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沒過多久,雲五就回來了,衝雲泱輕輕搖頭。
雲泱意外。
正納悶兒,隻聞室中一陣窸窸窣窣整理衣冠聲,太子元黎麵無表情的負袖走了進來。
他已經換了身闊袖的玄色大袍,腰束同色墨玉帶,除了高高束起的烏發微濕,一雙鳳目比素日更幽寒些,其他倒瞧不出什麽異樣。
雲泱隻悄悄一瞥,便迅速低下頭,展開宣紙,認真的抄寫起《道德經》第一章起始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
坐在上首的元黎將他這小動作一絲不漏的收在眼底,暗暗一哂。
“殿下。”
這時坐在第一排左一的裴士元站了起來,朝元黎恭施一禮,指著旁邊的空位道:“元璞方才忽感不適,因殿下不在,未及請假,故而先行去掌醫處看診了,學生特代他向殿下回稟一聲。”
元黎點頭,幾不可察的皺了下眉,讓他坐下。
“誒,元璞回來了。”
另一個坐在第二排,名叫顧子真的儒生忽指著門口道。
閣門外站著一道白色身影,果然是離開了一段時間的蘇煜。他眉如遠山,俊秀的麵容略顯蒼白,唇色也有些暗淡,看著倒的確像病了。
蘇煜未立刻進來,而是先垂袖朝夫子席的元黎告罪:“方才事出緊急,未請假便擅自離席,請殿下責罰。”
白鷺書院的一應規章製度都是依著國子監的宮學標準來,按規定,上課期間,若無夫子批準,學生是不能隨意離開學堂的。
裴士元、顧子真等一眾寒門儒生見蘇煜主動請罪,都急得如坐針氈,若非顧忌那位殿下嚴厲冷酷的課堂作風,簡直恨不得立刻擱下筆替他陳情。
貴族子弟這邊一些平日與蘇煜交好、或仰慕蘇煜的,亦都焦急的把眼光投向門口,無法再專注抄寫。林魁一對大虎眼更是火急火燎的在蘇煜與元黎之間迅速移動,見元黎一張臉始終沉著,竟未主動關心蘇煜病情,急得叫喚道:“太子哥哥,蘇表兄曆來最守規矩,要不是身子難受實在撐不住了,他肯定不會擅自離開坐席的。他又不是溜出去玩耍,太子哥哥,你不要責罰蘇表兄好不好?”
“砰。”
元黎不輕不重的敲了下手邊的戒尺,在案麵上砸出一聲輕響。林魁立刻嚇得一哆嗦,縮起腦袋不敢再吭聲了,眼睛卻依舊焦急的往蘇煜身上瞥。
“殿下!”見林魁求情都不管用,儒生中的裴士元也顧不得許多了,起身急道:“元璞有病在身,殿下若真要罰,學生願意代替元璞接受懲罰!”
“啪。”
更重的一下戒尺敲下。
元黎雖未開口,麵色陰沉的卻仿佛能滴出水來。
裴士元嚇得腳一軟,險些直接跌坐下去。
“既是事出有因,孤並非不同情理之人,入座吧。”
好一會兒,元黎淡淡開口。顯然是對站在門口的蘇煜說的。
“是。”蘇煜手指略顫了下,抬頭,目光灼灼望向夫子席:“學生謝殿下寬宥。”
元黎擺手命他入座,繼而目光一寒,望著下方沉聲道:“林魁,裴士元,大聲喧嘩,罔顧學堂紀律,待會兒抄完書後,各去找書院掌事領三十戒尺。”
林魁一驚,急得一下跳起來,急赤白臉的爭辯:“太子哥哥……”
“四十。”
林魁登時如蔫掉的茄子一樣,閉了嘴,老實坐下。
“還有。”元黎目光冷冷射向他,道:“以後隻要孤在學堂裏,言隻可稱殿下或夫子,其餘一概視為違紀。不要再讓孤重複第二遍。”
“是,太……殿下。”
林魁抽著氣道,委屈的眼睛都紅了。其他原本替蘇煜擔心的貴族子弟見狀,都嚇得倒吸口冷氣,忙收回目光端正坐好專注抄書,再也不敢走神了。
蘇煜見兩人被自己連累,想開口,被顧子真扯住。
“行了元璞,你沒看殿下已然動大怒了麽,你們現在互相求來求去的隻會弄巧成拙,徹底激怒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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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午時,儒生那邊陸陸續續抄完作業,交予元黎檢查,合格的自去用膳,不合格的則坐回座位繼續抄寫。
貴族子弟這邊,除了平日課業較好的文官子弟,其餘人大部分都才完成一半。雲泱抄的手臂酸痛,眼睛都快花了。
從小到大,連父王母妃都不敢罰他一下抄這麽多的字,沒想到剛來帝京沒幾天,他竟要在狗太子手下受這份罪。
實在可惡可恨。
雲泱悄悄往夫子席上瞥了眼,見元黎正在專注檢查作業,被檢查的儒生恭恭敬敬大氣不敢出的站在一邊,恰好擋著他這邊,便偷偷的小聲問吳仲勳:“夫子不是林老夫子麽?為什麽你們也要稱他為夫子?”
他?
吳仲勳用一種可敬可畏的眼神望雲泱一眼,覺得這位北境來的小世子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竟敢不對太子用尊稱。
轉念一想,這長勝王府與東宮是有仇的,這樁婚事大約小世子心中也有怨氣,才會如此作為,便小聲回道:“你難道不知,太子殿下乃是林老夫子最得意的門生,往常林老夫子遇急事無法來書院時,都是太子殿下過來代為講課。今日的課本來也是該林老夫子上的,想來是老夫子忙宮學那邊的事,才讓殿下過來。”
“……”
雲泱這回是真驚訝了,皺眉道:“他替老夫子講課,他能講明白麽?”
“那是自然。”
吳仲勳目光中竟帶了幾分崇拜:“雖然我功課學得馬馬虎虎,但我時常聽那群儒生對殿下讚不絕口,說殿下講的課觀點清晰犀利,往往寥寥數語,微言大義,不似林老夫子總囉裏囉嗦的,半天說不到重點。殿下當年從書院肄業時,明經、明法、明字、明算、醫卜、墨義、口試、貼經、策問、詩賦十科全優[2],琴棋書畫與弓馬騎射亦無人可敵,林老夫子曾說,可惜殿下天潢貴胄,無法參加科舉考試,否則三甲之首,哪裏還有旁人位置。”
雲泱咬了下筆,沒吭聲。
心想,他最是恐字,自小就厭惡讀書,果然與狗太子八字不合。
吳仲勳以為他與自己當年一樣被震撼到了,小聲寬慰道:“不過,小世子也不用太過有壓力,太子殿下雖然對課業要求嚴厲,但因為掌管著八大營,軍務繁忙,並不經常過來的,所以那些儒生們都格外珍稀殿下來講課的機會。”
“哦。”
雲泱點頭,瞬間覺得胳膊不酸了,見那儒生已經拿著作業往座位走了,沒法再給他們做遮擋,忙道:“趕緊抄吧,不說了。”
包括元鹿元翡一溜兒皇子公主在內,眾人一直抄到日頭西移,才總算磕磕絆絆的交差。元鹿因為寫錯了一個字,還多抄了一份。
周破虜已經親自在馬車旁等著,見雲泱出來,立刻上前將披風給小世子裹上,心疼的肝都碎了:“這怎麽剛來書院就抄書呢。”
雲泱已經累得不想說話,一路打盹兒回到東宮別院,剛下車,就見雲十立在門口,正貓腰往這邊看,顯然有事要報。
雲泱踩著腳踏跳下去,問:“怎麽了?”
雲十近前,小聲和雲泱道:“世子,雲九查出那大王子在秦樓的住處了。”
雲泱瞬間困意全消,立刻又爬回馬車,吩咐雲五調轉方向,往秦樓去。雲十也一並跳上駕車的位置,和雲五擠在一起坐。
周破虜不免嘮叨:“這是作甚麽,還沒吃飯呢,就慌裏慌張的又要走。”
又問雲泱:“可要屬下跟著一道兒去?”
雲泱從車廂裏探出頭,道:“不用,我就去現場瞧一眼,布置布置捉鱉的方法,不打草驚蛇。”
“行吧。”周破虜隻能吩咐雲五和雲十:“記得路上給小世子買些現成的吃食。”
兩人領命,揚起馬鞭,一路駕著馬車駛出巷口,往秦樓方向而去。
雲五惦記著周破虜的話,路過一家乳酪櫻桃店時,給小世子買了一大碗乳酪澆櫻桃,又買了一籠熱騰騰剛出鍋的金乳酥和一大包鮮炸的巨勝奴。
秦樓在康平坊內,路程不算太遠,但也不算太近,兼之路上買小食耽擱了些時間,半個時辰後,馬車才抵達秦樓所在的永樂街。
“咦,怎麽有官兵?”
雲十忽然訝然道。
“剛剛屬下出來時還沒有呢。”
雲泱探出頭,和雲十一道望去,果見秦樓大門前人頭攢動,兩列全副甲胄的官兵已將正門嚴嚴實實封鎖住,外圍盡是粉粉綠綠、掂著腳往裏看熱鬧的行人。
正門前的空地上放著一個擔架,擔架上蒙著塊白布。
一個濃脂豔抹,穿著鮮豔的翠色衣裳,老鴇模樣的中年婦人正一邊抹淚,一邊同一個撫須而立的綠袍官員說著什麽。
雲泱認出,正在那日在雲來居見過的京兆尹柳青。
這時街麵上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列人策馬自濃夜中奔來,官兵們迅速分來道路,讓來人進去。
雲泱打眼一望,為首之人頭戴玉冠,一身玄色繡金寬袍,劍眉鳳目,麵容俊美,薄唇緊抿成一線,眉峰張揚而鋒利,整個人如同出鞘的寶劍一樣銳氣逼人,可不就是手握京郊八大營,以性情陰沉、行事跋扈狠厲著稱的太子元黎。
狗太子怎麽也來了?
雲泱正驚疑不定,麵前人影一晃,雲九不知從哪個旮旯點足落下,神色凝重的道:“樓裏出命案了,死了個陰月。”
“還有……”
“還有什麽?”
“據屬下觀察,像是蠱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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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道德經》
[2]“明經、明法、明字、明算、墨義、口試、貼經、策問”這些科目都是根據百度百科上科舉資料雜糅而成,大家不必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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