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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0 章

  十八個月後。


  博陵戍苑。


  衛襲從樞密院回來的時候, 鳳華宮的宮女紫蘇匆匆忙忙跑來通報,說童貴妃要生了。


  衛襲原本兩日未合眼的頹靡精神立即為之一振,滿是血絲的眼睛裏頓時有了神采。


  一旁的內侍要為她準備馬車, 馬車才牽來, 衛襲已經上馬狂奔百步出去了。


  “哎——陛下, 慢些!”


  衛襲風馳電掣, 轉眼便到了鳳華宮前。


  “貴妃如何了?”衛襲問鳳華宮的婢女。


  “回陛下, 太醫和穩婆全都來了。”婢女說, “陛下喝杯茶,去院內稍候吧。”


  “不用。”衛襲沒要茶,也沒去前院, 就在寢宮門口等著。


  天子候在此處,沒一個人敢走,而童貴妃在寢宮裏一聲聲地呼喚衛襲,也讓人揪心。


  一開始童貴妃喊了一疊聲的“陛下”, 弄得衛襲心裏有些慌。


  “朕進去看看。”衛襲要進入產房, 被內侍勸了出來。


  “陛下不好進去的。”


  “朕也是女人, 有什麽不好進?”


  衛襲一向拿捏分寸拿捏得極好,喜怒不言於色, 更不會做什麽冒進之事。


  但此時卻擺出天子姿態施壓, 很明顯,她牽掛著童貴妃,所有的情緒都在童貴妃身上, 若是不讓她進去, 隻怕會被遷怒。


  “陛下。”內侍總管齊姑姑上前, “無論陛下是不是女子, 這天下都是陛下的, 陛下想去什麽地方誰也不能阻止。但眼下產房之內人多手雜,全都圍繞著童貴妃轉,童貴妃也需要集中注意力。若是陛下進去了,童貴妃看見陛下,陛下幫不上什麽忙,卻能極有可能將童貴妃的心思攪亂。童貴妃心思一亂,對於正在過鬼門關的童貴妃而言沒有任何好處。還請陛下三思。”


  到底是服侍過兩代天子的老人,旁人說了怕是三個腦袋都不夠砍的話,齊姑姑說得理直氣壯。


  而衛襲也真被她的話勸了下來,想了想,止住了腳步,沒有進去。


  齊姑姑放緩了語調,溫和了一些:“陛下安心,伺候著童貴妃的都是的極有經驗的太醫和穩婆,肯定能保護童貴妃順利誕下皇嗣。”


  齊姑姑知道衛襲為何這般擔憂。


  衛襲盛寵童貴妃,這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她與童貴妃的孩子,極有可能被封為儲君。


  這扇門之後或許是將來大蒼的儲君,別說衛襲,就是齊姑姑本人也很惦記,在場的所有人都為這未出世的孩子戰戰兢兢。


  而另一個原因,則和衛襲的心病有關。


  當年莊皇後難產而死,這件事過去了十多年,沒人敢在天子麵前提及,天子也從不說。


  即便不說,齊姑姑也明白,在莊皇後和那從未見過這世界一眼的公主,依舊在天子的心裏。


  當初莊皇後和朝暮公主是如何薨逝的,齊姑姑親眼所見,每當想起來心中就不太好受,何況是天子。


  所以天子會這般反常,也是能理解的。


  想起那十多年前的往事,齊姑姑還心有餘悸,卻聽見童貴妃方才深情的呼喊漸漸變成了不堪入耳,且愈發混亂的謾罵。


  “陛下……陛下!”


  “好他娘的痛……”


  “行吧,為了陛下,我忍了……就當是,為媳婦兩肋插刀。”


  “還沒出來嗎?啊?這小崽子要待多長時間?!”


  穩婆被童少灼質問得哭笑不得。


  她在皇宮裏這麽多年,接生過無數的妃子,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等口無遮攔,居然還是個備受寵愛的貴妃。


  穩婆隻能耐著性子哄道:“快了,快了,娘娘別喊了,省點力氣,集中注意力啊,來,跟著我一塊兒——用力——”


  “用,我用……我用不上!”


  穩婆差點被她一腳蹬飛。


  “……娘娘這不是很有力氣嗎?別用來蹬老奴啊,來,跟著我一塊兒——用力——”


  穩婆是真的穩,無論童少灼如何翻來覆去,嘴裏喊得不清不楚,她始終就那一套讓童少灼跟著她一塊兒使勁的口令。


  童少灼渾身是汗,床褥子被她扭成了麻花,握著身後婢女的胳膊,四個婢女抱在一塊兒都差點被她拽倒在床上。


  這場麵知道的是在生孩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拔河。


  婢女的手臂都要斷了,童少灼在叫,婢女也在哀嚎,但到底童少灼習過武,聲音也更渾厚一些,她的叫罵聲壓過了產房內所有人的聲音,傳到了外麵,讓衛襲和齊姑姑等人聽了個一清二楚。


  從生孩子比上戰場斷胳膊斷腿都痛開始罵,後麵似乎是真的痛到喪失理智,連帶著衛襲也一塊兒罵進來。


  險些要拖衛家祖宗十八代一塊兒下水。


  衛襲:“……”


  齊姑姑:“…………”


  陪在產房門外一眾人沒敢吐露半聲,卻是掉下一公斤的冷汗。


  這童貴妃也太邪門了,恃寵而驕到這份上,衛蒼百年國祚也就她這一位了。


  內侍上來問衛襲:“這,要不要奴去傳個話,讓貴妃娘娘……小聲點兒?”


  衛襲淡笑道:“不必了。生產一事有多痛,朕明白的。她想罵便罵,說明她還有精神罵,隨她去吧。”


  內侍“喏”了一聲,回頭對其他的小侍從們一個個用眼神交待過去——今日之事聽了就罷,要是誰敢宣揚出去,損害天家的顏麵,腦袋可就別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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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廊盡頭,鳳華宮的宮女瑾嵐手裏端著一碗剛剛熬好的催產藥,往產房走的一路,雙手禁不住地瑟瑟發抖。


  “你怎麽這麽慢!”紫蘇趕過來找她,“這給你不緊不慢的,穩婆催了好幾遍了,藥再不送去,害了娘娘的身子,你小命可難保!”


  紫蘇一向咋呼又急躁,瑾嵐比起她來穩重不少,可是今天也實在太穩重了,手裏端著藥也不見得她快些往裏送,居然在回廊上閑庭信步慢慢吞吞。


  紫蘇發現她臉色不太好,問她:“怎麽了你,魂不守舍的。”


  瑾嵐有些莫名的慌,紫蘇跟她說話她也慢了半拍,全然不像是平日裏謹慎又機靈的樣子。


  紫蘇見她狀況不太對,便將催產藥穩穩地接了過來,生怕她一不小心打翻了,那可就全完了。


  “你是不是擔心娘娘的狀況啊?放心,好著呢,力氣大得幾乎將產房給拆了。”紫蘇說,“我替你將藥送去了啊,你要是不舒服的話就找個地方歇會兒。”


  瑾嵐死盯著紫蘇手裏棕色的湯藥,待紫蘇要走的時候,她突然喊了一聲。


  “啊?”紫蘇不明所以地回頭。


  瑾嵐欲言又止了一番後,勉強撐起一個笑容:“沒,沒什麽……我的確有些累了。”


  “你說你,歇著吧!”紫蘇風風火火地趕回了產房。


  迎著衛襲等人焦灼的眼神,紫蘇都沒工夫好好行禮便撞進了屋內。


  “怎麽這麽慢!”穩婆的話音未完全落下,匆忙的腳步聲便被重新合上的門阻隔在屋內。


  衛襲往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來。


  從方才起,她就沒有聽到童少灼的聲音了。


  連半句叫罵的聲音都聽不到。


  也不知道她情況到底怎麽樣了……


  衛襲心神不寧,在產房門口走來走去。


  而產房的門就像是故意讓她焦躁不安似的,遲遲沒有開啟。


  童少灼一直沒有出來。


  這感覺太熟悉了,她曾經經曆過。


  那種無能為力的絕望感,像一隻濕漉漉又粘稠的怪物,緊扒在衛襲的脊梁骨上,沿著她的脊背往她的腦子裏鑽。


  她似乎又聞到了血腥味。


  “怎麽樣了?”


  衛慈的聲音並不大,卻教衛襲身子一震。


  衛慈見衛襲依舊是不露辭色的沉穩,可隻有衛慈能從她眼神的細微末節中察覺她的不對勁。


  “還沒出來。”衛襲聲音越是平靜,越是說明她心裏沒底。這是她多年以來極力隱藏情緒而養成的反向習慣。


  “你們都下去吧。”衛慈對周圍的人道。


  長公主發話,齊姑姑等人隻能退到的五十步之外,也不敢走遠。


  跟著衛慈一塊兒來的陶挽之也退了下去,站在鳳華宮的水榭雅亭上,往衛慈的方向眺望,不想讓衛慈離開自己的視野。


  陶挽之所在雅亭建在一座從江南運來的奇石之上,乃是鳳華宮最高處,在此可以遠眺大半個巍峨的戍苑。


  賞風景倒是一樁美事,隻不過現在陶挽之沒有那心思。


  不遠處,衛慈在認真聽衛襲說話,聽著聽著垂下眉眼,在因妹妹的事擔憂。


  陶挽之倒是希望衛慈能夠像坊間傳聞的那樣,遊戲人間,鐵石心腸。可惜,衛慈不是。


  陶挽之比誰都懂,衛慈的心緒總是會被她在意的人影響。


  陶挽之跟著衛慈一塊兒悵然,餘光之中見到西院有一人在空蕩的長廊上飛跑。


  那人便是瑾嵐。


  瑾嵐提著裙擺一邊跑一邊心慌地回頭張望,就像是有誰在追她似的。


  陶挽之的目光跟了一路,也沒見任何人尾隨。


  無人尾隨,那便是怕人發覺,是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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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瀾以微的肚子快要足月了,卻依舊不怎麽大,看上去有點兒不吉利。


  這些日子娘家人來了一波又一波,她阿娘逼著她吃了成山的補品,吃得她不僅犯惡心,還犯了脾氣,連自己的母上都敢罵,說你再逼我進食我一尺白綾帶著肚子裏的討債鬼吊死給你看。


  知道孕期女子脾氣暴躁,不可逆著她來,以免真傷了身子,瀾以微她娘便事事順著她的心意。


  不吃就不吃了,留著陪她聊會兒天,說說體己話,緩和她的情緒。


  阿娘問她是不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兒,是不是那吳子耀又對她不好。


  瀾以微原本並不想說,說出來便是自己落了下成,便是她在和吳顯意這番無聲的爭奪中,被壓了一頭。


  可她忍不住。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為肚子裏的孩子讓她比平日裏更為敏感、多疑和暴躁,這回這件事,她實在不想忍。


  一年多前,她趁著吳家老爺子過世,吳家陷入同室操戈困局,且被唐見微窮追猛打之際,沒和吳顯意商量,服下了雨露丸,半誘惑半威脅地與她圓了房。


  往後一年,瀾以微順利懷上了她和吳顯意的孩子。


  又是九個多月,她就要生了,某日她見吳顯意回家,脖子連著左耳的地方有一道血痕,不知是在何處受了傷,她好意上前關心,吳顯意卻借口疲累沒有回答她的話,獨自去睡了。


  瀾以微直覺此事不太對勁,便差人去查。


  很快就有了結果。


  吳顯意居然管了童家的閑事。


  唐見微和童少懸離開博陵一年多了,盡管童家的生意在路繁的主持之下井井有條,但還是有些曹隆的舊部蠢蠢欲動,聯合了茂名樓的對家,想要整治整治茂名樓。


  就算無法從茂名樓的手中將生意搶回來,起碼心裏這口惡氣得出了。


  這群凶徒便瞄準了童少潛。


  唐見微不在,童少潛就是茂名樓的一把手,日常並不掌勺,但是每一季的新菜都要有她定奪,酒樓裏的食材她也都親自把關,菜品質量必須得到她的認可。


  她是茂名樓的主心骨,凶徒打算將她綁了,狠狠敲詐茂名樓一筆。


  童少潛出門身邊也是有好幾位隨從的,想對她下手不是那麽容易。


  那日童少潛去市集進貨,凶徒瞄準了時機,故意驚擾不遠處胡商的馬群,馬群連帶著象群一起發瘋,衝著童少潛的馬車橫衝直撞。


  混亂之中,童少潛和她的隨從被馬群、象群阻隔,凶徒們利用這個時機綁走童少潛。


  童少潛脖子後麵挨了一記,頓時眼前發黑,雖沒有徹底不省人事,卻腿腳發軟,身子全然不受控製,被三名壯漢一捆,丟進了麻袋裏,得人之後立即往小巷子裏跑。


  童少潛昏昏沉沉之間還在拚命掙紮,踢了扛她的人好幾腳之後,感覺那人停下了腳步。


  還以為那人是被自己踢疼了,想要丟她下來好好整她一頓,沒想到她是被丟了下來,卻被另一個人接住,穩穩地抱著,彼時還聽見一群男人發痛時的慘叫和求饒聲。


  ”滾。”


  抱著她的人聲音很輕,但極有威嚴,丟出這一個字後,逃跑的腳步聲回蕩在巷子裏,越來越遠。


  童少潛被送回童府時已經清醒了,隻是後脖子被劈的那下實在太狠,痛得她脖子轉也不能轉,童少臨幫她檢查傷處的時候,聽見路繁對救她的那個人說:

  “吳娘子救了我們三娘,不若留下來吃個便飯再走吧。”


  救童少潛的人正是吳顯意。


  吳顯意聽到“三娘”這個稱呼,知道指代的是童家三娘,但她無法不想起唐三娘唐見微。


  “不用了。”吳顯意看著路繁,這個曾經在東小門殊死博鬥過的勁敵,此時全然沒有爭鋒相對的敵意,吳顯意是真心實意地不想童家人受傷,不想唐見微的家人受傷。


  路繁也不留她,甚至一直都對她頗為警惕。


  路繁能察覺到這個人武藝不凡,帶著極為危險的氣息,若是動手的話,她未必能攔得住此人。


  沒想到吳顯意全無鬥誌,關心的卻是別的事:“阿慎她,在西南過得好嗎?”


  路繁和童少臨的神態同時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路繁沒回答她的問題:“吳娘子受傷了,讓我夫人為吳娘子處理一下傷口吧。”


  吳顯意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也沒繼續留下,搖了搖頭,禮貌地行了個禮,便離開了童府。


  曾經這童府還不叫童府,稱之為“唐府”的時候,她來過好幾回。


  每回來都是給唐見微的耶娘送禮的。


  那時她還在討唐家的歡心,還在故意讓唐見微喜歡上自己,好完成耶娘交給她的任務。


  仿佛一回頭,還能聽到那少女喚她的聲音。


  可這兒的一草一木,都已經改姓童了。


  她一直在派人打探唐見微的消息,但吳家的探子回報,如今西南局勢非常複雜險峻,唐見微的消息難以打探到。


  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


  阿慎,你還好嗎?

  你還活著嗎?

  吳顯意六神無主地上馬,腳下一滑,竟沒能蹬上去,摔在地上磕裂了膝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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