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曲水流觴
「這裡是什麼地方?我自忘情崖跳下,隨波漂流至此,可蕭谷主為何會出現在這兒?還有無情花……絕情谷遠在崖頂之上,據此百丈之遙,為何這裡能嗅到花香?」
錯愕之餘,柳尋衣將滿腹疑惑一股腦地傾吐而出,同時在水中慢慢活動著四肢,查探自己可否受傷。
「果然有些本事,難怪姓洛的會派你來。」
對於柳尋衣的種種疑惑,蕭芷柔卻置若罔聞,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句,不知算不算感慨的感慨。
「這裡……」
「上來說話。」
柳尋衣話未出口,蕭芷柔突然輕甩衣袖,一條白綾順勢而出,直射湖心。見狀,柳尋衣眼神一凝,右臂探出,在白綾纏住自己胳膊的同時,五指亦將白綾死死攥住。
「嗖!」
伴隨著一聲輕響,白綾猛收,將湖中的柳尋衣拽飛而起,凌空一躍,直抵岸邊。
「多謝!」
面對柳尋衣的寒暄,蕭芷柔卻驀然轉身,徑自朝不遠處的一間草屋走去。
此刻,柳尋衣已穩定心神,見蕭芷柔舉止古怪,不禁微微一愣。目光遲疑地望著她的背影,躊躇稍許,隨即快步跟上前去。
草屋簡陋,但卻十分素雅。
屋中四壁,掛著幾張微微泛黃的字畫。柳尋衣雖不研學,但對古董書畫也略知一二。
初入草屋,他覺的這些字畫似乎有些眼熟,但他看來看去,思慮再三,卻始終猜不出這些墨寶,究竟出自哪位「名家」之手?最終只能悻悻作罷,自愧「才薄智淺」。
最令柳尋衣感到意外的是,這些字畫竟無一張「完好無損」,皆被撕成碎片,之後又被人一片片地重新拼好。雖然看上去頗為完整,但如蛛網般的一道道裂痕,卻昭示著它們終究難以「破鏡重圓」。
屋內無桌無凳,地上擺著幾個蒲團,角落中陳列著一張古琴,上面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儼然已閑置多年,不知還能否出音?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蕭谷主,這裡是……」
「此處是『流觴渡』,與絕情谷一江共存。只不過,絕情谷在上游,此處是下游。」
蕭芷柔請柳尋衣席地而坐,自己則凝望著牆上的字畫,在房中緩緩踱步。
「流觴渡?」柳尋衣喃喃自語道,「難怪這裡能嗅到無情花的香氣,原來花香是順江風而下,彌散至此。」
「你與姓洛的究竟是何關係?」蕭芷柔突然回身,一雙深邃而明亮的美眸,別有深意地盯著柳尋衣,直看的柳尋衣心底發寒。
「蕭谷主此話何意?我不明白!」
「如果你和姓洛的無親無故,為何甘心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跳下忘情崖?」見柳尋衣言語懇切,不似作假,蕭芷柔不禁柳眉微蹙,狐疑道,「姓洛的究竟有什麼本事?能讓你對他死心塌地,萬死不辭?」
「這……」
被蕭芷柔咄咄逼問,柳尋衣有些不知所措。有些話,他寧可爛在肚子里,也絕不會說出來。
見柳尋衣面露尷尬,吞吞吐吐,蕭芷柔不禁輕哼一聲,喃喃自語道:「姓洛的能派你來,便已算準你肯為他付出一切。只不知,究竟是姓洛的太狡猾?還是你太愚蠢?今天即便你葬身崖底,姓洛的也絕不會掉一滴眼淚。」
「或許如此。」
蕭芷柔的一席話,令柳尋衣不禁回憶起,八月初二發生在河西秦府的一幕幕往事。他不可置否地苦澀一笑,坦言道:「但我還是來了!既然敢來,便已做好有來無回的準備。不過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忘情崖底……竟然是一汪深潭。」
「即便如此,也不是人人都有膽量從忘情崖縱身躍下。」蕭芷柔道,「人生在世,除了嗷嗷待哺的嬰孩,誰又能真正做到問心無愧?即便是你……也定有見不得人的愧事。」
蕭芷柔所言字字如針,令柳尋衣的臉上變顏變色,不敢胡亂應答。
「因此,但凡能奮不顧身一躍而下的人,並不是相信自己不會死,恰恰相反,他們是篤定自己不想再存活於世,因此才有膽量邁出那一步。」蕭芷柔繼續道,「換言之,只有一心求死之人,才敢去跳忘情崖。至於你,是我見過的人中,唯一一個不想死,卻仍敢以身試險的人。」
「聽蕭谷主的意思,似乎除我之外,還有別人跳過忘情崖?」
「我見過兩個。」蕭芷柔淡淡地說道,「而你是第三個。」
「另外兩個是誰?」
蕭芷柔神情一滯,幽幽地說道:「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唐阿富。」
「唐阿富?」柳尋衣大吃一驚,錯愕道,「他為何跳崖?」
「當年,唐家被人洗劫,他被沈東善騙走所有祖業,我雖救回他的性命,但卻救不回他的心。他始終過不了自己那關,終日消沉,毫無鬥志,渾渾噩噩,一心求死。」蕭芷柔回憶道,「後來,我帶他去了忘情崖。我告訴他,只要縱身一躍,一切痛苦皆會消失,至於敢不敢跳,有他自己決定。」
柳尋衣眉頭緊皺,遲疑道:「最終,唐阿富果真跳下忘情崖,歷經一輪生死,有所頓悟,重燃鬥志,並逐漸走出家破人亡的陰霾?」
「並非忘記,而是看破。」蕭芷柔解釋道,「當年,亦是在這個地方,我曾問阿富,你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活下去嗎?你能從崖底來到這個地方,足以證明你其實不想死,你還在掙扎求生。」
「都說絕情谷主最絕情,如今看來,蕭谷主恰恰是最有情的人。」柳尋衣由衷感慨,轉而心思一換,別有深意地問道,「那蕭谷主當年……又是為何從忘情崖跳下?可否與北賢王有關?」
聞言,蕭芷柔的眼神陡然一寒,冷喝道:「多嘴!」
「前輩恕罪!」柳尋衣急忙賠罪,繼而眼珠一轉,猶豫道,「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我與蕭谷主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卻對蕭谷主所說的每一句話,皆深信不疑!」柳尋衣話中有話地回道。
蕭芷柔冷笑一聲,沉聲道:「你想讓我踐行承諾,大可直言不諱,不必顧左右而言他。」
柳尋衣心中大喜,迅速起身,拱手道:「在下斗膽,願聞蕭谷主賜教!」
蕭芷柔朝柳尋衣輕瞥一眼,繼而轉身看向牆上的字畫,頭也不回地問道:「你想知道什麼?」
「蕭谷主與賢王府……或者說與北賢王之間,究竟有何恩怨?可否有什麼誤會?」
雖然柳尋衣對蕭芷柔頗為忌憚,但事已至此,他已無法迴避,索性放膽直言。
「不是誤會!」
蕭芷柔的聲音雖然平柔,但語氣卻異常堅定:「我和姓洛的之間,有一筆永遠也算不清的舊賬。此仇之深,一生一世都不可能化解。」
「嘶!」
柳尋衣心中暗驚,但表面上仍強作鎮定,追問道:「敢問……何仇何怨?」
「這……」
本欲脫口而出,但話到嘴邊,卻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如此循環往複,無數次欲言又止,終究化作一聲滿含哀怨與苦澀的嘆息。
縱使柳尋衣心急如焚,也斷不敢開口催促。
「罷了!」
當蕭芷柔重新開口時,她的聲音已遠不如之前那般冷若如霜,甚至隱隱帶有一絲顫抖。由於她面壁而站,因此柳尋衣看不見她眼神的變化。
「蕭谷主,你這是……」
「你只是替姓洛的傳話,因此有些事……不必知曉。」躊躇再三,蕭芷柔終究沒能打開心結。
聞言,柳尋衣不禁面露失落之意,思量道:「在下並非故意刁難,只不過……蕭谷主若不肯將過往恩怨講明,在下回去恐怕難以交差,更無法救出桃花婆婆和貴派弟子。」
「不必擔心。」蕭芷柔搖頭道,「有些事你雖不知,但姓洛的卻心知肚明。」
柳尋衣聽的一頭霧水,苦思無果,反問道:「不知蕭谷主的意思是……」
「待我撫琴一曲。」蕭芷柔側目凝視著角落中的古琴,幽幽地說道,「你回去之後,彈于姓洛的聽,他自會明白一切。」
雖然柳尋衣並不清楚個中緣由,但見蕭芷柔神情凝重,言辭感傷,於是也不再爭辯。
「你且記下,我只彈一遍……」
「且慢!」
突然,柳尋衣眼神一變,急聲勸阻道:「實不相瞞,在下一介武夫,識文斷字倒也勉強,但對音律……卻是一竅不通。莫說一遍,就算十遍、百遍,對在下而言,也是如聞天書,不知所云……」
「那又如何?」蕭芷柔似乎有些不悅,慍怒道,「我只承諾給你答案,卻沒說答案是什麼。你自己不通音律,還能怪我不成?」
「這……」
「如果因為你記不住琴曲,而令桃花婆婆和我谷中弟子有所不測,天涯海角,我必殺你。」蕭芷柔冷聲威脅道。
「我……」
面對蕭芷柔的「強詞奪理」,柳尋衣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豎起你的耳朵,聽好……」
「且慢!」
見蕭芷柔擦去琴上塵埃,十根芊芊玉指已輕撫在弦,柳尋衣再度勸阻道:「我有辦法!」
蕭芷柔柳眉一挑,狐疑道:「什麼辦法?」
「在蕭谷主撫琴之前,我要見一個人!」柳尋衣急聲道,「此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在音律上的造詣,更是無人能及。眼下,絕情谷內唯有此人有走馬觀碑,過耳不忘的本事。若有她在,定能將蕭谷主的琴聲,滴水不漏地傳於北賢王。」
「你說的是……」
「桃花婆婆的高足,潘雨音!」
「雨音?」蕭芷柔微微一愣,遲疑道,「你想讓她幫你?」
「只是一曲琴音,天下除蕭谷主和北賢王之外,旁人斷不能聽出深意,更不會因此而猜出你們之間的過往恩怨。」柳尋衣似乎看出蕭芷柔的顧慮,趕忙補充道,「蕭谷主,眼下當務之急是救出桃花婆婆和貴派弟子,而並非刁難在下。還望以大局為重,煩請三思!」
不知是被柳尋衣的誠意所打動?還是救人心切?蕭芷柔猶豫片刻,最終點頭應允。
二人未再猶豫,抱起古琴,先後走出草屋。
「不知潘姑娘他們現在何處?」
「他們都以為你已葬身萬丈深淵,因此正在為你埋衣冠冢。」
「這……」蕭芷柔的話令柳尋衣尷尬無比,哭笑不得。
「你有沒有想過我在騙你?忘情崖若真讓你粉身碎骨,又當如何?」蕭芷柔問道。
「此處山明水秀,鳥語花香,倒是一處絕佳的葬身之地,死就死了。」
「看你年紀輕輕,為何開口閉口總離不開一個『死』字?」
「蕭谷主何必明知故問?你我皆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你父母何在?難道他們忍心看你天天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
對於蕭芷柔的隨口一問,柳尋衣卻遲遲未能作答,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幾分。
「怎麼?難道你父母已雙雙過世?」不知為何,蕭芷柔的語氣變的有些柔和。
「唉!」
對此,柳尋衣不禁發出一聲嘆息,算是默認。
言談間,二人已在渡口登船。
「那你的其他家人呢?」
「唉!」
「難道……也沒有兄弟姐妹?」
「唉……」
一連三聲嘆息,宛若曲水流觴。伴隨著一葉孤舟,逆流而上,朝絕情谷緩緩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