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坐立不安, 來回走動,冷汗頻生。
唐見微在客棧前台這兒走來走去, 時不時往裏麵看一眼。
這客棧前台連著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雖小,造景卻是不凡,有山有水,時不時傳來一陣涼風。
但她的心卻是一點都涼不下來。
透過小院可以看見客棧內的環形的三層小樓,但層層疊疊的假山和飛岩將內遮得嚴嚴實實,完全瞧不見童少懸。
唐見微從小就精明,耶娘和姐姐都說她雖古靈精怪辦事也算是穩妥,凡事交給她準是沒錯。
唐見微被家人誇多了, 也當慣了佼佼者, 偶爾得意忘形, 陰溝裏翻船這種事也能理解。
但這回真是始料未及……
要翻船也要在阿念之外的事上翻啊!怎麽翻她都不覺得痛。
可要是將童少懸牽扯進來的話, 那便是影響家庭和睦的大事件。
這麽一翻真得腦子泡水,一個頭兩個大了。
唐見微正在掰著手指算著要哄童少懸幾日才能哄回來的時候, 童少懸居然回來了。
唐見微驚訝:“這麽快?”
童少懸麵無表情地對她說:“阿慎, 你來。”
唐見微:“??”
“跟我來。”童少懸重複了一遍。
唐見微整個人都要縮成烤鴨了:“什麽,我, 我來麽?”
“怎麽?”童少懸反問,“你不想見吳禦史嗎?”
唐見微在心裏大呼——完了!
真的是吳顯意!
看童少懸這隱忍待發的模樣,估計真的跟吳顯意對上了!
這氣勢洶洶的模樣讓唐見微渾身皮疼,感覺跟著她進去就會被抽筋拔骨。
可她又不可能不進去……
都是她自己做的孽, 必定是要由她自個兒來解決。
現任妻子和曾經定親對象狹路相逢這事兒,為什麽會被我碰上……
唐見微跟著童少懸往裏走, 平日裏去哪兒都恨不得使上輕功飛簷走壁的她, 此時雙腿就跟被綁住了一般。
童少懸走兩步見身邊沒人, 回頭看,唐見微被她落下了好幾步。
童少懸皺眉,露出疑惑的表情。
唐見微居然真有點兒怕。
她算是明白了,世間之物乃是一物降一物。
童少懸是她要藏在心窩裏疼的人,自然怕她生氣,不願她不開心。
即便她早就和吳顯意沒有任何關係了,依舊會怕童少懸因為她的事情難過。
唐見微打算坦白從寬,上前拉住童少懸的手說:“別生我的氣了,這事兒我早該告訴你的。”
童少懸微微偏了腦袋,等待她開口:“嗯?”
“其實……”
一陣開門的“吱呀”聲打斷了唐見微的話,唐見微見一素衣女子站在門內,似乎是聽見了屋外的動靜,將門敞開。
此女器宇不凡,不過二十歲出頭卻有種威嚴於麵,簡單地將長發盤在頭頂,沒有任何的飾物,且有些亂發還沒來得及梳理,看得出來應當是熬了一整夜。
一身湖藍色短打勁裝有點兒褶皺,估計衣服都沒換便和衣而睡了。
此人個頭不高,高眉深目眉間緊鎖,素顏,眼睛有點兒發紅的跡象,一看看上去便知她沒有歇息好,臉色極差,仿佛隨時會罵人。
童少懸向對方行禮:“吳禦史,這位便是我夫人,唐三娘。”
吳禦史看向唐見微,波瀾不驚的目光落在她的臉龐上片刻後,點了點頭,示意她們進來。
唐見微:“……”
當場在心裏噴了句髒話。
這人不是吳顯意……
居然不是吳顯意?!
天底下竟有這般湊巧的事,同是察院的監察禦史裏行,同是姓吳的年輕女官,卻是兩個人!
吳顯意沒有來夙縣!
唐見微在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不解地問童少懸:“那你叫我進來做什麽?”
童少懸才是納悶:“舉狀不是在你手中嗎?沒有舉狀我如何向吳禦史舉告?而且人家聽說我妻子在外,就說讓你一同進來坐著詳談了。有何不妥?”
“是這樣,我還以為……”
“你還以為如何?”
唐見微難得有含糊不清說話打結的時候:“沒,我沒以為什麽。”
所以方才這一路上,童少懸的表情和所說的話並沒有任何異常,她依舊什麽都不知道,隻是唐見微做賊心虛,將她妖魔化了……
“真的?”
“真的!”
“哦,那你可以跟我說了。”
“?”
“你剛才不是拉住我,說有件事早該告訴我的。是什麽事?”
唐見微:“……”
這他姥爺的一個坑接著一個坑的給自己挖,童少懸又是個鬼機靈,看唐見微掉到自己挖的坑裏了也不吱聲,反而還補了一腳。
“嗯?難道這位吳禦史讓你聯想到了誰?”
童少懸看她神情閃爍,避開了自己的目光,完全沒有要放過她的意思,雙手背在身後臉探了過來,仔細看她的表情,讓她回答。
唐見微恨不得直接把童少懸抱上向月升,讓向月升將這人精給帶上天際。
“咳。”在屋子裏坐下喝了口茶,等了半天沒等著人的吳禦史又站了起來,一臉疑惑地走出來看她倆。
怎麽還在這兒聊上了呢?
不是要把舉狀給我嗎?
吳禦史在唐見微的心裏已經從災星變成了救星,她向童少懸拋一句“回頭再跟你說”就進屋去了。
童少懸跟在她身後滿臉狐疑——肯定是被我說中了!
這監察禦史裏行可真是年輕,看著應該是剛剛入仕的新秀。
但她年紀輕輕眉心已經有了一道常年皺眉留下的痕跡。
這間屋子是專門用來招待舉告者的小屋,吳禦史將唐見微呈上的舉狀迅速看過之後,抬頭冷眼看著童少懸說:
“這舉狀上所說的案件,與你先前和我詳談的並不是一件。”
方才童少懸初進屋時,見到這位吳禦史的確是剛剛醒轉的模樣,聲音暗啞也未來得及洗漱,心裏又踏實了一些。
或許她昨夜的確是在徹夜翻查縣衙的卷宗,剛剛睡下,是位盡忠職守的好官。
但童少懸並不準備放棄進一步的試探。
她沒有直接說六嫂的案件,而是說了一樁“城南碎屍疑案”。
吳禦史仔細聽她說完之後,又問了些細節,沉思許久,便問她有沒有舉狀。
童少懸這便出來叫唐見微了。
看過舉狀之後,吳禦史自然覺察到手中所握的舉狀,與城南碎屍疑案並不是同一案件,心裏有了種被戲弄的感覺,不禁麵帶慍色。
“你這是在戲弄我?”吳禦史斥責童少懸道。
童少懸卻像是早就料到她會發難,行了手禮道:
“草民並沒有戲弄吳禦史。”
“那為何送了一份完全不相幹的舉狀?你可是在擔心我與那縣令狼狽為奸,會對舉告者不利,這才試探於我?”
吳禦史這張年輕的小臉沉下來還是很嚇人的,但童少懸應答如流,並不畏懼:
“草民所說的城南碎屍疑案也是真實的懸案,隻不過發生於兩年前,至今未能找到凶手,被害者親眷無處可告且目不識丁,草民便來替他們伸冤。而此舉狀上的冤案也是草民想要向吳禦史舉告的。”
城南碎屍疑案確有其事,手段極其凶殘,兩年前案發時鬧得整個夙縣百姓惶恐不安,夜裏都不敢出門。
兩年過去了,凶手已經沒有下落,但童少懸卻是不能忘懷。
童少懸抬起頭,望著吳禦史:
“佘縣令在夙縣已有六年,六年來他徇私枉法狗苟蠅營,有案不查有冤不顧,殘害無辜百姓!無論是城南疑案還是六嫂被冤,都隻是冰山一角。若是吳禦史願意深究此人,徹查到底,必定會挖掘出更多的罪行。說不定其中還要牽連更廣的大案要案,想必吳禦史應當會很感興趣。”
吳禦史冷笑道:“你這是在誘惑我,讓我查下去,說不定能抓住升官的機會?”
童少懸也笑了:“及其鋒而用之,可以有大功。吳禦史能為民除害,又能乘風升遷,何樂而不為?”
說完有利於吳禦史的種種之後,童少懸正色道:
“此事關乎我摯友親人的性命,不得不謹慎行事。若有得罪吳禦史的地方,還請見諒。”
童少懸第一次進屋時,吳禦史隻覺得她是個俏麗的小娘子,可這幾個來回之後,吳禦史發現有點小瞧了她。
思路靈活能言善辯,還以《史記》之中漢高祖的典故來激勵她,恰如其分地切中了要害。
不為自己的事,卻是為了摯友甘願冒險出頭,也是性情中人。
吳禦史十八歲第一次應考便金榜題名,雖不是進士科,但也算是一帆風順。
入朝為官三載,在官場上見過不少人,這位不過十多歲的小孩兒絲毫不輸中樞能臣。
“行,我知道了。”
吳禦史將舉狀卷了起來,握在手中。
童少懸大喜,對她恩謝不斷。
站在一旁全程沒插嘴的唐見微,已然因為童少懸的出色表現而忘記了進屋時的尷尬。
童少懸完全不用她的輔助,全程淡定自若侃侃而談,表現得幾近完美。
看來這吳禦史是準備著手管六嫂的事了。
要是幸運的話,說不定還能拔出蘿卜帶出泥,將那鷹眼刀疤男的身份也挖掘出來。
到時候,說不定能展開關乎唐家大案的“密宗”。
這位吳禦史不是吳顯意可真是太好了,唐見微打算想些法子,讓她還在夙縣的這段時間裏保持聯係,最好能和她交上朋友,一旦懲處了佘縣令再有什麽動向,她也能第一時間知道。
唐見微在心裏猛打算盤之時,那吳禦史忽然看向她。
並不是無意間瞟一眼,而是滿滿地將她看了個遍。
唐見微:“?”
吳禦史有些放肆的目光很快收了起來,但依舊讓唐見微莫名其妙。
莫非這位吳禦史和她在博陵也有交集?
唐見微不知她的全名,對這張臉也沒什麽印象。
希望是認識她的人,往後收買她也能更方便點。
可別是她曾經招惹的冤家,那就麻煩了。
吳禦史答應今日就去調查六嫂的案件,城南碎屍疑案她也會在夙縣的日子裏差人查明,給夙縣百姓一個交待。
臨走時,唐見微邀請她上童氏食鋪來:“吳禦史願為民做主,這是我們夙縣百姓的福分。草民身無長技,唯有下廚做幾個小菜這點手藝還算是過得去。誠邀吳禦史前來品鑒,也算是草民為夙縣百姓恩謝吳禦史。”
吳禦史聽了唐見微的話,有些猶猶豫豫地說了兩個字:“再說。”
聽她這意思,似乎有點想去,但又不便立即答應。
這是何意?
莫非現在的監察禦史裏行下到地方的縣裏來,居然連吃頓百姓家的飯都不敢了?
朝中的風氣又嚴肅了幾分啊。
唐見微善解人意:“吳禦史公務在身,必然以正事為重。遲些時候草民再來探訪,到時候吳禦史再安排時間。”
吳禦史“嗯”了一聲,唐見微和童少懸離開了房間。
出了雙福客棧,唐見微大大地舒了一口氣,美滋滋地挽著童少懸的胳膊,瘋狂誇讚她剛才表現神勇。
“看看那吳禦史被你氣得,恨不得頭發都炸起來了!咱們阿念可真厲害,龍潭虎穴都敢闖,而且還直接奪寶成功!我夫人怎麽這麽厲害呢!”
唐見微開心地在童少懸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
童少懸微笑著看著興奮得跟隻亂蹦的小兔子似的唐見微,謙虛道:
“都是平日夫人教導有方。再狡猾的人也比不上我家夫人的一根小指頭。常年在家與夫人鬥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出門橫掃千軍隻不過是小事一樁。”
“嗐。”唐見微樂嗬嗬地揮了揮手,“甭給我戴高帽了,這都是你自己聰穎,我可不邀功。”
“夫人何必客氣,都是你的功勞啊。”童少懸握住她的手說,“六嫂這邊算是暫時有了個保證,不過,之前的事夫人是不是也該和我說個明白了?”
唐見微:“……咱們快去找阿器,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吧!”
說著唐見微就要放開童少懸的胳膊,想要掙脫她。
童少懸早就料到她會這麽做,說話之前就把這手給握牢了,這會兒唐見微要逃,童少懸一下給她拉了回來。
“上哪兒去啊唐見微,你這是在躲我,不敢和我說清楚嗎?”
“我怎麽不敢了?”
“那你倒是說啊,你和那吳禦史認識?”
“不認識,真不認識。”
“那你在進屋前一番話是何意?你是不是有什麽事不想告訴我啊?”
來來回回幾句話之後,童少懸是真的有點急了,大眼睛盯著唐見微眨都不眨,萬分著急又可憐兮兮。
唐見微最看不得她不如意的樣子,一點兒都受不了。
而且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是坦誠,更何況是最為親密的伴侶……
雖然這事兒對唐見微而言頗為丟臉,但她還是如實告訴給童少懸了。
童少懸聽完之後,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呢。”
“我不就是怕你吃醋麽?舉告一事關係到六嫂的性命,不可兒戲,我怕你情緒會受影響。”
“在你心裏我是那麽幼稚的人?”
“有時是挺幼稚的。”
“??”
“但大多數的時間裏都無比可靠,無比厲害。”
唐見微嘴甜得要命,恨不得將童少懸誇上天。
童少懸:“也就這時候會誇我。”
唐見微大呼冤枉:“怎麽可能!我平時還少誇你了?我知道了,這是在暗示我多誇你呢是吧?行,我記下了。”
“你可真會胡亂給人按罪名。”童少懸感歎道,“下次你有什麽想法就直接跟我說吧,我不是你所想那麽小氣的人。就算真的是吳顯意,我也會以大局為重的。”
唐見微眼裏亮晶晶地看著她,嬌聲道:“咱們阿念怎麽這麽棒啊。”
童少懸被她嬌軟的聲音弄得心癢……
但此時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立即將思緒拉回來,和唐見微一起加快腳程回去找石如琢她們。
又租了馬車往回走,在回去的路上,稍微放鬆了一些的唐見微靠在她肩頭睡著了,童少懸卻是沒能入睡。
“吳顯意”這三個字縈繞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
吳顯意才多大年紀啊,已經是監察禦史裏行了?
察院乃是禦史台下司,監察禦史裏行下一步便是監察禦史。
很多監察禦史每年負責稽查,積累經驗和政績,再回到中央時便會被提升,一提升就是六品,這是條讓人饞紅眼的通天大道。
按照唐見微所說,這個吳家家裏都是當官的,乃是博陵望族,吳顯意得是衝著禦史台的一把手——禦史大夫去的吧?
那可是大蒼的利劍,手握最高監察之權的三品大員,等同於丞相!
大蒼中樞之內,三品以上都是無實職無實權的“贈官”,隻賜予有重大功績之人。
而手握實權的職位,三品一般就到頭了,能到四五品那都是人中龍鳳,重臣顯貴。
吳顯意是不是已經不往地方走,留在中樞了,這才沒遇到她?
想到此環,童少懸哪還有睡覺的心思?
她還有兩年才應試,等她初入朝堂時,這吳顯意不會已經是個高官了吧?
這麽一想童少懸極為緊張,恨不得當場將她的作品卷集掏出來瘋狂改寫一番。
……
吳明硯拿著舉狀上到三樓,三樓的窗邊坐著個女子。
那女子和吳明硯年紀相仿,但吳明硯是監察禦史裏行,而這女子已經卸掉了“裏行”二字,是監察禦史了。
女子著一身輕便的胡服,發髻一絲不苟地係著,素雅英氣的麵龐有明顯的倦容,本是一雙極好看的明眸,卻因疲倦和心事,顯得晦暗深沉。
吳明硯下去聊了這麽久,吳顯意還坐在窗邊,手邊煎好的茶都沒法喝了。
吳明硯幫同僚兼好友將茶倒了,重新去煎。
從三樓的窗邊能夠直接瞧見雙福客棧的前堂,吳顯意坐在這兒看了許久,人都沒影了她還在看著。
仲夏熱流不時從窗外滾進來,她似乎完全察覺不到熱度,如同一座不知冷熱不會言語的石雕。
“喏,舉狀。”吳明硯坐到吳顯意對麵,將舉狀張開,“這舉狀寫得真不錯,我還是第一次見著文筆這般犀利又秀美的舉狀。字也寫得好看,但能看出來不是一個人寫的。”
吳明硯一通誇讚,吳顯意卻依舊心事重重,一句話都沒說。
“我說,子耀,咱倆昨晚熬夜查卷宗,我剛睡下就被你敲了起來,讓我去接舉告,現在舉狀也拿回來了,我又沒時間睡覺了,這樣戕害我我都沒跟你急,你倒好,坐這兒還不搭理人。你倒是說句人話啊。”
吳顯意緩緩地將目光轉了回來,向她道謝之後問道:
“她看上去如何?”
“她?”吳明硯納悶,“你問的誰?紅衣服的還是粉衣服的?誰啊,小小的夙縣都有你認識的人?”
吳顯意淡笑道:“一位舊相識。”
“舊相識……”
先前吳明硯被她叫醒,讓她出去接舉告的時候,心裏就有疑惑了。
為什麽吳子耀自己不去?特意過來差遣她去?
方才聽唐見微的口音分明是帶著博陵腔調,吳明硯便留意了她,心裏有了點猜測,沒想到居然還真的是吳子耀的熟人?
忽然,吳明硯想到了一個八卦。
是她剛認識吳顯意時的八卦,關於她悔婚之事。
莫非……
吳顯意:“她倆看上去感情好嗎?”
吳明硯可太難了,該如何回答?
“好嗎……好……吧?”
※※※※※※※※※※※※※※※※※※※※
吳顯意:沒想到醋缸是打翻了,但打翻的是我的醋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