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二十八路拱衛京畿
蘇軾與章惇回到蘇府,蘇軾見章惇皺著眉頭不說話,便遣退仆人問道,“子厚臨時變卦,某非此時又後悔了?”
“子瞻取笑了。”章惇自失一笑解釋道,“吾觀沈括亦有王者之氣,但其命格中卻並無獨特之處,章某在回想望氣之術是否有失。”
此時徐子平的四柱法推算命理已頗為盛行,邵雍便是其中的佼佼者,通過生辰八字進行命理推算百發百中,從無缺漏,故又稱神仙術。章惇年輕時遊訪於西京洛陽,拜師於邵雍,深得其四柱命理真傳,己亥科省試之前,章惇曾測算過沈括的四柱命理,得出的結論是雖有封侯拜相之命,但當科並不能中,沈括隻當是玩笑,並未當真。待省試過後,心灰意懶之下,沈括隻顧聽歐陽修訓話,哪裏還記得章惇為他算的命理。
“那子厚是真要去耽羅了?”
“當然,北遼必會討伐耽羅。”
“前幾日,君實先生也這麽說,你和君實先生都猜測到北遼的舉動,難道沈存中猜測不到嗎?”
章惇想了想,笑了起來,“子瞻,整個朝廷都被沈存中騙了。沈存中此次出使耽羅,最主要的目的不是為了招降匪教,而是戰勝北遼,奪取耽羅。”
“果真如此?!我大周剛與大遼議和,如此作為,卻是為大遼興兵找下借口。”蘇軾不願相信沈括有此想法。
“若是北遼主動進攻我大周使臣呢?如果北遼進攻耽羅,沈存中自然有辦法將毀約的責任推到北遼一邊。”
“何必如此?如必如此!”對於可能到來的戰爭,蘇軾並不樂見其成。
“這也是章某前往耽羅的原因,熙河開邊,我大周國運已變,封侯拜相,隻向兵戈鐵馬中取,子純(注:王韶,字子純)一戰封侯,僅費百日之工。西夏、北遼、高麗、日本,任一藩國何止百州之地。”
“今日方知子厚與存中、子純為同道中人也。”蘇軾悵然若失道。
“非也,非也!子瞻與吾等亦同道之人,所求之道同,所行之路異也。”章惇認真言道。
蘇軾聽了也不答話,他自然也有封侯拜相的追求,但一直以來,他能想到的就是精誠王事,做一地方主官,使一方百姓安居樂業。戰爭,意味著全天下都被綁上一輛通往深淵的戰車,每個人都必須做不願做的事情,到最後還是同歸於盡。如果能夠保持和平,繳納一些歲貢如何,讓出一些偏遠荒蕪的土地又如何?但與沈括、章惇等人的接觸讓他又多了另一種思考,如果進攻他國能換來本國的長治久安,是否要違背初心,“侵略”他國呢?情感上,他拒絕這種不義的行為,這種行為會陷萬民於水火,會使億萬生靈塗炭。但理智上,他又不得不承認,此時的大周正是曆史上華夏最興盛之時,如果從官員到百姓隻是貪圖安逸享受,隻怕來自草原和荒漠的蠻夷遲早會將華夏國土撕個粉碎,解決這種危機最好的方法,就是占領與征服。
一直以來,蘇軾都以士大夫尊崇為榮,他的詩詞傳誦於廟堂殿陛、瓦欄勾舍;他的文章聞名於九州四海、異域八荒。但這些虛名真的是他的追求?他與弟弟子由自幼習文,所為就是賣於帝王家,成千秋功業。第一步目標已經實現,但成千秋功業,靠寫詩文卻並無可能。有時真羨慕沈括、王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拜相封侯,現在就連心高氣傲,淡泊功名的章惇都情願附驥於沈括之下,而自己與諸輔政大臣均有不錯的交情,何必為一時清名虛渡時日?
蘇軾竟患得患失起來,第一次對自己的堅守產生了懷疑。
~~~~~~
勝吉十八年九月十五日,皇帝柴猛下達了以沈括為正使,章惇為副使出使耽羅、招降張天端的詔令,早已準備齊備的沈括持兵部下發的虎符點起一千禁軍,帶著二百多使臣、雜役出新曹門,於開封城東二十裏安營紮寨。大軍出行,不住驛館,但沿途驛站自然少不了奉承巴結,城東驛的驛丞早就準備了一桌酒菜,殷勤伺奉。
待酒足飯飽,沈括、章惇兩人在沈括的行軍大賬中秉燭夜談。兩人師出同門,對於章惇的才幹,沈括早已領教,兩人便省了相互的恭維試探,直接評點起西夏和北遼的局勢來。沈括是經濟、工藝方麵的專家,在大周朝廷無人出其右,但在整軍治軍方麵,卻是生手,看過無數兵書,熟知各兵聖軍神典故,如無殺伐果斷之決心,也無法帶領一支精兵。章惇雖然也是進士出身,但外放州縣時便帶領所部廂兵剿滅山賊,頗是見過些屍山血海,殺起山賊來也從不手軟,哪裏還有仁者風範,他的舉止作派惹怒了上司,一封言官關於其行為乖戾,性喜濫殺的彈劾,將其罷了官職,回京城擔任著作郎的閑散差使。
沈括大致知道章惇的經曆,這次交談讓他對章惇刮目相看,原本以為王韶乃大周文武全才第一人,沒想到章惇之才華猶勝於王韶,特別是對山川地理,天文星相的掌握更讓沈括歎為觀止。
沈括聽說章惇依據星相的精確定位繪製了大周疆域地圖後,更加感興趣,因為他本人就是製圖的高手,連忙請章惇回營帳取來一觀。
章惇取來地圖在沈括帳中的幾案上展開,這是一張四尺見方的地圖,裏麵標明了大州二百六十七個州的位置,還有主要的山峰、河流,關隘,沈括仔細查看,發現與自己所繪之圖各有所長,有些地方卻也並不完整,他便隨口指了出來。
章惇微笑道,“此圖乃章某早年四處遊曆所得,實際去過的州縣有上百個,位置均取自於星相,相對準確,其它州縣便以相對位置描繪,僅做參考。倒是關於臨近西夏和北遼的邊地,各州縣章某均仔細測量過,應準確無誤。”
沈括又仔細看了一下,果然如此,幽薊路、新雲路、京兆府路、延慶路、秦鳳路的描繪更為精細,州縣之間的驛站及裏程清晰可見。
“此圖真乃無價之寶,子厚深藏至今,實為暴殄天物,若使邊關諸將得之,則大周江山穩矣。”沈括歎息道。
“沈計相言重了,各邊地諸將均有地圖沙盤,但未參考星相,稍有誤差。章某之圖好在囊括大周所有州縣,於邊將使用略有不足,但如宰輔得之則事半功倍。”
沈括點點頭,又埋下頭看此行的目的地耽羅,耽羅在地圖標在密州東南方向,圖中標明約五日航程。他們這支招撫隊伍需要去京東東路路治青州與光明聖教在密州的負責人潘平會麵,然後前往密州膠西縣,轉乘海船駛往耽羅國都星城。
此地離青州尚有一千二百裏,禁軍差役皆步行,日行八十裏,尚需十五日才能到達青州。青州至膠西縣約四百裏,需五日,膠西乘船同樣需要至少五日,這來回至少需要兩個月,若運氣“不好”,正好遇到北遼進攻,這個年就需要在耽羅過了。
勝吉十八年十月初二,沈括一行終於抵達了青州。青州這幾年由於施行新法,變化頗大,大街上商旅眾多,車水馬龍。沈括便向京東東路安撫使韓琦施禮道,“這青州百姓如此富庶,實乃韓相之功。”
韓琦,字稚圭,早在二十年前便任參知政事之職,與範仲淹同掌朝政,人稱“韓範”,柴猛登基後,將與之交惡的仁德舊臣逐一外放,轉而重用文彥博、富弼、歐陽修、司馬光等人。自此,韓琦便為大周鎮守邊關,使西夏不得東犯。四州之亂後,朝廷為遏止密州軍的勢頭,不顧韓琦年事已高,令其轉任京東東路安撫使。如今,韓琦年已六十一高齡,雖然精神尚好,但也呈現疲態。
韓琦麵對這位有權有錢又有勢的當朝計相也不敢倚老賣老,回了一禮道,“這都是陛下洪福齊天,諸位相公輔佐之功,青州歲入較十六年翻了一番,密州則增加了兩倍有餘。”
沈括聽了很是驚訝,變法以來,他便離開中樞,實不知這兩年竟有如此大的變化,“韓相,其它路州也有這麽大的改善?”
“據吾所知,北方比南方好,匪亂四路比其它路好,四州又強於其它州縣。”
沈括大致知道原因,但還是問道,“韓相可知其中緣故?”
“四州之亂早已將鄉紳惡霸掃蕩一空,搜撿出來大量的隱戶與侵占的田地,以密州為例,農戶增加了六成,繳納賦稅的田地增加了三倍,若非新法降低了百姓的稅賦,隻怕密州歲入還會增加。再加上,密州有光明教所派遣官員擔任州判,新法施行起來也比其它地方徹底。”
沈括想起兩年前與潘平的交談,果然如潘平所料,四州之地反而是變法最成功的地方。沈括想了想說道,“韓相,新法如此有效,就京東東路而言可謂功成名就。”
韓琦搖了搖頭道,“此正是吾欲向沈計相商量之事,待進了撫司再做詳談。”
片刻之後,韓琦將沈括、章惇引入正堂,下人侍奉了茶點退了下去,韓琦身後卻站著兩名青年才俊。沈括問過方知,其中之一為韓琦長孫韓睿,另一個則是齊州人士李格非,字文叔。
對於自己的長孫,韓琦隨意介紹了幾句,反倒是這個李格非,大加推崇,並取出十餘本書冊供沈括、章惇觀看。
“文叔乃是我一入室弟子之子,其父早亡,文叔家境貧寒卻勤於經學,這《禮記說》十二卷便是文叔所作。吾年事已高,無力教導,還忘存中、子厚相教。”
沈括與章惇翻看一下李格非的著作,暗中點點頭,互視了一眼,沈括笑道,“韓相正值春秋鼎盛,老馬伏驥,誌在千裏,何需自謙。文叔之才幹,沈某亦深賞之,然沈某才力不逮,恐誤人子弟,不如沈某將文叔薦於蘇子瞻門下,如何?”
“如此甚好!”韓琦喜道。韓琦雖然也曾貴為宰相,但蘇軾等人高中進士之時,他早已外外,與蘇軾等人並無交情。李格非也異常驚喜,持弟子禮向沈、章兩人參拜,兩人謙讓了一下,也就坦然接受了。
“此次出使耽羅,還望沈計相將我這兩個孫輩帶上,讓他們開開眼界,見下世麵。”
沈括和章惇一路上早就互通了消息,都知道是奔著與北遼打仗去的,帶了這兩個年輕人,萬一有了閃失便不好交待。兩人正猶豫間,韓琦笑道,“沈計相可是擔心北遼軍的動向?”
“正是,耽羅已是險地,若去耽羅,韓公子與文叔會有危險。”
“有一事,吾尚未告知沈計相,密州軍已於前月調至耽羅,耽羅易守難攻,吾韓家三代為大周鎮守邊關,正想打探北遼與密州軍虛實,此正是良機,若非職守所限,老夫都想去耽羅一觀。”
“密州軍已出動了?難道北遼有什麽動靜?”
“密州那邊傳來消息,耽羅已擒獲了高麗的細作船隻,其中還抓住幾個遼國的斥候,此行沈計相身犯險地,還望能保存實力,勿牽涉太深。”
韓琦哪裏知道,沈括章惇二人就是奔著打仗去的。沈括尷尬地笑了笑,“那兩位公子便做好準備,明日就動身。適才韓相就新法之事似有隱情,可否相告。”
韓琦了了一樁心事,輕鬆了一分,關於新法,他有一肚子話要說。
“沈計相,新法可出自朝中諸相公之手?”
“正是!”
“此法破壞倫理綱常,壞我大周根基,實非善法。”韓琦一句話便將新法置於亂命位置,對於這樣的言論,沈括聽得多了,也見多不怪,繼續聽韓琦解釋。
“適才,沈計相詢問新法得失,從歲入上看,確有增加。但計相可知,這些增加的部分原本都是屬於士大夫的私產,此法損害士紳利益,而使國庫殷實,已動搖了我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根基。自春秋起,天子便與士大夫共有天下,天下之大,天子如何能管得過來,分封製乃是保障禮法的根基,自漢時起,雖然漸漸取消了諸侯的封地,但自有士紳幫朝廷管理鄉間田陌。聖人立儒教,便是為了維護家國綱常,如今,密州一地士紳被屠了幹淨,其它州縣士紳人人自威,敢怒而不敢言,試問二公,家之不在,國之安存?”
“其二,歲入增加,看似極多,但後繼乏力,如今人口田地已至極限,土地肥力有限,加上每年旱澇蝗災,一旦有災,原本還有士紳開義倉救濟,現在僅憑百姓自濟,吾恐京東京路百姓將流離失所,餓殍滿地。”
“朝廷有水利、常平、均輸的法度。”沈括並不同意韓琦的誇大之詞。
“這就是吾要講的第三點,若有鄉紳作為根基,水利、常平等法自有鄉紳來牽頭支應,但新法之後,百姓勢壯,根本不服管束,州縣衙役豈能逐戶催辦,我大周也養不起更多的衙役。百姓瓜分完鄉紳的田產後,因其性憊懶,不知進取,每年歲入,反而比十六年以前鄉紳與朝廷歲入之和少了兩成。”
沈括想了想,便明白其中關竅,新法之前,鄉紳雇用佃戶耕種,為了有更多的收入,自然會想盡一切辦法,新法之後,百姓有了土地,但所受教育有限,所見世麵也有限,加上部分百姓生性懶惰,每畝產量反倒不如從前多,這些弊端被人口、賦稅土地的增加所掩蓋,並不顯著。一旦有了災難,將不可收拾。所以變法根本不是頭疼醫疼,腳疼醫腳能解決的事。如果想徹底的將新法執行成功,還得興辦教育,提升百姓的能力;興辦交通水利,提高防災應變能力;興建各類工坊,將歲入來源分散,同時節省大量土地。這些事情都是早就思量好的,但卻不可能下一條政令便一蹴而就。如今之計,隻能邊走邊看,見招拆招了。而且,就算不變法,遇到災年就能過得好嗎?苦的永遠隻會是百姓。
徐子平生平(公元907年-960年)名居易,北宋人,生平事跡不詳,傳聞他在五代末年與陳摶一起隱居華山,著有《徐氏珞子賦注》二卷,他在李虛中的三柱法(年、月、日推算法)的基礎上,發明了四柱法(年、月、日、時推算法)。以四柱的幹支為八字,以八字中的生克製化關係推測人生命運,這套算命方法拋棄了之前三柱六字算命時用納音五行論命的方法,改為四柱八字以日幹為中心,旺衰平衡為根本,正五行生克製化為方法的預測體係,對社會影響尤為廣泛,以致於八字法也稱為子平法。
李格非,字文叔,李清照之父,幼時聰敏警俊,刻意於經學,著《禮記說》數十萬言。精於鑽研,後任宋朝大學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