼鬼祟祟地提前動身?」黎海棠思忖道,「細細想來,柳大哥和馮統領的擔憂不無道理。」
「罷了!罷了!」馮天霸頗為不耐地擺擺手,「反正我們已被人掃地出門,與其磨磨蹭蹭的杞人憂天,不如抓緊時間趕路。」
聞言,殷戰的臉色微微一變,但他沒有理會馮天霸的含沙射影,而是走到柳尋衣面前,猶豫再三,方才低聲勸道:「大家都是漢人,殷某打心眼裡佩服你是條漢子。其實,王爺匆忙逐客並非不近人情,而是不希望節外生枝。」
「殷將軍此言何意?」
「今天的事柳大人也看到了,呼蘭的死令汪古部的人耿耿於懷。」殷戰解釋道,「如果今天我沒有及時趕到、如果你們一時意氣而沒有忍耐、如果你們與特木倫他們發生爭鬥,甚至出現死傷……後果不堪設想。他們雖有過錯,但畢竟是汪總帥的本家,王爺再氣也要顧及汪總帥的情面,斷不會對他們痛下殺手,更不會因為……幾名宋使而與汪總帥生出間隙。至於你們,於公是大宋的使臣,於私是王妃的朋友,王爺同樣不希望你們出事。因此,王爺昨夜思來想去,唯有令你們儘快南下,才是對所有人最好的選擇。」
「如此說來,我們還要感謝王爺的良苦用心?」
柳尋衣心如明鏡,殷戰的解釋固然有理有據,但它絕非忽烈倉促逐客的根本原因。歸根到底,仍與趙馨有關。
「柳大人,無論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王爺對你……絕對是仁至義盡。」殷戰神情糾結,似乎話裡有話。
「殷將軍此言,在下深信不疑。如果王爺不仁不義,我們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
柳尋衣淡然一笑,從而話鋒一轉,又道:「殷將軍,能否看在大家同是漢人的情分上,幫在下一個小忙?」
「什麼忙?」
「幫我向王爺和公主道別……」
「柳大人是想向王妃道別吧?」
柳尋衣話未說完,殷戰突然面露詭譎,一語中的,登時令柳尋衣大驚失色,眼神變的愈發凝重。
「殷將軍,你……」
「哦!」未等柳尋衣出言試探,殷戰突然神情一緩,故作心不在焉地答道,「你們畢竟是王妃的忠僕,如今要將她孤身一人留在陌生地方,難免放心不下,皆是人之常情。」
面對殷戰的解釋,柳尋衣雖然心中仍有疑慮,但見他未曾捅破自己與趙馨的關係,高高懸起的心好歹踏實幾分,同時暗鬆一口氣。
「殷將軍洞若觀火,在下佩服……」
「柳大人不必恭維,直說吧!」
「勞煩殷將軍轉告公主,讓她日後……好生侍候王爺,宋蒙兩國的和睦她厥功至偉,我等大宋臣民世世代代都會牢記她的無私付出,感念她的千秋功績。讓她千萬、千萬保重自己的身體。」
由於殷戰是忽烈的親信,故而柳尋衣不敢在他面前對趙馨過分關心,因此只能說一些冠冕堂皇的叮囑,將自己的心意隱藏在其中。
「記下了!」
「在下先行謝過殷將軍。」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殷戰道,「天色不早了,我親自率人護送你們到月牙泉。」
「不必麻煩……」
「不麻煩!」未等柳尋衣客氣,殷戰已翻身上馬,意味深長道,「護送你們到月牙泉……也是王爺的命令,希望柳大人不要讓殷某為難。」
言罷,殷戰不再多言,率先策馬向南而去。
柳尋衣面露無奈,深深回望一眼停留雖短,卻幾經波折的行營和草原,口中發出一道其味無窮的嘆息,而後神情一稟,在馮天霸和黎海棠的攙扶下登上馬車,隨殷戰一路南下。
下午,漠北荒原狂風驟起,電閃雷鳴,晴朗和煦的天氣突然變得風瀟雨晦,天昏地暗。
不知從何而來的一大片烏雲黑壓壓地籠罩在漠北上空,狂風的呼嘯參雜著雷電的轟鳴,令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慄。
三百米外,一支由數十人組成的馬隊迎風踏雨,倏忽而至,勒停于山坡之上,俯瞰整個月牙泉。
馬隊中為首的兩人竟是忽烈與趙馨,其他的皆是帶刀護衛。
「哈哈……真想不到愛妃不僅精通琴棋書畫,甚至連騎馬也不遑多讓。」
忽烈滿眼讚許地望著策馬在旁的趙馨,此時的她身著一套蒙古馬服,湛藍為底,金紅點綴,看上去不同於昔日的溫婉秀美,更具幾分颯爽英姿。
「大汗賜的這套衣服,愛妃是否中意?」忽烈對趙馨越看越喜歡,親手幫她調整著稍稍歪扭的帽子,讚美道,「愛妃穿上這套衣服更像我草原女子,遠比那些環佩玎璫的羅裙好看。」
此時,趙馨心生哀傷,根本無意欣賞自己的新衣服。殊不知,她騎馬的本事,還是昔日的柳尋衣一點點教會的。
卻不料,趙馨未能與柳尋衣紅塵做伴,策馬奔騰,如今反而變成取悅忽烈的手段。
「『那達慕』的事……」趙馨神情一稟,恭敬道,「我應該多謝王爺……」
「欸!」忽烈滿不在乎地擺擺手,「你是本王的女人,你的事便是本王的事、你的難處便是本王的難處、你的歡喜便是本王的歡喜。只要能讓你高興,本王做什麼都願意。如何?大宋和柳尋衣的事,本王處置的結果愛妃可否滿意?」
「滿意!滿意!王爺宅心仁厚,言出必行,我真是感激不盡……」趙馨望著暴雨將至的如墨天色,又道,「風雨欲來,我們來這裡作甚?」
「本王早就說過,你的事就是本王的事。」忽烈故作神秘,伸手朝月牙泉的方向一指,「你看!」
「看什麼……」
滿腹疑惑的趙馨順著忽烈手指的方向眺望,赫然發現那裡竟緩緩出現一隊人馬。
黛眉微蹙,定睛細瞧,方才看清下面的人竟是柳尋衣一行。登時眼神一變,心生慌亂,在忽烈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趙馨的臉上盡顯欲言又止的古怪與悲苦交加的糾結。
「他們走了!」忽烈開門見山,一語打破趙馨的恍惚,「回中原了。」
呆若木雞的趙馨愣愣地望著漸行漸遠的柳尋衣,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與失落難以抑制地湧上心頭,令其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儼然,柳尋衣毫無徵兆的離開,令趙馨產生一種被人遺棄的莫名哀傷。
往事一幕幕閃過,柳尋衣的笑臉揮之不去,但心裡卻空空蕩蕩,一片漆黑。趙馨彷彿一下子墜入無盡深淵,在冰與火的世界反覆煎熬,無依無靠,無法訴說,令她感到無比惆悵,無比酸楚,無比壓抑,壓抑的想哭也哭不出,想笑又笑不來……幾乎窒息。
「愛妃,要不要下去與他們當面道別?」
突然,忽烈的聲音在趙馨的耳畔響起,令其精神一震,眼神下意識地顫抖不已。
「我……」
「你可以自己下去,也可以讓本王陪你下去。」忽烈溫柔地說道,「只要你高興,怎麼做都行。」
「王爺,我……」趙馨心亂如絲,一時無語凝噎。
「礙於你和柳尋衣的關係,本王並不想帶你來這裡,但……」忽烈誠摯的臉上強擠出一絲苦笑,「但我實在不能容忍自己對你有所欺瞞,更不想讓你留下遺憾。」
「王爺……」
「下去吧!今日過後,你與柳尋衣即是風流雲散,一別如雨,去好好道個別……」
「不用了!」
突然,神鬱氣悴的趙馨神情一正,溢滿淚水的眼中毅然決然地閃過一抹堅定之意。她將依依不捨的目光從遠在天邊的柳尋衣轉向近在眼前的忽烈,含淚而笑,字字珠璣。
「王爺待我情深義重,相敬如賓,趙馨一生一世也報答不完你的恩情。我與柳尋衣有緣無份,此生此世註定天各一方。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舉,徒增悲傷?不告而別,才是對彼此最好的慰藉,也是對我們最好的結局。從今往後,我趙馨……只願做王爺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