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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京最後的計劃, 是吹滅火把,留下火種。


  火把是生命, 火種是傳承。


  各大門派宣稱, 庚辰聯盟尋找到了能解決問題的辦法,隻是牽連甚大, 定會波及凡人。因此特別煉製了一件法器, 暫且接納眾人, 等硝煙過去, 再重返家鄉。


  凡人們歡欣鼓舞, 喜極而泣。而少數知曉真相的修士, 臉上掛著笑容, 配合著大家歡喜熱鬧, 心裏卻淌過無窮的酸澀、無盡的絕望。


  殷渺渺靜默半晌,轉頭去了藏書樓。


  君長風在裏麵,正借助一件書籍樣式的法器, 不停錄入碧雲樓裏的各種功法、典籍。


  他看到殷渺渺過來, 道:“你的修為不足以主持大局,隻可作為傳承之人。有什麽心願或是想做的事,可與我說。我會親手布置幻境, 與真實無異。”


  殷渺渺好一會兒沒說話。


  君長風也不催促。


  一本本凝聚著修士畢生心血的典籍化作流光, 遁入書籍中,陷入了不知盡頭的長眠。其中有一本她很熟悉,曾借瑤桃的身份借閱過。


  “唉。”她輕輕歎了口氣,忽而道, “我的幻術,學自瑤桃。”


  君長風愣住了。


  “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會進入了你的幻境,學會瑤桃的幻術。她在這方麵確實是個天才,畢竟,要連自己都騙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慢慢道,“現在,我在幻術上的修為,已經超過了她,但我還是很感激,如果沒有你們,我走不到這一步。”


  君長風明白了:“成功了。”


  “是,成功了。”


  君長風和瑤桃這對夫妻,感情上一言難盡。但一個留下了幻術功法,一個獻祭守護傳承,皆非常人能及,很好地詮釋了人的複雜性與多麵性。


  殷渺渺心裏歎息著,目光投向書樓外的花園。


  碧雲樓的地理位置極好,四季如春,園中百花競放,姹紫嫣紅,蝴蝶與蜜蜂徜徉其中,無憂無慮。這般普通的春日光景,如今也是稀有的景色了。她凝視許久,忽而道:“我去接他們入華胥夢吧。”


  華胥之夢就是神京最後的桃花源,但並不是隻有一個法器,而是由許多個部分組成,分散在各個精心挑選的地方,施加重重保護,避免毀壞或是遺失。


  不過這個法寶煉製不易,且需要高階修士獻祭作為主持者和傳承人,進度稍慢。所以,首先進入華胥夢的是凡人和低階的修士。


  他們會被一個善意的謊言欺騙入夢,而後……長睡不起。


  殷渺渺知曉這都是幻景,卻依然想去走這一遭。


  君長風道:“好。”


  對付凡人的手段十分簡單,修士們建造了一艘華美富麗的大船,告訴凡人們,這艘船會帶他們去往一處安全之地暫避。


  雖說凡人安土重遷,可家園已經被破壞,遷移到別處也不是不能接受。


  船上有美食美酒,有錦衣暖被,是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曾見過的場景。他們吃了飯喝了酒,滿足地睡去了。


  夜裏,百毒門的秘藥會通過風口,傳到每個房間裏。所有人會在睡夢中死去,而他們的魂靈,則會被引入法器,進入華胥夢。


  翌日,他們“醒來”,就會看到浩瀚的大海,會看到展翅的飛鳥。


  七日後,他們會踏上一片新土地,安家落戶,重新“生活”。


  而現實中,這艘船已經接了一批又一批凡人,用同樣的夢境,欺騙和安撫著心力交瘁的人們。


  三十日後,凡人都在桃花源裏了。


  這是一場殘酷的謀殺,還是善意的騙局?


  殷渺渺無法評價。


  隨後,輪到修士了。


  他們被告知了真相,並且能夠自己選擇命運:是進入華胥夢裏,做著精彩的夢,來繼續人生,還是留在現實,和這個世界一起死亡。


  這一次,殷渺渺變成了協助者,主持的是神京最頂尖的幻術修士。


  他說:“清醒的死亡,需要勇氣,進入幻境,也不能算是逃避。人於世界的聯係就在於感知,隻要人是真的,心是真的,那麽世界,也就是真的。”


  人沒有了肉身,萬物沒了形體,可心中構想的世界還在,世界裏的每一道神念並非虛妄,那如何能說是幻境呢?也許,該說是另類的真實。


  大部分修士都被說動了。


  他們並未死去,不過在幻境中換一種方式生存,和家人一起,和愛人一起。這豈不是比所有人煙消雲散,來得美好很多嗎?


  “我想和你在一起,隻要我們在一起,去哪裏都可以。”愛侶們握著手。


  “爹,娘,我想一直一直做你們的孩子。我們進去吧,我不想、不想再看到誰死在我麵前了。”家人們相顧流淚。


  “我雖然沒有家人也沒有愛人,但我有我的職責,挑選合適的弟子,將門派的傳承延續下去。”有人暗自下定了決心。


  有人怒罵哀嚎。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我不想死!前輩,救救我!你們肯定有辦法的。”


  “對,你們肯定有辦法,隻是想騙我們去死。”


  “我不想死,你們騙人,我不信你們!”


  也有人一語不發,呆呆望著遠方。


  “這是真的嗎?是不是我的夢還沒有醒?”


  “怎麽就是我們那麽倒黴?我隻是個小修士,世界滅亡和我有什麽關係?我隻是想痛痛快快活一輩子而已啊,怎麽這麽難?”


  “原來真的沒有辦法了,嗬嗬……那之前做了那麽多,還有什麽意義?”


  殷渺渺站在高高的台階上,聽著嗡嗡的交談聲,看著一張張或扭曲或流淚或悲苦的麵孔,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她不由自主地想,假如十四洲麵臨這樣的危機,她要怎麽做,能怎麽做?

  無論怎麽想,答案都是一樣的——她不會欺騙凡人入夢,但並不能做得更好了。


  神京的人,自大過,也求助過,崩潰過,也堅持過。


  人性高尚與卑劣,都曾逐一上演。


  人的偉大與渺小,也同時出現過。


  神京和十四洲,本質上沒有太多的區別。人性是共通的,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一樣會在十四洲的人身上出現。


  相似的世界,相似的人。


  真實的場景,重現的曆史。


  這一切的一切,讓殷渺渺情不自禁地共情了。


  情緒是抽象的,無法描述的,但人類的通感能使之具象化。她似乎看到了一些絢麗的色彩,激昂的紅、陰鬱的藍、不甘的橙、絕望的灰,交織在一起,在她的靈台中塗抹出大片大片的色彩。


  心月之網下的夜空,少見地出現了虹光彌漫的時刻,好似極地的夜晚,極光交匯絢爛。


  與此同時,樹上的彩燈一盞盞亮了起來,化作一道飛舞的彩色燈龍,與天空的瑰麗顏色交相呼應。


  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籠罩而下。


  殷渺渺閉上了眼睛。


  原來的彩燈,都是她虛擬出來的故事,看著驚心動魄,蕩氣回腸,實則皆是紙上美人,毫無靈魂。可這一刻,天空的色彩宛若璀璨的流星,一道道墜入燈中,仿佛是畫龍的那一筆點睛,瞬間賦予了彩燈生命力。


  喜怒哀樂,辛酸苦辣,都伴隨著顏色綻放開來。


  真實而鮮活。


  她早已遇見過他們。在那些光怪陸離的幻境故事裏,他們做過她的父母、朋友、愛人、仇敵,幫助她認清了自我。


  我與你們萍水相逢,卻有這麽一段緣分。


  一霎間,人間燈火輝煌。


  靈台晶瑩,流光溢彩。


  邁入元嬰境界後,她第一次有了心境上的突破。


  *

  眾人的表現,瞞不過“遊戲”的主持者。


  他們沒想到這個秘境會落入九重塔,能進九重塔又過九問門的人,必然是此界資質與悟性極佳之輩,最適合傳之功法。


  所以,隻要表現得不太過分,神京都會給予一定的傳承。


  “雖是魔修,卻走武道,根基紮實。正巧選了赤月門,不如就把他們的《赤色三夢》傳給他,再將煉血披風相贈。”


  ——這是點評劫命。


  “這妖修習的是幻術法門,可惜幻術的傳承多在鯖魚幻境……看她根腳薄弱,不如贈一門防禦之法和天絲甲衣。”


  ——這是在說金小蝶。


  “這人身法奇佳,矯若遊龍,暗合龍族氣韻。可惜神京的龍族消失已久,怕是未有適合的法門。不過,據說龍呼風喚雨,招雷鳴電,風雨樓的《雲龍興雨》是個不錯的選擇。對了,龍族體質強悍,再予一株淬體果便齊了。”


  ——這是在給遊百川錦上添花。


  而對於修為最高,於劍法上大有造詣的燕白羽,恒華更是直接道:“青霜派的絕學《青霜劍法》,當交予他。”


  丹朱仙子玩笑道:“恒華君偏心得很,這裏的劍修可不止一個。”


  “我派劍法雖以開山老祖之名命名,卻集合了曆代弟子的心血,高深而晦澀。尋常劍修學了,反而會迷失其中。”恒華正色道,“唯有此人,所修劍法原本便包羅萬象,假以時日,也許能融會貫通。”


  停頓片刻,又道,“那女劍修,我建議予她芙蓉派的《飛影劍》,影劍蜿蜒迷蹤,與其所學之柔劍相輔相成。”


  他是劍術大家,評價自然中肯。


  丹朱仙子點點頭,又問:“還有兩個呢。”


  “他們的劍法自成一脈,無形無跡,其他劍法隻是畫蛇添足。”恒華道,“不如天材地寶更妥。”


  丹朱仙子忖道:“無形無跡?我隻聽聞心劍如此,還有別的?”


  “心劍、慧劍、生之劍、滅之劍、時光之劍。”恒華羅列了好些,搖頭道,“這些劍意不可見不可聞,難以捉摸,最難修煉,亦易迷於道途,千難萬難。”


  “既然如此,威力當十分強大。”


  恒華道:“此言差矣。汝所謂之威力,乃是毀滅之力,乃有形之滅劍。這些劍法自有神妙之處,卻未必能殺人。譬如慧劍斬癡念,破煩惱,卻不傷人。”


  兩人正說著,殷渺渺所在的幻象裏突然亮起了多彩的光芒,柔和又明媚,像是不知什麽時候,雲層裏凝出了小小的冰晶,日光一照,便是一圈光暈。


  丹朱仙子大為訝異:“她頓悟了?不是,這是……共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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