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8 章
呂瀾心和瀾宛對峙的所有過程, 石如琢都看見了。
她以前就知道瀾宛手段殘忍,沒想到對待自己的親骨肉也這般可怕。
摧殘心神,一絲都不容情。
呂瀾心這個人性格扭曲, 想著她會是在什麽樣的環境中成長, 如今看來, 石如琢算是找到答案了。
呂瀾心的寢屋內很昏暗, 大概是因為她眼睛不太好的緣故, 屋裏就一盞昏暗的燈, 還放置在角落很不起眼的位置。
石如琢站在門口沒有進去,看著呂瀾心將那燈拿了起來,把小黑放在一件寢袍上, 揉了揉眼睛睜大了一些,強撐著,小心地幫它把身上的水擦幹淨之後,剪掉了項圈, 檢查傷口, 幫它處理、包紮。
石如琢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這是呂瀾心的地盤,她有點不自在。
但她惦記著小黑的傷勢, 沒立即走, 就在門口張望。
“我會些縫合術。”呂瀾心說。
“哦。”石如琢隨口一應。
“小時候我就給自己縫過,手法還可以,放心, 不會讓它受苦。”
石如琢:“……”
要是今夜之前聽到這話, 石如琢未必會信。
呂瀾心這種在博陵橫著走的紈絝, 自己給自己縫傷口, 怎麽可能。
但今夜之後, 石如琢是信的。
瀾宛實在讓人毛骨悚然。
雖說她親眼所見,可並非就能理解。
母女之間為何會這般針鋒相對?莫非呂瀾心不是瀾宛親生的?是仇人的孩子?
石如琢小時候家裏窮得要命,六嫂含辛茹苦地將她和弟弟養大,將能給予最好的一切都給了她。盡管窮,可六嫂給她的愛一點都不少,想到娘親,石如琢的心內便會油然而生一種溫暖親切之意。
無法想象想方設法摧殘、傷害的母女關係。
小黑也不知道是真的反應遲鈍,還是這會兒受傷沒了力氣,呂瀾心給它縫合的整個過程它都很乖,隻是掙紮了一小下,呂瀾心順了它腦袋兩下,它就不動了。
縫合的過程很順利,縫合完之後呂瀾心拿來一封石如琢熟悉的信箋,將信箋卷了起來,首尾黏合,做成一個擴口器,罩在小黑的頭上,正好避開了傷口,也讓小黑無法亂舔到傷口,影響傷口的愈合。
“你好像很了解怎麽照顧貓。”不說話的話氣氛實在太尷尬,石如琢便隨意問一句。
“我以前有過貓。”呂瀾心說。
“哦。”
石如琢沒問,“有過”是什麽意思,但呂瀾心沒往下說,大致能猜到結局。
“一隻小白貓,叫初七。”呂瀾心此時心情似乎很好,語氣也輕快,“它比這隻蠢貓還粘人。”
“哦。”
石如琢說了第三個“哦”。
呂瀾心將小黑傷口處理好,披了件衣衫出門,放了一隻鴿子出去,不一會兒回來三位隨從。
石如琢認得,這三人就是當初跟著呂瀾心一起去蒙州的那三人。
“將阿銘的屍首埋了。”呂瀾心默認片刻,補充道,“埋到千峰山,她最喜歡那兒。”
“喏。”隨從們領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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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見微收到吳顯容信件之時,正一身的泥水。
她聽聞褚縣之南有一座靈山,靈山上有一種神奇的草藥,可以治療斷骨。
想起她在來齊州之前,王弘闊那斷了腿的兒子走路還走不清楚。這事兒唐見微一直記在心上,一聽到有可以治療斷腿的神藥,她都要全力搜刮入手,寄回博陵。
這段時日西南連日暴雨,生怕草藥會被泥水衝走,回頭又尋不到了,唐見微便冒雨去找。
童少懸擔心她,便叫上沈繪喻等人,一塊兒跟著去。
找到靈藥之時,雨勢又大了一些,童少懸一直在觀察山體的變化,趕在泥石流可能爆發之前速速離開。
唐見微雖然被澆成了落湯雞,但靈藥到手,讓她相當滿意,不虛此行啊。
回程之時,信使冒雨而來,將吳顯容的快信送到唐見微的手中。
讀完吳顯容的信,知道瀾氏曾經讓人仿寫她阿耶筆跡,畫簽空白的戶部文書時,唐見微的眉心就像是擰死了一般。
童少懸知道她所想,握住她的手道:“此事還隻是猜測,不要因為一個猜測讓自己煩惱。”
唐見微喉嚨裏像是被一坨死麵堵著,心上也被一刀刀不留情地揦出一道道血口。
方才在雨中唐見微都覺得渾身熱血怡然自若,而今她換上了幹爽的衣服,坐在馬車之內,卻宛若浸在博陵隆冬的冰水之中。
若阿姿這消息是真的,她所想不錯的話,那麽這些日子唐見微掏心掏肺的付出,在那人心裏恐怕就是個笑話,唐見微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子。
不僅唐見微傻,她阿耶也傻,她們唐家各個都……
“會有這種可能嗎?”唐見微問童少懸。
她對自己的判斷力很有自信,可此時她是想要逃避的。
她想要童少懸給她一個答案。
“是王弘闊害死了我阿耶,阿念,你說……會有這種可能嗎?”
唐見微咬著唇,眼睛裏倔強的,強忍的眼淚。
她凝視著童少懸,等待她開口,等她給自己一個解脫。
大雨聲不斷,沈繪喻和唐伏從馬車上下來,拉著馬頭,艱難地在暴雨中前進。
遠處山巒尖峰電閃雷鳴,每一次驚天的滾雷都有將山體震裂的力量,震得人心一下下悶痛。
當年王弘闊出任戶部侍郎之時,戶部尚書位置已然空了一段時日,所有戶部相關文書都由王弘闊代為處理。
唐見微記得,那時總有人來她家道賀,說王公馬上要升尚書,而她阿耶自然也要跟著升官,可喜可賀啊。
她阿耶依舊是一副肅冷的模樣,並不喜歡談論此事,更沒有沾沾自喜之情。
但唐見微是開心的,阿耶熬了這麽多年,終於要追隨他老師的腳步高升啦。
可惜,最後得來的不是高升,而是莫名其妙的死亡。
唐見微知道,她阿耶是被害死的,她阿耶從未貪沒任何軍資。
她阿耶是替罪羊。
那時作為戶部度支司員外郎,阿耶原本是沒有資格畫簽任何物資的去向,可因為戶部尚書位置空缺,情況特殊,他便有了和王弘闊一塊兒畫簽的資格。
若是有人偽造他的簽名,將戶部所有的罪責都推到他的頭上呢?
那麽阿耶人還未到大獄,還未開審就驟然死亡之事,也就可以說得通了。
有人害怕他說出真相。
隻要他“畏罪自盡”,那些偽造畫簽的文書就無人可反駁了。
如此一來,戶部就安全了。
王弘闊就安全了。
唐見微問童少懸:“王弘闊當時是戶部的一把手,出了這個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戶部文書被人偽造一事。但在我阿耶枉死之後,他卻一句話都沒有說。他知情不報任由我阿耶扛下戶部所有過責,蒙冤而死。他沒有開口,一個字都不曾說過。甚至,這件事可能從一開始就是王弘闊脫責的計謀,是不是?是王弘闊害死我阿耶,對嗎?”
童少懸沒有用言語回答她的問題,但她心疼而不忍的眼神已經給出了答案。
唐見微深呼吸,閉起了眼睛……
當初得知阿娘被楊氏一家所害的真相時,唐見微是極度的憤怒,恨不得當場殺死仇人的憤怒。
而此刻,唐見微已經感覺不到憤怒。
她渾身脫力,前所未有的心涼,對人心徹底的絕望。
一陣震耳欲聾的炸裂聲,讓唐見微和童少懸凝重的神情一變,下意識一塊兒往馬車頂上瞧去。
這是什麽動靜?
不像是雷聲,很像是人為造出的聲響。
“主上!”
沈繪喻在車外大喊,“山上的泥石好像有些不對勁!”
話還未說完,轟隆隆的巨響聲驟然逼近她們的頭頂,車身被震得不住發顫。
這是一波前所未見的泥石流,已經近在咫尺!
“不好!”童少懸腰背本能地直了起來,而唐見微的本能,便是一掌將童少懸推出了馬車。
“阿慎!”童少懸被猛然一推跌了出去,在山道上滾了好幾圈。
巨大的震蕩響徹山穀,童少懸抬頭一看,鋪天蓋地的泥土對著她蓋下來。
情急之下她急忙往一旁滾,後背正好抵到了一棵大樹,樹幹已經歪斜,她別無選擇立即往上爬。
大樹被洪流往下帶了十多米,童少懸不顧一切地抱住樹枝,身上被一層層地糊上泥土,頭也磕破了,不知過了多久,震蕩才停止。
童少懸睜開眼睛,她發現從山上滾下的泥石流很不尋常。
結合方才那巨大的爆炸聲,童少懸可以斷定,這並非天-災。
是人禍。
“阿慎!”
童少懸從樹上跳下來,在混亂不堪的泥地裏找了許久才找到她們馬車的殘骸。
馬車被泥土埋了……
阿慎和沈繪喻她們都被泥石埋了。
童少懸感覺自己的心有一瞬間停止了跳動,血液被抽得一幹二淨,隻剩下一層瑟瑟發抖的皮囊。
阿慎。
童少懸狠咬自己的下唇一口。
尖銳的痛和彌漫在口中的血腥味強迫她回神,集中注意力。
“阿慎,別怕,我這就救你出來!”
童少懸找來折斷的樹枝,猛挖泥石。
在她全神貫注鏟挖之時,沒有發現大雨之中有一隊瀾家士兵正如鬼魅一般,迅速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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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銘的屍體被兩人合力抬走,剩下一名隨從在清理院子裏的血跡。
呂瀾心站在這兒不知道在想什麽,冷笑了一聲。
石如琢走到她身邊。
呂瀾心道:“阿銘是跟蹤的好手,那周老六身上沒有功夫,若他真的跟蹤,阿銘肯定會發現的。”
“你是說……”
“周老六根本沒有跟來,他不過是收了我阿娘的銀子,按照我娘的話來瓦解我引導我,走向我娘的圈套罷了。”呂瀾心對自己的後知後覺非常不滿意。
瀾宛是個玩弄人心的高手,知道用什麽樣的手段能一瞬間摧毀別人的心智。
而呂瀾心一向是她的手下敗將,這次更是差點被她擊碎所有的反抗和自信。
要不是石如琢出現,將小黑救回來的話,呂瀾心即便不自我了斷,往後也會重新落入瀾宛的掌控之中,再也不可能逃脫了。
念及石如琢為她將小黑救回來的事,呂瀾心目光情不自禁落在石如琢的臉龐上。
石如琢原本就在聽她說話,自然而然看著她,忽然一個對視,石如琢很快將眼神移走。
石如琢為她救回小黑的行為,讓呂瀾心有了一種模糊的,以前未有過的想法和念頭。
她一時有些無法解讀,也不太理解。
思緒散了片刻,看到隨從在幫她收拾碎了的燈罩,呂瀾心想起瀾宛在臨走時似乎留下了一句什麽話。
那時她所有的心緒被瀾宛弄得支離破碎,那話進了她的耳朵,卻沒入她的腦子裏。
瀾娘說了什麽?
“咚咚咚!”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石姐姐!石姐姐,你在嗎?呂姐姐!開門啊!”
是阿卉的聲音,聽上去非常著急,厚重的大門竟被她拍得轟隆隆直響。
石如琢將門打開,見阿卉就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似的,渾身都是汗,狂奔之後搖搖欲墜。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石如琢扶住她。
阿卉從呂瀾心派去送信箋的人口中得知了別館的位置,火急火燎地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見到石如琢一個字喘三下,“方、方才有人送口信,說,說石姐姐的娘親和弟弟,在,在城外西北坡,出事了……讓你快,去!”
石如琢一時沒聽明白:“什麽?我娘親和弟弟?城外?博陵城外還是夙縣城外?”
“博陵啊!博陵城外不是有個西北坡嗎!”阿卉急死了。
石如琢還是有點懵:“她們怎麽會來博陵?”
“石姐姐你快去看看吧!”阿卉說,“來通報的人還送了一件血衣!”
石如琢腦子裏嗡了一聲,聽到“血衣”這兩個字立即躥了出去,阿卉被她本能地往後一拋,摔進呂瀾心的懷裏。
“石姐姐你慢著點!”阿卉對著她的背影叫道。
呂瀾心將她移到一旁,讓隨從給她劍,一躍而上騎了馬,跟在石如琢的馬後,逆著夜晚的熱風急急出城。
呂瀾心想起來了,瀾宛離開的時候留了句什麽話。
“我有無數種方法讓石如琢愛上你,更有無數種方法讓她這一世都憎惡你。會對自己所作所為後悔的,你是,石如琢也是。”
呂瀾心用力揮著馬鞭,石如琢在她前方,幾次險些從馬上摔下來,但石如琢還是越奔越快。
她真是太傻了,為什麽沒有想到。
瀾娘身邊多少高手,石如琢一個不懂得屏氣的人趴在牆頭,怎麽可能發現不了?
殺人都能一劍封喉,何況殺一隻貓,又如何會失手?
瀾宛早就知道石如琢在暗中窺視。
之前的一切都隻是通往最終陷阱的迷惑手段。
現在,此時此刻,才是瀾宛的真正目的。
會對自己所作所為後悔的,你是,石如琢也是。
還沒到城外西北坡,呂瀾心已經有了答案。
……
前方就是西北坡,呂瀾心她見石如琢歪著身子跳下了馬,膝蓋一彎險些摔倒。
呂瀾心喊了一聲“阿器”,石如琢沒回頭,還未調整好平衡就往山坡上衝。
呂瀾心快步跟著她奔上山坡,石如琢跑得太快,一瞬間就消失了。
今晚沒有雲,月亮的光對於呂瀾心而言就像立於遠處的一盞太過明亮的燈,照得她已然使用過度的眼睛實在沒法再睜開。
她閉眼摸索著前進,腳下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處。
幸好還能隱約聽見石如琢慌亂的腳步聲。
腳步聲忽然突兀地停了,就像被某種可怕的場麵打斷了。
呂瀾心扶著身邊的岩石,胸口火辣辣的腥味在不安地蔓延。
陡然響起的淒厲哭聲刺得她渾身一顫,睜開了眼睛。
她再熟悉不過,那是石如琢的聲音。
也很陌生,石如琢從未這般撕心裂肺地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