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6 章
當初用芙蓉散這條線索端了曹隆一事, 是路繁和吳顯容攜手合作的成果,吳顯容跟路繁經過那次的交道之後更為熟悉了。
這次她帶著憧舟到了童府,唐見微和童少懸都不在, 便直接找了路繁。
聽說吳顯容要找人, 隻有一個名字和一副憧舟當場畫出來的肖像畫, 拿過畫的時候路繁很自然多瞧了憧舟一眼。
唐見微和路繁一起維係著童家在博陵的生意, 平日裏手中的線索都不會瞞著對方, 加之都是童家的媳婦, 本就容易親近,日積月累的相處中幾乎無話不說。
唐見微懷疑憧舟是細作,派小五去保護過吳顯容, 這事兒路繁也知道。
接過畫,路繁看畫中女子順眉桃眼溫婉可人,畫得十分傳神,就像是真人躍然紙上。
“這畫工了得, 沒十年的功夫難成此境界。”路繁的話像是真心誇讚憧舟, 也像是在提醒吳顯容。
以她對吳顯容的了解, 必不會聽不出她話中的意思——
這樣一個奴仆,為何能寫會畫?你確定所謂的尋親不是個陷阱?
吳顯容卻道:“孔娘是憧舟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尋找多年都找不到蹤跡, 這孩子總是放不下心,也不與我說。我想著路繁姐姐肯定能有辦法找到孔娘的下落。”
既然吳顯容都這麽說了,路繁自然照辦。
無論吳顯容是作為唐見微的發小, 還是路繁的救命恩人, 路繁都不可能不賣這個人情。
“行, 阿姿回去等消息吧, 一有蛛絲馬跡我會立即通知你。”
吳顯容道謝:“謝過路繁姐姐。”
路繁辦事兒利索, 也的確將吳顯容的事放在心上,十多天後便親自登門了。
路繁探聽到了孔娘的消息,說半年前有人在博陵西角的隆安碼頭見過這個女人。
不過那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如今這個女人還在不在隆安碼頭不得而知。
此消息足以讓憧舟振奮。
無論孔娘還在不在那她都必須去一趟。
若是真的能把孔娘救出來的話,從此往後,憧舟便能逃離瀾家,安心待在吳顯容身邊,為她鞍前馬後了。
“不過這隆安碼頭外人可不好去。”吳顯容知道這個碼頭,不是瀾家的地盤,而是步家的產業。
這步家祖上乃是當年甄皇後的謀士,此人一直追隨著甄皇後,從一介布衣成長為長歌國的丞相。
他的後代大多數遍布長歌國,長歌步氏乃是當仁不讓的巨貴。
而還有幾支留在大蒼,雖沒有長歌步氏那般顯貴,但也是頗有權勢的世家。
博陵步家一向和瀾家走得近,吳顯容是知道的,孔娘出現在步家碼頭也說得過去。
“是不好去。”路繁說,“但也不是一定不能去。”
路繁為人地道,一向不說大話,若是肯定了什麽事定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她這麽說,那便是已經有了法子。
……
路繁借著談碼頭轉運的生意找上了步家,圈了三個碼頭要和步家談,給步家的條件非常優渥,但對路繁而言也是有利可圖,如此一來便不會惹人懷疑。
博陵步家原本一頭靠著瀾家一頭跟著曹隆,在曹隆的手指縫下麵撿點兒雞零狗碎的渣子。如今曹隆倒了,又來個唐三娘,步家還是撈不著正經的吃食兒。
原本年頭還在為生計著急,沒想到唐三娘家的那位路娘子居然找上門來,看中他們家的破碼頭,這可讓步家喜上眉梢。
也不敢端架子,生怕嚇跑了金主,又不想太卑微,不然金主一看,這恨不得買一送一的迫切,估計是真缺錢,更得壓價。
步家的心態頗為複雜,熱情地接待了路繁一行人,更是賣力帶著她們在碼頭參觀了一圈又一圈,讓路繁好好看看這碼頭的氣派和吞吐,誇口說但凡由西口水道進入博陵的水產,五之三四都得過這隆安碼頭。跟他們步家做生意,絕對不虧。
路繁和假扮成隨從的吳顯容、憧舟都沒想到,步家人這般大方,帶著她們將隆安碼頭所有的地形都探查了個一清二楚。
路繁一瞧這步五郎便知他所想,得寸進尺地要求要到停泊在岸邊的貨船中一探。
步五郎一開始還有些不解,談生意怎麽還要看船?
路繁早就想好了借口:“閑來館所需的貨物都是用來伺候京城裏的王公權貴們的,步掌櫃當比某清楚,這些個金枝玉葉們要求甚高,若是伺候他們的物件隨意堆砌在碼頭上,被他們知道,回頭我們閑來館生意可就做不成了。”
路繁言下之意,不僅貨物要從他們那頭走,更是要征用他們碼頭的船來儲存貨物,這可又是一筆大買賣。
這步五郎在家裏常年被對他六弟壓一頭,迫切的想要證明自己的實力,如今這送上門的生意大有讓他鹹魚翻身的可能,步五郎恨不得將腦袋給點斷,叫人速速清理了船艙,隨後帶著路繁她們一一查看。
路繁在此裝模作樣地察看,本想著裝裝樣子就是,沒想到還費了一件衣衫。
這船內也不知道裝了什麽東西,蹭了路繁的衣擺好大一塊油汙,氣味還很特殊,洗也洗不掉。
這可是阿照親手給她縫製的衣衫!沒穿兩回呢!
路繁心痛欲裂。
而另一頭,吳顯容和憧舟則悄悄離開,緊盯著碼頭周圍步家撤出來的人和物,孔娘很有可能就在其中。
“姐姐!”憧舟目不轉睛,眼睛都要盯出血了,終於發現了異樣。
兩個男人架著個用帷帽遮住臉,走路極為不便的女子,從碼頭往前方道路旁的馬車去,一邊走一邊還四下警覺地環視。
憧舟急忙要上去攔阻,被吳顯容拽了回來。
“若現在就奪人,不就將路繁暴露了麽?往後還有誰敢與她們家做生意?”
吳顯容提醒得對,憧舟一時激動有些犯糊塗,很快冷靜了下來。
“姐姐說得是,今日隻跟蹤不行動,待確定孔娘的身份,獲取她具體位置,再行動不遲。”
吳顯容對她露出淡淡的笑意:“這便對了。走吧。”
兩人悄無聲息地跟蹤著馬車,一直跟到了康德坊一處不怎麽顯眼的宅子裏。
吳顯容給憧舟撥了幾個人,每日她們都來此盯梢,一個月的時間將此地摸了個一清二楚,甚至還假扮成小廝成功混入了府內,將府內的情況全數掏了個幹淨之後,憧舟打算動手了。
吳顯容一直在觀察憧舟,發現這孩子還是有些手段。
她並不貿然硬闖,而是設計讓府上的管事在外欠下賭債,派人上門騷擾了一段時日後,管事還不上銀子,便雇了幾十個人上門抄家。
趁著抄家的混亂,憧舟順利地將孔娘給救了出來。
是孔娘,是憧舟日思夜想,五娘子的娘親!
或許是受西南局勢的影響,瀾家今日自顧不暇有些頹勢,也許是太過自信自己手裏的人會乖巧聽話不敢反水。加上孔娘這個小人物不足為道,一時沒顧忌得上,倒是讓憧舟鑽了空子。
孔娘救回來之後,吳顯容去探訪了唐見微跟她提及的崇文坊神醫,讓神醫來給孔娘瞧瞧,到底是什麽病,為何隻有瀾家可解。
神醫瞧過之後,所言讓憧舟恨得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神醫說,孔娘身體原本當是康健的,可常年服食□□愈發衰弱,雖不會致死,卻教人成日渾渾噩噩,不能行動難以言語。
原來瀾家為了控製她,竟向原本沒病的孔娘投毒,謊稱她生了病,隻有瀾家有藥可醫,以此來威脅憧舟!
這麽多年因為瀾氏用名貴的藥維係著孔娘的病,從未向憧舟提過錢銀之事,憧舟心懷感激之情無以為報,還慶幸瀾宛還看得上她這條命,她願意為了瀾宛赴湯蹈火以報恩情,化身齏粉也在所不辭。
可是……
這一切居然隻是個騙局。
是瀾宛利用她的騙局!
即便她隻是賤命一條,卻也算是個人,也會覺得痛。
憧舟站在吳顯容身邊氣得渾身發抖,吳顯容捏了捏她的手指,無言地安撫。
向來對唐見微以外的人都冷冷清清的吳顯容,難得露出溫柔的一麵,更是讓憧舟心內悸動不止,出門找了個沒人之處,痛哭一場。
……
孔娘救回來了,雖然隻有半條命,但是神醫給她號脈之後開了藥,交待親眷別急躁,這毒得慢慢排解,身子也得慢慢調養,或許一年半載之後會有轉機。
憧舟對神醫千恩萬謝,更是對吳顯容徹底打開了心扉。
將當時她向吳顯容投誠之時,沒說完的話說了個幹淨。
吳顯容救了五娘子一事是事實,當初憧舟的確是將吳顯容當做恩人的。
可孔娘還在瀾家手裏,憧舟得了機會接近吳顯容,瀾家便派人過來給她下達指令,讓她順水推舟留在吳顯容身邊當細作,關於吳顯容身邊所有的消息,全都傳回瀾家,特別是與唐見微童少懸相關之事。
憧舟沒有辦法,隻能盡力敷衍瀾家,時不時傳一些需要時日驗證的消息,但迫不得已的時候也傳過真的消息。
在這樣左右搖擺,極其痛苦的心態中,憧舟度日如年。
直到被吳顯容徹底指破,她反倒是鬆了口氣。
“其實五娘子也是效忠瀾家的,她是個奇才,我繪畫和模仿他人筆跡的本事都是從五娘子那邊學來的。”
憧舟在跟吳顯容交待所有知情-事的時候,提起了一件陳年舊事,引起了吳顯容的注意。
她說五娘子得瘋症之初,行為混亂,漸漸不能完成瀾家交給她的任務,而那時憧舟就在她身邊為她分憂。
某一日瀾家下達了非常緊急的命令,讓她們在天亮之前將某人的筆跡模仿得惟妙惟肖,然後要在一大摞的文書上簽字刻章。
五娘子接下任務之後就開始喝酒唱小曲兒,根本就不管。
憧舟知道,若她完不成的話,瀾家定會讓她們腦袋落地,便挑明了夜燈,代替五娘子,一頭鑽進了苦差事之中。
因為那是她第一次獨挑大梁,所以憧舟記得很清楚。
她要模仿的是一個人名,三個字。
“唐士瞻?”吳顯容聽到唐見微阿耶的名字,頓時察覺到了事情的蹊蹺之處,“你確定是這個人?”
“確定,我還記得此人的筆跡!”憧舟立即拿來紙筆,模仿了唐士瞻的簽名。
盡管已經過去數年,但是憧舟依舊能將這三個字的風骨模仿得入木三分。
吳顯容自然見過唐士瞻的筆跡,拿來一看,當真相似。
“你可還記得,當初偽造唐士瞻的筆跡,畫簽的都是什麽文書?”
憧舟道:“並非我不記得,而是瀾家在給我們任務的時候,文書還是一紙空文,他們是不會讓我們這樣的小人物知曉重要的計劃。定是讓我們模仿筆記之後,將文書送回去,再填寫具體內容。”
吳顯容聽她這麽說,有些失望。
還以為在無意之間摸到了唐士瞻當年枉死的重要線索。
憧舟卻說:“但我記得那文書的樣式,可以畫出來。”
吳顯容眼前一亮。
她是中樞官員,知道三省六部所有文書都有屬於自己的規製、圖紋和顏色。
瀾宛要偽造文書,肯定不會用個假卷底,讓人抓住機會找她麻煩。
雖是一紙空文,但肯定也是中樞所用真正的文書卷底。
“好,你畫給我看!”吳顯容立即讓她行動。
憧舟三兩下就畫好了,憑借自己的記憶上顏色。
還未等憧舟畫完,吳顯容就認出了,這是戶部的卷宗。
戶部。
唐士瞻當年正是戶部員外郎。
假冒他的筆跡批注戶部公文……是要偽造他瀆職的假象嗎?
還是說,要轉移誰的責任?
吳顯容心裏有了一種不太好的猜測,立即快信一封送去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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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如琢和阿卉一塊兒住進新府邸,阿白時常來探望她,知道她買宅子花了不少銀子,手頭又有些拮據,所以每回來都會帶一堆的東西。
糧油米麵不在話下,還有各種珍貴的綢緞布料,將石如琢小宅子的倉庫甚至是空院子全都塞滿。
每回她來石如琢都跟她說,來就來,好酒好肉自然招待著,沒必要帶東西。
阿白說這些東西也不是她買的,而是幫那些貴女們梳妝打扮挑選衣衫時,貴女們開心滿意時賞的。
仿佛在這些博陵貴女們眼裏,銀子都不是銀子,隨意一砸出去都是大幾百兩,每回這些賞賜沉得阿白自個兒都搬不上馬車,為此特意雇了幾個人專門幫她搬運,也順道保駕護航。
“反正我一個人住,這些東西根本用不完。你這兒還有個阿卉妹妹能跟你一塊兒用,用得快。哎,就別跟我磨嘰了。”
阿白真心實意,石如琢也不再囉嗦。
就像阿白很早以前跟她說過的,好友之間不必分什麽彼此,今天誰有好東西了拿出來分享,明天誰發達了再投桃報李。
“那我就收下了。”石如琢說。
“收!早該如此了,放我那兒用不完該發黴了。”阿白在石如琢這兒吃了些酒菜之後,正打算離開,阿卉過來在石如琢耳邊低語了幾句,遞來一張桃粉色的信箋。
石如琢將那信箋展開,很快看完。
神色說不上開心也沒什麽厭惡,仿佛某件該來的事到底是來了的模樣。
看完信箋之後,隨手燒了,丟在石盆子裏。
沒談論那封信的事,和阿白繼續討論今年舉子在肆作台大放厥詞,甚至大打出手的趣事。
白肇初知道,石如琢在她麵前向來有事說事,沒什麽隱藏的。
除了與呂瀾心相關之事。
石如琢跟呂瀾心的糾葛,白肇初比童少懸知道的更多,而遠在蒙州的葛仰光可能聽都沒聽說過。
即便如此,白肇初也隻是猜測石如琢如今擁有的這個宅子,應當是和呂瀾心有關,至於其中的細節,白肇初沒問,也還沒做好問的準備。
石如琢一定是讓呂瀾心,讓瀾家吃了虧的。
但石如琢看上去也似乎沒有多少得勝的喜悅。
白肇初能很明顯地察覺到,石如琢一直在逼迫自己,約束自己。
或許跟方才兩人對飲時,關於樞密院的那些願意倒給她的苦水有關,也或許,跟白肇初看不到的某個角落裏,超出她想象的磨難有關。
“我走了。”白肇初說。
“我送你。”石如琢依舊是輕聲細語,對朋友體貼入微。
“不用了,你應該還有別的事情要辦吧。”白肇初自己拿了外衣,沒讓石如琢操心,“就這點路程我自己走著就回去了,別浪費你時間。”
石如琢笑笑:“不是什麽要緊事。”
“甭管是不是要緊事……”白肇初拍拍她的肩膀,感覺她肩膀又單薄了一些,“也甭管是樞密院還是別的壓力,攻玉,你得將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別逞強。”
石如琢知道阿白在意自己,也看穿了她的疲憊。
可是有些事,她必須去處理。
剛才那封用火漆封口的信箋,來自呂瀾心。
信中邀請石如琢今夜來她的別館飲酒,她準備了上好的西域葡萄酒,就她們二人,一醉方休。
除了酒之外,還有諸多新鮮玩意可以供石如琢賞玩。她自己試過之後不得要領,還需要石如琢來幫她解惑。
當然,最重要的是有讓石如琢心動的新鮮事兒一並告知。
“說不定能為你再賺一座豪宅唷。自日夜思念你的呂文禦。”
信的最後一句話指的是她有瀾家新鮮的情報可以告訴石如琢,石如琢倒是有些心動。
最近西南的局勢變化無端,石如琢很擔憂長思和三娘的安危,若是呂瀾心有什麽可靠的消息可以交換的話,石如琢倒是不介意多滿足她一點。
但是……
呂文禦是什麽鬼。
呂瀾心的表字嗎?
石如琢可一點都不想知道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石如琢打算監督阿卉寫完今日先生布置的三十個字的課業後再去找呂瀾心,先讓隨從去呂瀾心的別館通報一聲。
呂瀾心得了石府隨從的話後,欣然將別館裏所有的人都遣走。
回博陵之後兩人就沒見麵,石如琢日日夜夜都在忙什麽樞密院的事兒,呂瀾心去了無數信箋都石沉大海,而她眼睛的狀況又不太好,還得為瀾家的事情斡旋,不露出馬腳的同時還得找替死鬼,可將她忙壞了。
好生難熬,今夜石如琢終於搭理她了。
呂瀾心將她最得意的紗裙拿出來,披在身上,玲瓏之姿若隱若現,傅粉畫眉貼花鈿,將自己畫得嫵媚動人,開心地忙活了好一陣子,才聽見前院有腳步聲傳來。
呂瀾心一喜,立即站起身來,在鏡子麵前做最後的調整之後,穿著木屐撚著長裙繁複而華麗的下擺,在一層層的花圃曲徑中急急地往外跑,想要撲石如琢一個滿懷。
撥開花枝,呂瀾心的笑容還在臉上,母親瀾宛的臉赫然出現在眼前,讓她腳步猛然頓止在原地。
“這是誰要來?”瀾宛笑著問她,“讓阿幸裝扮得這般嬌妍?”
呂瀾心將衣衫攏好,正要笑著回應,猝不及防看見瀾宛身後十多位隨從之間,有個衣著邋遢,滿臉是楊梅大瘡的男人。
那男人正對著她陰森地笑。
呂瀾心認得此人,這是她和石如琢在北地遇見過,想要用五百文強占阿卉的男人,周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