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安丘之戰(五)
垂拱殿廷議之後,關於沈括新的差使任命、昌國縣的籌建、沈氏各府宅的啟封、轉塘莊園的交割自有內侍省持批紅聖旨著有司辦理。眾輔臣紛紛向沈括表示慰問,等沈括逐一答謝後,見歐陽修似有話走,便留在眾臣之後,再次與恩師見禮。歐陽修略有不快道,“存中,你身處險境,怎可妄言興兵?”
“耽羅之重要,遠非別處相比,此地易守難攻,鉗居北遼、高麗、日本之核心。耽羅原本是無主之地,東漢之時鮮卑人遷於此島,陳壽在《魏書東夷傳》中記之為州胡,其人畏我華夏強盛,故攀附於高麗,而今其國已立,其國主亦有歸化之心,合當取之。”
“我大周富甲四海,何需與高麗、日本爭利?窮兵黷武實非治國之道。”
“老師,我大周人口逾億兆,物產、船運實非往朝可比,正乃效仿漢唐,華夏文明澤被諸國之時,若固步自封,藩夷習我興國之策,我大周危矣。”
歐陽修知道沈括進取之心已堅,自己這些年也有些精力不濟,歎了口氣,拂袖而去。
沈括見歐陽修不滿,心中也有些無奈,見旁邊的小宦官捧著二品官服已站了很久,便跟隨至一偏殿更了官衣,正準備出宮回府,小宦官突然壯著膽子開口問道,“沈計相,伐遼之時,可否將奴婢帶上。”
沈括詫異地看了小宦官一眼,依大周律,宦官不得幹政,這小宦官也太過膽大。小宦官紅著眼睛說道,“奴婢合家為北遼所殺,隻餘奴婢一人被販賣入京,淨身作了小黃門。奴婢平生所願,便是大周強盛,覆滅北遼。”
沈括感念其誌,便開口問道,“吾記下了,少官如何稱呼?”
”不敢,奴婢內侍省少侍童貫,字道夫。”
沈括見這小宦官年僅十四五歲,便已居少侍之位,又自取字號,顯然在大內有靠山,便隨口問道,“吳常侍是你何人?”
“回稟沈計相,吳主管正是我幹爹。”
沈括點點頭,不再多言,出宮而去。
沈家的管事下人們,並未走遠,沈四、沈林等人帶著護院、丫鬟住在沈氏工坊掌櫃的一處別院。如今沈括到京,沒有半天時間便官複原職,開封府的差人也趕緊取下沈府及各店鋪的封條,沈家此難就算僥幸通過了。
沈家喜氣洋洋整理收拾沈府不提,沈衝在司馬光府見到了前來拜訪的父親。沈括身為王安石與司馬光的親家,因在錢塘服喪,並未參與婚禮,如今王安石已在朝堂相見,司馬光賦閑在家,隻好專程登府請罪道謝。
司馬光與沈括政見不同,但私交甚篤,又結為了親家,自然言辭懇切,無話不談。沈括將廷議簡要說了一遍,司馬光問道,“存中出使耽羅招降匪教,可有把握?”
“吾知張天端為人,吾料其之心誌隻在北遼,但依耽羅之地,何以能與北遼相抗,故其遲早降於我大周。”
“吾此刻不擔心匪教和耽羅,吾隻擔心北遼,”司馬光憂心忡忡地說道,“北遼軍馬休養了一個春夏,正是膘肥馬壯之時,既與我朝和談,便隻能在耽羅興兵,否則一來失了顏麵,二來也不便於保持遼兵戰力。”
沈括皺著眉頭說道,“君實兄所慮甚是,這點吾倒未深想。”
“出使遼國,最大的收獲就是,遼人雖有不和,但其國力猶勝我朝,實乃我心腹大患,朝中諸相公不可大意。”
沈括不以為然的點點頭,他自然知道司馬光因出使遼國受挫,難免會對遼國心生忌憚,他認為的國力可能也隻是紙麵上軍事力量的對比,他怎麽能知道變法後,大周軍事力量已今非昔比,而大周的商業、工業的發展又是北遼難以抗衡的另一座大山,若兩國交戰,大周有勝無敗。
沈衝此時突然問道,“父親、泰山大人。這張天端是否有問鼎之心?”
司馬光眼睛一亮,卻看著沈括並未開口,沈括瞪了長子一眼,“小子慎言,四州之亂,原係官民逐利之爭,問鼎謀逆乃動搖江山社稷的重罪,豈是可閑聊之談資?”
沈衝麵紅耳赤,起身告罪。沈衝原本擔心萬一張天端有不軌之心,隻怕父親此去凶多吉少,見父親這般相信張天端,他也放下心來。
司馬光給沈括講了一些朝野上下的動向,特別是秦源極有可能是幕後的推動者,以及呂惠卿的野心,沈括點點頭,沒有放在心上。當沈括聽到蘇軾為自己奔走,得罪了不少清流言官時,對沈衝說道,“吾與蘇學士政見不合,雖有同窗之誼,但也不便深談,你與蘇學士相交,便登門代為父致謝吧。”
沈衝連忙遵命。
沈氏父子在司馬光府上用過晚飯,便乘坐馬車,帶著下人和幾車禮物回府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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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吉十八年九月初九
沈衝乘坐馬車前往蘇府,結果門人說蘇學士一大早便騎馬往黃河岸邊臨波亭去了。沈衝想到今日乃重陽節,蘇軾為人風雅,喜結交才子雅士,值此佳節必然會佩插茱萸、登高祈福,而開封城內,除了大內有幾座假山和亭閣外,還真找不出什麽可以攀登的高處。
沈衝回到家中,與沈家一名護院武師各換了一匹健馬,向臨波亭急駛而來,用了一個時辰到了臨波亭,隻見臨波亭內外已人滿為患,周圍的灘塗之上有不少出遊的官宦人家,已鋪好了木板,支起了桌椅。沈衝正在四處張望之際,聽到蘇軾的聲音,“克之,剛才正提到你,不曾想你卻到了。”蘇軾帶著幾個文士打扮的青年才俊向他走過來,其中隻認得黃庭堅一人。
沈衝與蘇軾、黃庭堅及眾人行了禮,蘇軾也將沈衝與其它朋友逐一引薦,沈衝這才知道那個與自己年齡相仿之人便是近來小有名氣的秦觀,還有比自己還小兩三歲的少年才俊晁補之、張耒、陳師道,都是在國子監讀書的太學生,因黃庭堅任國子監教授的原因,這四人便間接拜在蘇軾門下。
身處人群中最後麵的長者,乃是蘇軾的至交章惇,放在最後引見,沈衝見那章惇相貌俊美、舉止文雅灑脫,飄飄然如有仙風道骨,早就暗中注意,如今聽得章惇的姓名趕緊行禮。
“章學士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三生有幸。”章惇,字子厚,此時任著作佐郎,並非翰林學士,但其來頭可不小,早在勝吉六年,章惇便中了丁酉科進士,那一科進士人才濟濟,後世理學奠基人程顥、關學創始人張載、改革新黨呂惠卿,還有當時就已鋒芒畢露蘇軾蘇轍兄弟、曾鞏曾布等兄弟都是他的同年。在這麽多冠絕大周的人才中,柴猛欽點章衡為狀元,章衡年齡雖比章惇大十歲,但卻是章惇的族侄,章惇恥於章衡之下,拒不受敕,扔掉敕誥回家。兩年後,章惇高開封府試第一名,殿試高居一甲第五名。勝吉十五年,章惇受到歐陽修的推薦,任著作佐郎。
章惇高中進士那年,沈括卻落了第,不過並未影響兩人的同門之誼。沈括勝吉十二年中進士後,屢得貴人提攜,更有柴猛賞識,短短數年,便位列機樞,章惇恥於靠私交謀取富貴,便與沈括少了來往,但章惇之名沈衝卻早就在沈括及歐陽修那裏得知。相傳好友蘇軾曾對章惇有過“子厚奇偉絕世,自是一代異人,至於功名將相,乃其餘事。”的評價,可見章惇果非凡俗之輩。就連名滿天下的安樂先生邵雍也曾經說過,“天下聰明過人唯程頤,其次則章惇。”
章惇雖然高傲,但素來欽佩王安石和沈括的才識遠見,見到沈括的公子也含笑回禮,待細細觀看了沈衝的麵相,不由心中一驚,章惇的表情變化隻在一瞬間,除了一直留心他的蘇軾,倒也無人發覺。
待一行人縱馬呼奴返回開封城,蘇軾留章惇在蘇府小住一晚。蘇軾、章惇兩人與眾人告辭後,步入後堂,蘇軾將下人們遣退,笑問道,“適才在臨波亭,蘇某見子厚望沈克之麵相,似有所感,不知可否相告?”
“子瞻果然眼光犀利。“章惇似乎仍在猶豫,卻不肯多說。
“莫非沈克之有早夭之相?”蘇軾擔心地問道。章惇乃邵雍親傳弟子,習練服氣養生功夫,更有望人麵相、查天地變化之奇術,故被蘇軾稱之為異人。大周才子輩出,但英年早逝者同樣不少,近十科的狀元,倒有三成中狀元後,不到五年便因病去世。
章惇看了蘇軾一眼,欲言又止。蘇軾急道,“子厚,蘇某知你為人,乃豁達爽利之人,今日怎變得如此吞吞吐吐。”
“如果章某說沈克之貴不可言,子瞻又作何想?”
“貴不可言?難道是封候拜相?”
“封候拜相算什麽?”章惇不屑道。
蘇軾倒吸了一口涼氣,章惇不敢明說,他亦不敢問了。大周從來沒有封異姓為王的先例,而封縣公倒很平常,文相、富相都已封國公,章惇這裏的貴不可言,明顯不是指王公,那麽隻有一個答案了。可是沈衝雖薄有微才,但與自己、甚至與劉煇、黃庭堅、章衡、章惇相比都欠些火候與靈氣,有何才何德能讓章惇覺得貴不可言。
“章某需麵見沈存中求證,望子瞻為我引見。”章惇和蘇軾有同樣的疑惑,他一樣懷疑沈衝的帝王之相源自於沈括,但沈括早年相識,並沒有什麽特異之處,難道命運有變?
“子厚與存中有同窗之誼,何需蘇某引見?”蘇軾奇道。
“彼為鳳凰,餘為家巧,何敢高攀,隻願麵見觀其氣也。”章惇歎道。
蘇軾知道章惇心高氣傲,不屑於與達官顯貴結交,便應了下來。
這幾日,沈括接連拜訪了朝中重臣,感謝這段期間對自己的幫助,就連呂惠卿這個潛在的競爭者,沈括也沒有忽視,與其相約長談了許久,把一些變法時需要注重的細節進行了探討。新法最終實施的章程均由呂惠卿負責製訂,呂惠卿早已有了完整的規劃,隻是王安石過於激進,使得他無法達成所願。如今沈括與其一番話,倒讓他受益菲淺。沈括在不改動王安石製訂的大方向的基礎上,補充了許多審核與考評的機製,將一些有可能發生的擾民、害民之舉不僅舉出可能實施的形式,還提出了處罰、懲治、彌補的方法。呂惠卿這才知道柴猛重用沈括不僅僅看重沈括的戰略眼光,沈括本人也確有治國辦事之才幹。
感歎之餘,呂惠卿不禁疑惑沈括是何居心便試探道,“沈計相可曾與石相溝通過這些辦法?”
“新法章程出自於吉甫,自當與吉甫詳說,況且沈某原本居鄉守製,新法之事不便參與。如今,文相有疾,秦相似有執掌西府之勢,這參知政事的差使除了吉甫,沈某不知當為誰人所設。”
文相染疾,官家有賜封賞榮養之意,秦相因使遼之功晉升樞密使這些消息在朝廷中早已傳遍,但參知政事的職位卻是呂惠卿不敢奢望,他的資曆在當今朝廷根本排不上號。如今沈括居然提出他可能擢升為副相,難道有什麽小道消息。仔細想來,以如今新黨之勢,官家對石相言聽計從,或許石相確有此意。
等沈括回到沈府,卻得知蘇軾來訪,連忙步入正堂,隻見沈衝與蘇軾、章惇兩人正聊得興起。
三人起來給沈括行禮,沈括與蘇軾回禮後,專門執著章惇的手說道,“吾與子瞻還多有往來,子厚卻見之甚少,莫非也如子瞻一般,嫌棄沈某乃新黨之人?”
聽到沈括沒有和自己見外,開起新黨的玩笑,章惇也笑了起來,“豈敢豈敢,章某欲成新黨而不能,這才冒然造訪,還望沈相不要責怪。”
蘇軾也笑道,“存中不厚道,蘇某何曾說過沈計相一句不是,況且,沈計相乃為國立言,為民立政,豈能以黨論之。”
“章某今日前來卻是因北遼之事。”
“北遼何事?”沈括請蘇軾與章惇坐下,看著章惇微微笑道。
“沈相可知北遼北院大王耶律乙辛有不臣之心?”章惇試探道。
“何出此言?”沈括倒真沒有想過。
“章某幾日前夜觀天象,紫微星東移,見熒惑守心,將星璀璨,帝星暗淡,此主北遼禍起蕭牆。北遼臣強主弱,南院大王耶律仁先因司馬君實出使之事與北院大王耶律乙辛交惡,改任西北路招討使。如今北遼民間有諺語:寧違敕旨,無違魏王白帖子,可見耶律乙辛已成氣候。”
“此北遼國事,與我大周何幹?”章惇所言,並無甚新意,這幾日因熒惑犯紫微之事,欽天監監正的說法與章惇相同,而耶律仁先改任西北路招討使之說也隻是傳聞,據線報,耶律仁先仍主持南院事務。這種軍國重事,本就不是靠坊間猜測來決議之事,沈括也不想和章惇、蘇軾討論此等事情。
“章某料耶律乙辛必遣精兵收複耽羅,沈計相此時出使耽羅,恐有不測,章某不才,願同往之。”
“沈某上承天命,耽羅非去不可,然子厚何必犯險?”沈括不解道。
“章子厚師承安樂先生,有望人麵相、查天地變化之異術,事有不濟,可為存中解憂。”蘇軾與沈括熟不拘禮,便不象章惇這般客氣,一口一個計相,見到章惇和原來的計劃有異,雖然不知道章惇的深意,但還是大力推薦。
沈括微微一笑,“子厚好意,沈某承情了,明日便啟稟官家,舉薦子厚為副使,同赴龍潭虎穴。”
章惇見沈括仍是不信,也不解釋,反正目的已達到,有的是機會與沈括交流。
章惇乃練習氣功之奇人,為一時權相,後世文人攻擊新黨,反汙其為奸臣,本書中將恢複其本來的地位。