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上白雲寺(三)
這梅花如此新鮮,肯定不是我阿爹剪的。我阿爹正在白雲寺,同靜會方丈待在一起呢。那又會是誰呢?
難道是我阿娘生前的愛慕者或者故人?隻是這世上還會有比我阿爹更愛我阿娘的人麽?
我抱著酒壺坐在阿娘的墓前,不由馬行空不著邊際胡亂地猜測起來。
這也不能怪我瞎猜測,阿爹平日裏很少和我談及阿娘,隻有每當我又惹他生氣了,他才會提及幾句。但是反反複複的也就那幾句。關於他與阿娘的過往,他從來都是隻字不提。
有一次靜會方丈偷偷告訴我,那是因為提起阿娘阿爹會很傷心很傷心。
所以後來盡管我對阿娘的事情很好奇很好奇,但是未免阿爹傷心,我一直很識相地從不在阿爹麵前主動提起。
好像自我記事起,阿爹與我就一直在歡喜鎮住著了。我們家東麵緊挨著的是董公子家,西邊是間學堂,阿爹一直在那裏做教書先生。鎮上很多有學問的年輕人都做過我阿爹的學生。就連清高如董公子,平日見了我阿爹也要恭敬的喊他一聲夫子。
我正胡亂地想著,黑不知道從什麽地方竄出來一躍跳進我的懷裏,“喵喵”地叫著。
它毛茸茸的身上沾了幾片梅花,我給它摘掉,撫摸著它的絨毛有些傻裏傻氣的問道:“黑黑,你是也想要喝我阿爹釀的梅花酒嗎?”
黑聽此仰起臉一下一下的蹭著我的手心,喵喵的叫的更歡了。
我打開酒壺的蓋子,一股梅花的清香立即撲麵而來。果然我阿爹不僅相貌好學識好,學堂先生做的好,就連這梅花酒也釀的無人能及。
不過提起我阿爹的相貌,我又想起一樁陳年舊事來。那大概是我七八歲時候的事情了。
我阿爹自來了歡喜鎮之後,便一直獨自一人帶著我,每每下了學堂還要回家給我做飯洗衣。偏偏我還是個不讓人省心的,調皮搗蛋上房揭瓦樣樣不落,沒有一點姑娘家的樣子。
漸漸地,鎮上有同情心的大娘大嬸兒們逐漸坐不住了。
她們太同情我阿爹的遭遇了:一個年紀輕輕相貌堂堂的男子,帶著一個調皮搗蛋的閨女,把日子過的雞飛狗跳。究其原因,還不是缺個女人麽。
於是她們一合計,便決定好心地替我阿爹張羅個娘子,替我張羅個後娘。
那一年,歡喜鎮正好有個新死了丈夫的寡婦。這寡婦配鰥夫是再合適不過了。
於是她們先去找了那娘子。那娘子先前曾見過我阿爹一麵,我阿爹生的豐神俊朗,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因此二話不便羞紅著臉答應了。
然後大娘大嬸兒們便笑眯眯地來了我家,正巧我當時蹲在院子裏玩泥巴。大娘大嬸兒們便笑眯眯的的同我:“四喜啊,你看你阿爹整忙的也沒工夫管你,等你新的阿娘進了門,便不用在這玩髒兮兮的泥巴了。”
我用髒兮兮的手擦了下臉上的汗,抬頭有些疑惑地問大娘大嬸兒們:“不玩泥巴玩什麽?”
大娘大嬸兒們笑眯眯的道:“你新的阿娘會教你縫衣裳,納鞋底,繡手帕。教你做一個乖乖的女孩兒家。”
那時候的我一聽要縫衣裳,納鞋底,心想這不是書人講的後娘欺負繼女的故事麽,頓時生氣了起來。我才不要做這些,我要玩泥巴。誰敢不讓我玩泥巴我就用泥巴砸誰。
於是我舉起了泥巴,大娘大嬸兒終於不再笑眯眯的了。大娘大嬸兒的身上被我砸了許多泥巴。
阿娘的墓前落滿了梅花,我將每片梅花上都倒上了梅花酒。梅花酒的甘醇香氣漸漸覆蓋了梅花原有的清香,黑撅著屁股在地上貪婪地嗅著,我拿起酒壺對著阿娘的墓碑輕碰了一下,輕聲道:“阿娘,我敬你。”
我用手中的泥巴砸跑了要給我找後娘的人。後來鎮上的人都知道一向溫潤如玉的李夫子竟然有個調皮搗蛋不學無術的姑娘,再也沒有婦人願意給我做後娘了。阿爹因此也孤零零的過了這些年。
其實我知道,即便不曾有我用泥巴砸人這件事,以我阿爹對我阿娘的情誼,大抵也不會再續弦了。
先前阿爹在家中隻許我喝少量的米酒,這梅花釀我還是第一次喝。直至酒入腹中,我的舌尖上殘留的還都是梅花的味道。
我偷偷向阿娘告狀:“阿娘,這梅花釀實在是比米酒好喝多了。阿爹從前真是氣,竟然把這麽好喝的東西留給自己獨享。”
我背靠著阿娘的墓碑,一邊對著酒壺喝梅花釀,一邊絮絮叨叨地向阿娘控訴著阿爹的“罪狀”。
當然我也沒有忘記跟阿娘講一講,那讓我心生歡喜的董家公子。我求阿娘在之靈能保佑我將來同董公子有個圓滿的結局。
貪嘴的黑不知道何時醉過去了。梅花一片一片地落在它的身上,它的尾巴在我腿邊一搖一搖地。
其實黑並不黑,黑身上的毛是雪白色的,隻不過我在山下遇見它的時候它的身上髒兮兮的,看不出來原有的顏色。後來在抱上山時,榮玉問我它叫什麽名字,我隨口告訴他叫黑。等榮玉給它洗幹淨之後,才發現它是一隻白貓。
但是我們先前已經管靜會方丈的信鴿叫白了,於是就幹脆將錯就錯一直未給它改名字。黑黑的叫到如今,卻莫名覺得可愛。
慢慢地酒壺再也倒不出酒來,我扶著阿娘的墓碑東倒西歪地站起來,黑從我腿上滾了下去。地上漸漸有了兩隻黑,三隻黑……很多個黑。
我的臉頰滾燙滾燙的,頭也很暈,我想回家睡覺。
恍惚間聽見有腳步聲與話聲越來越近,其中有一人語氣裏充滿了憤憤不平,似是在對另一個人急切道:“公子,不若我現在就去殺了他,以絕後患。”
另一道聲音隨之淡淡響起,“不必。”
是誰?要殺了誰?這梅花林怎麽會有人?
我扶著阿娘的墓碑,有些呆呆地,閃白光的腦袋一下子轉不過來。
直到我感覺脖子上忽然一陣涼意,打了個寒顫,才漸漸有點反應過來。
那是一把劍。一把貨真價實的劍正架在我的脖子上,威脅著我的命。
“你……你是誰?你要……要幹嘛?”
不知怎的,舌頭忽然打起了結。一句話問下來結結巴巴的,一點氣勢都沒櫻然後我就聽見背後有人輕嗤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