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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7 章

  “這件衣衫從未見你穿過。”瀾宛用慈祥的眼神打量女兒, “莫不是在蒙州買的?”


  即便瀾宛說出了“蒙州”二字,呂瀾心也麵無驚瀾,用隨時可能讓周老六斃命的眼神盯著周老六。


  “孩兒有什麽樣的衣衫, 阿娘什麽時候在意過?”呂瀾心嘴上輕鬆戲謔, 眼睛裏是警覺和狠意。


  瀾宛坐到了一旁的石桌邊。


  石桌擺著一根櫻粉色的蠟燭, 蠟燭上罩著有些透光的象牙白燈罩, 燭光在燈罩中搖曳時活潑可愛。


  燈罩旁被人別有用心地放置了幾片竹葉, 營造成恰好落在這兒的雅致場景, 一看便知是花了心思的。


  瀾宛撚起竹葉,將其輕輕在指尖轉動。


  每一次轉動,那竹葉就像是撩在呂瀾心的心頭, 讓她心中焦躁的情緒愈發難控,目光不自覺地向門口看去。


  算算時間,或許阿器就要來了……


  瀾宛瞧著竹葉,忽然問她:“那個姓石的女人, 喜歡這樣的布置?”


  呂瀾心沒應。


  “他, 你記得吧?”瀾宛說著, 周老六輕笑了一聲。


  瀾宛將竹葉放下:“你和那位石娘子在蒙州逍遙快活的時候,周六郎可是見證者。據周六郎所說, 你跟在石娘子身後, 一路風餐露宿,想為人家花錢人家也不承你的情呢?”


  呂瀾心毫無感情道:“瀾娘說的是哪的話,不過是無聊消遣的風月之事, 也值得瀾娘浪費時間, 特意來此訓誡?若是瀾娘想要訓導孩兒, 差人給孩兒送句話, 孩兒回去一趟讓您好好訓便是。”


  瀾宛那一套呂瀾心已經吃膩味了。


  不過就是威脅, 不過就是皮肉之苦,還能有什麽新花樣?


  經過上一回的試探,呂瀾心已經確定了,瀾娘打她罵她,或是用任何方式威脅她,不過就是泄一時之憤罷了。


  要是瀾娘真的將她與呂娘的親生女兒殺了,以呂娘的性格雖不會與瀾娘決裂,也是會難過的。


  呂娘性格內斂,很多事情都藏在心中,本就心鬱堆壘,加之這幾年身子一日差過一日,要是再遇喪女之痛,恐怕會將她的身子衝垮。


  瀾娘不愛她,她也不是呂娘心中最要緊的人,但是沒關係,隻要她的死會教呂娘傷心,那麽瀾娘都是舍不得的。


  她舍不得讓呂娘受任何的罪,呂瀾心萬分確定這一點。


  也漸漸開始利用這一點。


  呂簡心裏多少還是記掛著呂瀾心,而呂瀾心身上多一個或者少一個瀾宛親手給予的傷口,沒有任何不同。


  瀾宛聽她帶著嘲諷的話,也沒有動氣的跡象。


  周老六撓著脖子,並沒有等瀾宛再提及他,生怕落了自己的戲份一般,嘿嘿地笑說:“豈止是逍遙快活啊,我跟著這位美娘子身後多日她都不知道,一心就撲在姓石的小蹄子身上。不僅夜夜往她的馬車裏鑽,還要用那什麽,重要的情報來交換呢。”


  瀾宛:“交換什麽?”


  “當然是交換……嘻嘻,瀾夫人何必明知故問,還能交換什麽,自然是用情報來交換□□之事……”


  周老六話音還未落,瀾宛操起燭台驟然擲向呂瀾心的腳邊。


  燭台碎裂的聲響嚇了周老六一大跳,火焰立即沿著呂瀾心的裙角往她身上躥。


  火焰很快燒到了她的腿旁,呂瀾心依舊沒動彈。


  她不想再在瀾宛麵前表現出任何的脆弱。


  “主上!”


  阿銘突然衝出來,撲到她身下用力一扯,將著火的裙擺撕裂,抬手一甩,一團火被丟到一旁。


  院子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阿銘身上。


  瀾宛更是對阿銘稱呼呂瀾心的稱謂很有興趣。


  呂瀾心早就發痛的眼睛微微一瞪:“我不是讓你滾了?”


  阿銘知道自己闖了禍,跪在呂瀾心麵前:“奴,放心不下主上,所以擅自留下了。還請主上恕罪。”


  “主上?”瀾宛笑道,“我們阿幸是真的長大了啊,開始在阿娘不知道的地方培養自己的心腹了。來,讓我看看這孩子什麽模樣。”


  瀾宛的隨從立即上前摁住阿銘,將她拖到瀾宛麵前。


  瀾宛摸著她的臉,仔細瞧著。


  阿銘很年輕,敢直視瀾宛,帶著一股不服氣的堅毅,和不知道從誰那邊傳承的恨。


  “看上去是個得力助手。就因為有你的存在,才讓阿幸越來越肆意妄為的吧?”


  一把長刀橫在阿銘的脖子上,立即將她的肌膚割開了一個口子。


  阿銘神色略略一變,聽瀾宛問呂瀾心:


  “侯立的身份,是你透露給石如琢的嗎?”


  呂瀾心站在月色之下,活像一尊沒有靈魂的石雕。


  她沒有回答瀾宛的話。


  阿銘脖子上的血流得極快,刀刃在一點點切開她的肌膚、血肉,劇痛之下阿銘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一丁點的聲音。


  瀾宛盯著呂瀾心:“趙二,是你殺的嗎?”


  呂瀾心依舊沒說話。


  瀾宛問周老六:“你跟蹤那麽些日子,都看到了什麽?”


  周老六雖然是個老賴,但也從未見過這麽血腥的場麵,他不過是收了瀾宛一百兩銀子,被帶到博陵來狐假虎威罷了。可從沒想過會出人命。


  “我,我,我我我看到,這位娘子將一群黑衣人,殺了……”周老六腦子裏一片空白,來之時瀾宛隨從交待他說的話還有更多的細節,可此時他舌頭已經不由他自己掌控,說得哆哆嗦嗦混亂不堪。


  瀾宛輕笑:“我們阿幸還是個癡情人,為了小情兒可以出賣自己的家族,置呂瀾二家上萬性命不顧啊。我再問你一次,侯立的身份,是你透露給石如琢的嗎?你還透露了什麽?”


  呂瀾心依舊杵在原地,不言不語。


  刀一點點地切割著阿銘,全然不給她一個痛快。


  被淩遲的折磨讓她終於忍受不住,發出痛苦的低吟。她想掙脫,可四名高手壓著她的肩膀拽著她頭發,讓她完全掙脫不了。


  呂瀾心猛地上前,用藏在袖子裏的匕首,一刀將阿銘斃命,不讓她受折磨。


  溫熱的血噴在呂瀾心的臉上,她看著阿銘漸漸軟在地上,望向她的眼神沒有任何的恨,反而帶著終於解脫的輕鬆。


  呂瀾心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阿銘失去神采的臉映在她的眼眸之中,她感覺身體內的血液轟隆隆地沸騰了。


  “你可以,我卻不行。”呂瀾心背對著瀾宛,低語著。


  瀾宛微笑看她。


  呂瀾心轉過身質問瀾宛:“你可以為你愛的人付出一切,我卻不可以?憑什麽?”


  她以為瀾宛會一時無法回答,沒想到瀾宛不假思索地反詰道:


  “我愛的人也愛我,你愛的人,愛你嗎?”


  原本帶著怒氣的火焰,帶著輕蔑的嘲諷,還未掀起足夠讓呂瀾心快慰的波濤,便被瀾宛這句致命之言迅速掐滅在呂瀾心空洞的眼睛裏。


  呂瀾心一時寂然無言,所有反抗的力量被這句話抽得一幹二淨,就連手裏的匕首也險些脫手。


  “傻孩子。”瀾宛走上前,將渾身冰冷的呂瀾心抱入懷中,拍了拍她的後背,“你還沒玩膩嗎?別在無用的人身上浪費時間了,那姓石的就是一顆捂不熱的石頭,而且她是衛家的人,她恨你入骨,與你見麵不過是在利用你罷了。待利用完之後,必定會棄你而去,她不是還有個念念不忘的小情娘嗎?”


  瀾宛輕輕揉搓著呂瀾心的胳膊,看上去是個體貼的母親,在緩解女兒僵硬的身子。


  “再說了,你覺得她為什麽偏偏要利用你?還不是因為你是我和你呂娘的孩子?若我真的將你趕出家門,她無法從你身上得到更多可用的消息,你覺得她還會再見你嗎?”


  呂瀾心喉嚨被-幹澀的痛感,以及腥臭的血味堵著,嘴唇微微發顫,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更不用說反駁瀾宛。


  即便能說話,或許她也反駁不了。


  因為瀾宛說得對。


  石如琢根本不愛她,一直都是她死皮賴臉地用瀾家的消息向石如琢討要共處的時間。


  她恨自己是瀾宛的孩子,可若她不是瀾宛的孩子,可能連這點兒自欺欺人的溫存都不可能擁有。


  “你好好聽話,別讓呂娘失望,你想要什麽阿娘都會給你的。”瀾宛摸著她的腦袋,“就算是那個姓石的,你若真想要,阿娘有無數種方法讓她心甘情願待在你身邊,真情實意地愛著你,一生一世。”


  瀾宛的話在呂瀾心的腦海裏構建出了一幅她從未想過的畫麵。


  呂瀾心無法否認,她想要。


  她心動地抬頭,見瀾宛正慈祥地對她笑著。


  “真的?”


  “真的啊。”瀾宛摸著她的臉,“原本可以是真的。”


  呂瀾心的心猛地墜下去。


  “可惜,你已經讓你呂娘失望,讓我失望。失望透頂。”


  她聽見了一聲貓叫。


  瀾宛的隨從不知何時將小黑找了出來,單手掐著它的脖子,將它拎在半空。


  呂瀾心看見小黑全然沒有感受到危機,它一直都這麽蠢,它根本不知道眼前對著它的刀意味著什麽。


  呂瀾心:“不要……”


  小黑看向呂瀾心,甜甜地喵了一聲。


  隨從橫刀一切,尖銳而短促的尖叫之後,小黑微微地抽搐了幾下,不再動了。


  隨從抬手隨意一丟,像丟一塊肮髒的抹布一般,將它丟進了一旁的人造湖裏。


  呂瀾心聽見“噗通”一聲,沒去看。


  她渾身發冷無法動彈,她仿佛回到了七歲那年,那一年瀾宛也是這樣,殺死了她最喜歡的貓,奪走了她心裏唯一的柔軟。


  她以為自己可以反抗,她也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反抗,可到了最後,瀾宛不過用了短短半個晚上的時間,就將她的自信重新敲得支離破碎。


  將她這隻木偶重新提回了手中。


  呂瀾心不知道自己在哭還是在笑,她什麽也感受不到,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跪在了地上,她的雙腿難以支撐站立的姿勢。


  瀾宛臨走時對她說了句什麽,也全然沒有進入到她的腦海中。


  待瀾宛離開,整個別館重歸寂靜,呂瀾心依舊跪在地上。


  血腥味是她熟悉的味道,她以前從不在意。


  此時此刻的血腥味攪得五髒六腑都在翻湧,仿佛有一隻猛獸在她胃裏橫衝直撞。


  讓她想吐,想笑,也想哭。


  她還是什麽也沒握住。


  她的初七,她的貓,她的一切,還是掌握在瀾宛手中。


  她保護不了。


  你是個沒用的人。


  呂瀾心對自己說,你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有人從牆上笨拙地跳下來,呂瀾心聽見了,但那聲音並沒有進入到她已然麻木的腦海裏。


  嘩啦啦的水聲持續了一會兒,呂瀾心耳朵裏嗡嗡作響,與世界之間築起厚厚的壁壘,她聽不見說不出聞不到,隻有一雙幾乎滴血的眼睛能看見不遠處閃著光的匕首。


  那是能結束一切痛苦的東西。


  呂瀾心呼吸了兩道,終於動了,想要去抓那匕首。


  “呂瀾心。”


  石如琢的聲音並不大,卻在一瞬間穿透了那層壁壘,敲開了呂瀾心與世界隔絕的冰層。


  呂瀾心手中頓了一頓,沒抓到匕首,慢吞吞又遲鈍地往回看。


  渾身是水的石如琢向她走過來,手裏還托著個水藻似的玩意。


  呂瀾心抬頭,從眼前人膝蓋一路向上,看見了還在微微喘氣的石如琢。


  眼前的人似乎比她想象中要高許多,盡管渾身濕透了,石如琢眼裏的光卻穿透了一切。


  她看著呂瀾心,看進了呂瀾心內心的最深處。


  石如琢從沒見過她這般狼狽,滿臉淚痕,魂不守舍,又滿懷渴望。


  石如琢單手將小黑遞給呂瀾心,水順著她的下巴往下滴,滴在呂瀾心的睫毛上:“還活著。”


  “還活著”這三個字抽得呂瀾心的心上猛然一痛。


  她將小黑接了過來,看著它。


  小黑渾身的毛都濕透了,脖子上都是血,氣息也很微弱,但它胸口一起一伏的,正瞧著呂瀾心,用嘶啞微弱的聲音叫了一聲。


  的確還活著。


  呂瀾心之前閑來無事給它戴上的項圈救了它一命。


  沒死。


  她的貓,石如琢幫她救回來了。


  呂瀾心拱起後背,低下頭,整個人縮了起來,將小黑壓在心口上。


  這是石如琢第一次見她哭,真正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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